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在水一方(二)
2024-09-10 20:12:47
作者: 郁都
第66章 在水一方(二)
雨後初晴,碧空如洗。
山間送來長風,吹動藏書閣檐下無數銅鈴。
學宮各殿沿山勢而建,雨後青山嫵媚,雲霧流淌。
藏書閣之下便是長長的白玉台階,從側面月洞門中穿過,數架紫藤沿廊房攀爬,花朵如瀑,青石小路曲徑通幽,現出後面一方精緻荷塘。
塘邊綠樹成蔭,倒影沉入水面。
姚黃提著一隻食盒,從青石小路上走過。
他一邊走,一邊隨手在幾朵稍顯憔悴的花上點了過去。
小路兩邊的各色花朵紛紛朝著他的腳步綻開花蕊,好像在迎接他一樣。
姚黃繞著荷塘走了半圈,見山牆連著遊廊,便拾級而上,水邊芭蕉翠竹,滿目綠意。
聽雨軒中,謝蘇倚欄而坐,手中握著一卷書。
姚黃腳步聲極輕,可他剛走進聽雨軒中,謝蘇便擡起頭來,姚黃面露微笑,身形一晃,已經到謝蘇身前。
「見我又不是見你們那些夫子,哪還用站起來?」姚黃笑眯眯道,「我一猜你就在這裡。」
謝蘇把手中的書放下,「此處清淨。」
姚黃打開食盒,「我做了些好吃的,給你嘗嘗。」
那食盒小小一隻,分外精緻,打開來,裡面是一隻天青色瓷碟,盛著幾枚玉白的糕點,顯然是糯米做的,下面墊著竹葉,有淡淡的清香。
謝蘇伸手拈起一塊糕點,咬下一口去,裡面溢出細膩豆沙,極是香甜。
姚黃卻是傾身過來,對著外面天光,細細地看謝蘇眉上那道疤痕。
如玉般光潔的額頭上,那道水魈手爪留下的傷口已經癒合,只剩下淺淺一道紅痕,要不了多久也就看不出來了。
姚黃這才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總算沒有破相。」
其實謝蘇臂上那道傷口遠比眉上這一處要重得多,但是姚黃天性如此,最喜歡人家長得好。臂上的傷有衣袖蓋著,看不出來。謝蘇這張臉上要是留了疤,姚黃氣也把自己氣死了。
謝蘇食不言寢不語,吃東西的時候從不說話,姚黃捧著臉看了一會兒,伸手拿起謝蘇手邊的書翻看起來。
「等我下次再來,你是不是就把這藏書閣里的書全看完了?」
姚黃合上書頁,打量起謝蘇身上的衣衫。
學宮弟子都是這月白的衣衫,銀藍的暗紋,衣料既不精緻又不華貴,只是普普通通,但是穿在謝蘇身上,就格外好看。
姚黃忽然想到一件別的事情,開口道:「主人昨日問我……」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去學明無應的口吻。
「謝蘇呢?學宮的課業很重麼?怎麼不見他回來。」
姚黃話音剛落,就看到謝蘇似乎是嗆到了,悶悶地咳嗽起來,連忙拿起茶壺,到了一杯清茶推過去,問道:「沒事吧?」
謝蘇咳嗽了數聲,這才平復下來,道:「沒事。」
姚黃卻是很幽怨的樣子,故意道:「小沒良心的,這學宮有什麼好,自打授課以來,你從沒有回過蓬萊,都是我來看你!」
謝蘇握著茶杯的指尖微微一動,低聲道:「課業……很重,抽不出時間來。」
這話是實話。
道法精要,仙門源流,天文地理,陣法符籙,實戰對敵,樣樣都要學。又因為這一次試煉不足三日就結束,更有滄浪海的弟子退出,到得最後,進入學宮的不過只有十二三人而已,夫子們授課自然更加精細。
所以這段日子,謝蘇過得並不清閒。
只是他說的是實話,卻不是全部的實話。
自打學宮開始授課以來,謝蘇一次也沒有回蓬萊,是因為一想到要面對師尊,便覺得無所適從。
那是一種謝蘇從未在其他人身上體驗過的感覺,蓬勃而刁鑽,異樣又鮮明,在他心裡生根發芽,他覺得古怪,把那種感覺往更深處埋了埋,又發覺這不過是徒勞。
既然生了根,便總會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這感覺十分異樣,又令謝蘇覺得有些煩躁,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只好暫時擱在一邊,不去想它。
