第79章 天涯羈旅(三)
2024-09-10 20:13:11
作者: 郁都
第79章 天涯羈旅(三)
倉兕現身溟海之上,還襲擊了木蘭長船,使得眾仙門傷亡慘重。
楊觀得知此事的時候,十分震動。
只因溟海之中雖然有極多異獸,但是向來在深海自有一片天地,尋常人想親眼見到都是極難。
木蘭長船常年橫渡溟海,這還是第一次被海中的凶獸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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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驚之後,楊觀心中便出現了深深的憂慮。
這數年間天下各地頻頻有妖邪現世,現在連溟海上都出了這樣的事,實在令人不安。
他一面開闢場地,供各家仙門弟子療傷休養,又命學宮上下傾力提供幫助,稍稍穩住人心,另一面將方長吉請來,詳談一番。
清正司雖是各家仙門共同成立,但要論哪一家在清正司中影響最深,勢力最盛,自然還是崑崙。
而學宮原本在崑崙已經有千年歷史,雖然遷至蓬萊,其實與崑崙還是一脈相承。
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情。
方長吉此來蓬萊,原本也是為了與楊觀商討學宮試煉之後的仙門大會一事。
他是溟海上驚變的親歷者,兩人會面,方長吉自然先將倉兕出現的始末告知楊觀。
楊觀聽後沉默不語,良久才沉重嘆道:「各地異動如此頻繁,我只怕……將有大魔現世。」
方長吉與楊觀對視一樣,其實心中也有一樣的念頭。
他似是想起什麼,又問道:「我在船上遇到一個人,能使雙手劍。此次能斬殺凶獸倉兕,不至有更多傷亡,大半因為此人在船上。他……他就是那個……」
楊觀聽了,卻微微一笑道:「就是他。天下間能使得那柄牧神劍的人,你以為有幾個?」
方長吉正色道:「此子將來……不可限量。」
被清正司司正盛讚不可限量的那一位,此刻正在蓬萊。
不過是在挨罵。
半月小湖的庭院之內,謝蘇坐在石桌前,雙手交握擱在桌上,肩平背直,一言不發,就好像當年在學宮裡聽夫子授課的時候一樣。
怒氣沖沖的姚黃站在謝蘇身前,又是委屈又是生氣,又是傷心又是擔心,已經數落了他小半個時辰。
從他當年一句話不說就下山離開蓬萊,到三年間一次也沒回來過,舊帳越翻越多,姚黃也越說越生氣。
謝蘇只是一言不發,帶著淡淡的笑意聽姚黃數落他。
姚黃說得口乾舌燥,從桌上端起茶杯猛喝兩口,瞪眼道:「你怎麼不說話?」
謝蘇道:「我若是說話,你不是會更生氣?」
這的確是實話,但姚黃聽完也的確更生氣了。
他放下茶杯,大喊道:「沒良心的!」
姚黃覺得三年不見,謝蘇身上不知道什麼地方,竟然讓他想起了明無應。
「明無應」這三個字出現在姚黃心頭的一瞬間,他就安靜了下來。
自己可以數落謝蘇一句話不說就下山,三年來杳無音信,令他擔心埋怨。
但謝蘇當年下山的理由,姚黃卻有意無意地,一句也沒有提起過。
他瞪著謝蘇,片刻後泄了氣,坐在他對面,兇狠威脅道:「你知道錯了沒?」
「嗯,」謝蘇認真點頭,很有幾分低眉順眼的意思,「我知道錯了。」
姚黃目光一轉,看到一直放在一邊的牧神劍,問道:「你去見過主人了嗎?」
謝蘇臉上的微笑淡去,說話的聲音有些低,但是很堅定。
「我稍後就去,就算……我也得把牧神劍還回去。」
「別還了,」姚黃粗暴道,「想要讓他自己來拿。哪有這樣的,徒弟在溟海上遇到凶獸,他就只把劍丟過去。」
姚黃口中指責的對象轉換得如此之快,謝蘇不由得微微一笑。
「可我也沒有受傷啊。」
姚黃此時逮著誰罵誰,聞言立刻又將矛頭調轉回來,哼道:「知道你現在修為高了,要不是打不過你,剛看到你回來的時候,我真的要跟你動手了。」
謝蘇笑道:「也可以,我不會還手的。」
姚黃伸手作勢要打,謝蘇果真不閃不避,連眼睛也沒有眨。
凡間歷練三年,沒給他身上留下一絲風塵濁息,依舊清澈洗鍊,人如美玉。
終究是不捨得打這麼好看的一張臉,姚黃威脅一下也就算了,只是口氣還是很兇。
「我今天的事情多得很,沒工夫在這裡耽擱,你給我等著,晚上我再來,你要是不在,我就……我就……」