姚黃用手撐著臉,又道:「主人還說,若是你再不回蓬萊,他給你的那道印記就要失效了,到時候你想回去,要被禁制攔在外面。」
謝蘇的手指蜷縮起來,指腹觸到掌心。
那日在鏡湖上,師尊握著他的手,像是在他手心裡寫字一般,留下了一個印記,讓他能夠穿過學宮與蓬萊之間的禁制。
謝蘇一時吃不准,明無應是故意這樣說,還是那印記的效力真的會慢慢減弱。
「師尊給我留下這道印記時,並沒有說過它會失效。」
「對啊,可不就是這個道理,若是這道印記還得時不時地補足一回,為何之前他不說?」姚黃振振有詞道,「所以他說這些話,你隨便一聽就是了。他一年裡有大半年不在蓬萊,咱們想找他都找不到,如今反過來了,他要是想見你,讓他自己來學宮。」
他這一番話說得豪氣干雲,說完又覺得雖然此刻是在學宮,但或許就連此處也在明無應的靈識籠罩之下,自己把話說得造次了,不自覺縮了縮脖子,生怕明無應聽見似的。
謝蘇輕聲問道:「師尊……想見我?」
姚黃撲哧一笑:「自然啊,你再不回去,顯得他養了個徒弟是給楊觀養的一樣。」
姚黃本也是隨口一說,又興致勃勃問起謝蘇在學宮過得如何,說起那位教授陣法的王主事化魔後湮滅,學宮便延請崑崙的杜靖川來替補,此人也正是叢靖雪和雲靖青的師兄,修為精深,最擅陣法一門。
「學宮雖然在蓬萊,但跟崑崙那些千絲萬縷的關係,以後你就知道了。」
姚黃眨了眨眼睛,卻是挑了一句旁的話來問謝蘇。
「我問你一件事,你可以想好了再答我。」
謝蘇道:「你要問什麼?」
姚黃笑道:「與你同窗的這些女修之中,可有哪一個是讓你覺得與眾不同的嗎?」
這話姚黃一早想問,知慕少艾,人之常情,誰人能跳出紅塵之外?從前謝蘇年紀小,蓬萊山中又無外人,現在他身在學宮,若是真的遇到了喜歡的女子,那便又不一樣。
謝蘇問道:「與眾不同?」
姚黃臉上的笑容有些促狹,得意道:「就是你見不到她時,總想見她,真正見到的時候,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砰砰地跳。她若是對你笑,你便覺得心情很好。她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你天上地下也要尋了來給她……」
姚黃是最喜歡看話本子的,話本里皆是些才子佳人、歡喜冤家的故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說起這個自然頭頭是道,卻沒察覺到謝蘇的臉色微微泛白。
姚黃說得口乾舌燥,伸手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去,這才問道:「嗯,有嗎?」
謝蘇低頭望著自己手中的茶杯,「有什麼?」
姚黃道:「讓你有這種感覺的女子啊!」
謝蘇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安靜道:「沒有。」
姚黃頓時泄了氣,嘆道:「好吧。」
他又仿佛想起什麼極緊要的事情,認真道:「不管你以後喜歡什麼人,她一定要長得好看才行,記住了?」
姚黃惦記著要去給芍藥園中的花兒們澆水,便將食盒的蓋子合上,起身順著來路回去,笑道:「過些日子我再來看你!」
在他身後,謝蘇獨坐聽雨軒中,目光落在水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小荷初立,有蜻蜓點水而過,落在上面小憩。
一點波光蕩漾開來,謝蘇的思緒飄回了秘境被破的那一日。
明紅流金的朝陽之中,師尊背光而來。
謝蘇輕聲道:「是很好看的……」
原來……這就叫做喜歡一個人。
這念頭剛在謝蘇心底冒了個頭,就被他親手掐住。一個更加根深蒂固的念頭壓在了上面:他絕不能讓師尊知道。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又有學宮的課業做藉口,回蓬萊的日子便被他一推再推,唯恐見到師尊之後,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什麼端倪。
如此又過了一段日子,姚黃似乎有事在身,忙碌得很,再也尋不得空來找他,謝蘇更似要住在藏書閣一般。
到他終於覺得,自己能夠在師尊面前藏住一切的時候,已經過了許久。
一日學宮無課,謝蘇獨自往林中走去,憑著記憶走到禁制附近,擡眼望見那棵丹青樹,便停了下來。
明無應所下的禁制無形無痕,若非有他的准許,天下間沒有人能通過。
謝蘇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知道那印記是否還有效,也不知道若是自己被禁制攔住,師尊會不會來管他。
他舉步向林深處走去,一片幽靜之中,似乎有看不見的漣漪自他周身散開,再回頭時,禁制那一面的一切景物似乎都變得影影綽綽。
他安然無恙地通過了那道禁制。
謝蘇縱身躍起,身形如流光一般飛向鏡湖小築,林梢在他腳下晃動。
只是離鏡湖小築越近,謝蘇心中便莫名更緊張些。
煙波浩渺的水面之上,小船靜靜地停在岸邊,仿佛一直等待著他。
謝蘇在湖邊踱著步子,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難挨。
他登上小船,小船便晃悠悠而去,帶起淺淺的水聲。
謝蘇卻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這小船走得快些,還是走得慢些。這繁雜心緒更令他對自己生出一些惱意,便是生死關頭,他心中也不曾這樣七上八下。
往日無比遼闊的鏡湖,今天更顯得格外寬廣。
水面無邊無際地延伸出去,倒映著碧天白雲,真如一面巨大無比的鏡子。
可謝蘇行在鏡湖之上,卻不敢低頭望向水面的自己。
仿佛他藏在心裡的東西,會被這鏡子一樣的湖水照出來,無所遁形。
只是鏡湖再遼闊,小船終要靠岸。
鏡湖小築仍然是舊日模樣。小船輕輕到岸,穩住不動了。
謝蘇定了定神,走下船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旁臨水的草地。
那日他醉了酒,躺在此地睡著了,師尊來尋他,他就抓著師尊的衣袖不放。
回憶起這個,謝蘇自然想到那一晚,他從昏沉中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明無應的懷中。
明無應的氣息近在咫尺,他心跳如鼓。
謝蘇收斂住目光,只覺得自己上船之前在湖邊踱步許久,反覆想過若是見到師尊,自己該說些什麼,又將臉色偽裝了一重又一重,全都是沒有用的。
謝蘇不覺擡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卻好像連指尖都模模糊糊地熱起來。
只是他沿著曲折遊廊進入房間,卻發現師尊並不在裡面。
窗明几淨,這房間的格局陳設都與謝蘇記憶中一般無二。
可桌角那一隻鏨花香爐之中卻是乾乾淨淨,連一點香灰都沒有,顯然已經許久沒有人添過。
日光從窗格中透過,照在一地琉璃磚上,亮得仿佛能映出謝蘇的影子。
鏡湖小築四面空寂沉靜,明無應顯然已經離開這裡很久了。
他離開蓬萊山,本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謝蘇低下頭,不覺笑了笑,心底有微微的黯然。
他這樣躲著不肯見明無應,輾轉反側,患得患失,連姚黃都看出他古怪,可今日他回來鏡湖,師尊卻早已經離開了。
方才自己上船前,又是在湖邊踱步良久,又是設想見到師尊要如何說話行事,便都顯得十分可笑了。