他就怎麼樣,姚黃沒有想好,總之是瞪了謝蘇一眼,想等到了晚上,自己再來問他這三年過得如何,都去了哪些地方。
謝蘇卻道:「等等。」
姚黃停下步子,見謝蘇接連拿出幾本書冊樣的東西,封面上還有拓印出來的圖畫,一本《拜月亭》,一本《兩世姻緣》,一本《鬧樊樓多情周勝仙》,還有一本壓在最下面,看不清寫的是什麼。
姚黃正伸長了脖子倒著看那些書冊上的字,見謝蘇帶著笑意看向自己,清了清嗓子,說道:「以為給我從人間帶來幾個話本,我就不生氣了?」
謝蘇的手指在話本上輕輕叩著,微笑道:「嗯,那你還要不要?」
姚黃動作奇快,直接將那個裝話本的小包袱勾了過來,理直氣壯道:「要是不好看,再跟你生氣不遲。」
話音未落,他忽然覺得包袱底下有什麼東西在動,嚇得險些將包袱脫手丟出去。
從那幾部話本下面,鑽出來一隻彩羽小鳥,撲扇著羽毛未豐的翅膀跳到桌上,找見謝蘇的手掌,窩在下面,舒服得嘰了一聲。
姚黃愣了一下,問道:「你養的?」
「不是。」
謝蘇也不知道這小鳥是從哪來的,片刻後才回憶起,那些丹魚躍到木蘭長船上時,船頭有人袖中飛出這隻彩羽小鳥,落在船頭啄食魚肉。
只是不知道這小鳥什麼時候跑到自己身上來的。
謝蘇此人向來很受天地間各種靈物的眷顧,這彩羽小鳥顯然對他很是親近,一直用柔嫩的羽毛蹭著他的掌心。
姚黃道:「這是什麼鳥,等長大了是不是會比現在好看啊?」
小鳥羽翼未豐,毛有點禿,姚黃這個以貌取人的毛病經年不改,看到鳥也是一樣。
彩羽小鳥似乎知道眼前這人嫌自己難看,氣沖沖地叫了一聲,渾身毛都耷了,用屁股對著姚黃。
姚黃抱著話本子,倒是沒耽誤跟鳥置氣,嘴都撇了下去。
謝蘇用指尖蹭了蹭小鳥的腦袋,用樹枝嫩草在院子裡給它搭了個窩。
他將小鳥放進窩裡,看到被自己擱在一旁的牧神劍,頓了頓,又轉頭向姚黃道:「師尊……此刻在鏡湖嗎?」
「自然。」
謝蘇又道:「師尊知道我回來,有沒有說什麼?」
姚黃心想,怎麼三年過去,這對師徒還是一樣的彆扭。
他抱著話本轉身就走,閒閒地說道:「說是沒有說什麼,不過咱們兩個在這裡說了什麼,只怕他一直都聽著呢。」
鏡湖小築。
庭院內,古樹下,明無應正低頭看著水鏡中姚黃走出半月小湖,謝蘇立在原地,好似有些失神。
聽到姚黃這句話,明無應伸手摸了摸鼻子,若無其事地踱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後,那水鏡好似被風吹起漣漪,將鏡中人的面容溫柔隱去,漸漸變幻,又變成了一張樸實無華的石桌。
姚黃走後,謝蘇低頭默了一瞬,拿起牧神劍,也走出了院子。
半月小湖的蘭草被姚黃侍弄得很好,微風之中蘭香細細,染上謝蘇的衣擺。
竹林如海,碧影深深。
謝蘇一路穿行,豁然開朗處,鏡湖鋪陳眼前。
仍是水平如鏡,倒映著天上悠悠白雲。
小船泊在水上,似乎是在等他一樣。
謝蘇握著牧神劍,用力太過,只覺得劍鞘硌在掌心。
三年時間,好像只是彈指一揮間。
這裡的一草一木,都還與舊日記憶中一模一樣。
謝蘇在人間時,偶然聽人說起「近鄉情怯」四個字。他沒有來歷,沒有故鄉,永州城的謝府,於他而言只是一個牢籠。
可是此刻他身在小船之上,駛過著水天一色的鏡湖,看著湖心小築離自己越來越近,無師自通地懂了,近鄉情怯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令他心中泛起波瀾的,不是那一片湖心小築。
是裡面的那個人。
小船輕輕到岸,謝蘇行至陸上,在原地站了片刻,這才向前走去。
他初來蓬萊的時候,見到明無應,是來還劍。
今日他來到鏡湖小築,還是來還劍。
唯一的區別,大概是那時候他背負牧神劍,連三十丈遠的路也走不出去。到了今時今日,算是勉強可以使用這柄天下第一的神兵。
也虧得那時在溟海上,明無應只是將牧神劍送到他手邊。
若是明無應自己來到他面前,謝蘇覺得自己或許會呆呆地站在原地,連周圍的人和事都忘了。
也虧得有牧神劍做藉口,自己才能這樣若無其事地來到鏡湖小築。
謝蘇走上曲折遊廊,連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希望這條遊廊再長一點,還是再短一點。
見到明無應,他又應該說什麼呢?