說到底,他是很想見到明無應的。
謝蘇走出鏡湖小築,只見外面水天一色,白雲悠悠,說不出的靜寂。
他回到小船,在裡面躺了下來,水聲淙淙,天光雲影便從他的眼睛裡走過。
那一向澄明清澈的眼眸,少見的有些空濛。謝蘇閉上了眼睛。
小船行至中央,忽然停了下來,在水中原地打著轉。
只是奇怪的是,小船這樣在水中打轉,卻絲毫不見水面有漣漪。
謝蘇睜開眼,已經察覺到一股熟悉的氣息。
「你在鏡湖之上用術法,不怕我師尊察覺麼?」
他屈膝坐起,看到前方水面之上出現一朵紅蓮的虛影。
紅蓮之上是一隻赤足,沉湘纖長的手指把玩著腰上寶石金鍊細細的流蘇,笑吟吟道:「說的也是,此處是明無應的心境所化,我要動什麼手腳,說不定他立刻就知道了。」
她在水面上輕輕跳躍,落足之處總是會適時開出一朵紅蓮虛影,連沉湘的身影也是若隱若現,虛幻得很。
「可是誰讓他此刻不在蓬萊山呢?」
沉湘跳到謝蘇身後,俯下身湊到他耳邊,似嗔似怒。
「小子,鏡湖小築的秘密還是我告訴你的呢,見了我,你倒是連一點表示也沒有。」
她腳步輕盈,須臾之間又轉回小船正前方,水面之上一圈紅蓮的虛影漸次消失,唯余此時她腳下的那一朵。
謝蘇問道:「你來做什麼?」
沉湘忽道:「好啊,你見了元征,就溫和守禮,有問有答,見了我就這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難道我比他差很多嗎?」
謝蘇不置可否,又道:「我在元征面前什麼樣子,你怎麼知道?」
沉湘道:「我有小白狐做耳目。」
她忽而踏上一步,盤腿坐在船頭,雖然是個虛影,但她上船的那一刻,小船卻是晃了一晃。
「那一日元征來到鏡湖小築,同你師尊說了些什麼,你有沒有聽見?」
謝蘇面色不改:「他們的對話,我為何要偷聽?」
沉湘大笑道:「便是你知道了,也不會告訴我,是不是?」
謝蘇道:「既然小白狐是你的耳目,那麼他們說了什麼,你何必來問我。」
沉湘撇撇嘴,道:「那小狐貍是泥捏的膽子,生怕靠得近了,要被元征捉去做成一條狐裘鋪在膝上,哪還敢偷聽?實在是沒用得很。」
算上那日用花箋傳音,到得今日,謝蘇也才一共見過沉湘三面,卻已經被她捉弄數次。
但謝蘇臉上不見著惱,聲音亦平靜得很。
「他們說了什麼,我並不知道。」
那日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轉身就走,在水邊睡著了,並不知道後來元征通明無應又說了些什麼。便是知道他們在說話,謝蘇也是不會回去偷聽的。
沉湘瞭然地笑了笑,那一雙明眸之中忽然升起一抹狡黠,問道:「那就說些別的事情好啦,比如說……你是更喜歡跟元征相處呢,還是跟我相處呢?」
謝蘇神色淡淡,伸手在船舷上一拍。
小船仿佛懂他心意,當即便走。沉湘坐在船頭沒有防備,好懸掉進水裡。
她穩住身形,卻不見生氣,笑眯眯道:「其實不問我也知道,你喜歡野的。越是隨心所欲,散漫不羈的人,越是讓你覺得中意,對不對?」
她用手背支著下巴,故意擡目遠眺,「那天下第一隨心所欲之人是誰呢?我可想不出來了。」
謝蘇聽了沉湘這幾句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他低聲道:「我要走了。」
沉湘笑眯眯地應了一聲,在船頭站起身來,一步躍出,跳到了一朵紅蓮之上。
小船載著謝蘇破開水面而去,倒是比他來時要快上許多,很有幾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看來他是真的不知道啊……」沉湘摸著下巴,輕聲說道。
她望著謝蘇清俊挺拔的背影,周身虛影連同腳下紅蓮一起漸漸消散。
只留下一句話落在水面上,輕得像是嘆息。
「那位天下第一隨心所欲之人,也是天下第一逍遙忘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