緗色帷幔無風自動,在遊廊上飄飄悠悠的。
謝蘇轉過折角,向前一望,忽然停下了步子。
明無應就站在遊廊中,看著他。
幾乎是一瞬間,謝蘇就覺得眼睛熱了起來。
他低下頭,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心中甚至覺得有些好笑,怎麼三年過去,自己像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謝蘇雙手將牧神劍奉上,輕聲道:「我來還劍。」
明無應沒有答話,只是向他走來,很近。
近到謝蘇已經能聞到明無應身上的白檀香。
他淡紅色的唇角微微抿起,徒勞地補了一句:「師尊。」
謝蘇低著頭,卻感覺到明無應此刻正在看著他。
「你……」
「我……」
兩人同時開口,又不約而同停下來,等對方把話說完。
雖有三年歲月橫貫其間,但謝蘇負氣離開的那一日,好像閉上眼睛,就回憶得起來。
謝蘇心一沉,擡眸看向明無應,只覺他的眼底似乎有一些看不懂的情緒,一閃而逝,快得像是謝蘇自己的錯覺。
明無應從他手中將牧神劍接過,莞爾道:「人間好玩麼?」
謝蘇稍稍往後撤了半步,從身上解下干坤袋,手臂一動,將裡面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
焦黑色的東西接連落地,像是一節節乾枯腐朽的樹根。
全部都是天門陣的碎片。
謝蘇這時候才覺得,自己這個行為像是示威一樣,可他原本沒有這個意思。
明無應連眼睛都沒眨,甚至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謝蘇的臉上。
「這三年,你就是做這個去了?」
這是一個不必回答的問題,謝蘇的答案,此刻就落在他們兩個人的腳下。
謝蘇淡淡道:「師尊這些年來,時常不在蓬萊,是不是也是去尋這些天門陣的碎片了?」
明無應笑了一下,「誰告訴你的?」
「我在人間三年,也非渾渾噩噩。想知道什麼,我會自己去查。天門陣是你用牧神劍毀去一半,盧家的那個陣靈碎片,也是你毀去的。」謝蘇平靜道,「師尊毀天門陣,究竟是為了什麼?」
明無應道:「你不是會自己查麼?」
謝蘇沒有說話。
明無應連看都沒看腳下那堆天門陣的碎片,語氣之中卻帶上了一點忍無可忍的意思。
謝蘇心想,自己終於還是把師尊給惹到了。
身後腳步聲匆匆傳來,謝蘇回頭,卻看到姚黃一路小跑過來,見他們就這樣站在廊下說話,剎住了步子。
姚黃的目光從二人腳下掃過,顯然認不得那些乾枯焦黑的東西是什麼,卻也沒有開口詢問。
明無應道:「怎麼了?」
姚黃神色凝重:「清正司接到消息,崑崙山外弱水泛濫,崑崙山門已閉,還有群玉山,出現了一條妖龍。方長吉和楊觀正要趕去,請主人代為照拂學宮。」
明無應淡淡問道:「群玉山?」
「是。」
謝蘇只覺得明無應從自己身旁大步流星地走過。
「告訴方長吉,他要是不想死,就給我離群玉山遠一點。讓他和楊觀都去崑崙,攔住弱水。」
姚黃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了明無應的意思,問道:「主人是要親自去?」
明無應笑了一下,「你當楊觀那個老滑頭為什麼來報信?就憑他們兩個?」
他忽然停住步子,回頭望向謝蘇,帶著點警告意味說道:「你給我在這兒待著,哪也不許去。」
謝蘇卻是微微一笑:「師尊曾經說過,再下山的時候,會帶上我。」
明無應眉毛一揚:「我什麼時候說過——」
話沒說完,他已經想起來了。
數年前在金陵城中,那條破舊的遊船上,萬千河燈如星沉入水,波光明滅,一直晃進謝蘇的眼睛裡。
「難道師尊要說話不算話嗎?」
作話:
《拜月亭》和《兩世姻緣》都是元雜劇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是話本小說,收入《醒世恆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