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放鹿青崖(八)
2024-09-10 20:12:12
作者: 郁都
第43章 放鹿青崖(八)
「姚黃,」謝蘇猶豫片刻,「今夜你能搬來跟我一起睡嗎?」
姚黃頓了頓,知道謝蘇臉皮薄,或許被自己捉弄得狠了,便出言寬慰道:「其實夢遊也沒有什麼……」
「不,」謝蘇的耳根微紅,卻十分堅持,「你跟我一起睡,如果我又夢遊,你一定要告訴我。」
見他這樣堅持,姚黃便點頭同意了。
謝蘇房裡有一張臥榻,當夜姚黃就睡在了這張臥榻上,與謝蘇遙遙相對。
反而謝蘇入睡之前,似乎有些緊張。他身上有傷,是沒辦法翻來覆去的,但仍是有些細碎動靜傳來,令姚黃不禁失笑。
他拿出自己的話本子,撿了個喜歡的橋段,靠在榻上,將桌案上的燈移近一些,不知過了多久,困意襲來。
那邊謝蘇背對著他,無聲無息,顯然是睡熟了。
姚黃將燈吹滅,自己也翻身入睡。
這一夜,謝蘇似乎沒有起來。姚黃睡覺很輕,若是謝蘇半夜又夢遊了,他下床走到門口這幾步,已經足夠把姚黃驚醒。
接下來兩日,謝蘇都沒有夢遊,他心中也稍微覺得安定了一些。
倒是姚黃不習慣跟人同屋而住,幾日下來便是明顯的精神不濟。
這幾日,學宮對今年結業弟子的試煉業已開始,來觀禮的眾仙門弟子也已經安頓在學宮之中,姚黃白日裡不似前幾日忙碌,但還是瞌睡連連。
這一夜,姚黃照舊去了半月小湖,蜷在榻上,手裡握著話本子,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看。
擡眼時,姚黃看到謝蘇坐在燈下,右手虛虛攏在左邊手腕上摩挲。
他以為是謝蘇左邊手臂不舒服,便出言詢問。
待謝蘇手指挪開,姚黃才看到他攏著的是左手腕上那串玉玲鐺,前幾日自己是見過的。
「這是什麼?之前都沒見過,還挺好看的。」姚黃好奇道。
「是一件法器,」謝蘇道,「師尊給我的。」
姚黃點點頭,沒再追問,低頭去看話本,打了個哈欠。
片刻之後,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今日主人問起你,說怎麼這幾天都沒有看到你……」
謝蘇移開目光:「臨近學宮結業,師尊不是很忙嗎?我……就沒有去打擾他。」
聽到這話,姚黃的瞌睡都被自己的怒氣給衝散了。
「他還忙?要不是楊觀那老頭子三請四請的,我看他甚至懶得去學宮的大典上露個面。」姚黃神色悲憤,「到最後事情都是我的,我當初為什麼要認他做主人……」
他說到後面,聲音卻是越來越小,仿佛就是在謝蘇這裡,也怕被明無應聽到似的。
姚黃憤憤撂下話本,將自己埋進被子裡睡覺。
只聽得一聲輕響,是謝蘇指尖釋出一道靈力,將燈中蠟燭的燭芯斷去。
姚黃這幾日睏倦得很,幾乎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只是還沒睡多久,就聽到謝蘇那邊有輕微的動靜。
他心裡一動,裹著被子轉身看去,果然看到謝蘇已經離開床榻,慢慢地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水。
看謝蘇的神色,與他那一夜夢遊時一般無二,眼睛空濛蒙的毫無神采,動作遲緩滯重,臉上也面無表情。
姚黃試探道:「謝蘇?」
房間內安靜得落針可聞,謝蘇絕沒有聽不見之理。
可是謝蘇就是對他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坐在桌邊,執著茶杯,慢慢將那一杯涼水喝完。
隨後,他竟然就這麼握著杯子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若不是姚黃太熟悉謝蘇,看到他這樣面無表情,或許會被嚇到。
謝蘇漆黑的長髮散落下來,襯得他一張臉更似冷玉一般。
姚黃望著謝蘇的臉微微出神,無端想到將來謝蘇長大,會跟一個什麼樣的女子結為道侶。
在姚黃看來,是否出身名門全然可以不用考慮,自身修為怎麼樣也不算最重要的,反正謝蘇將來一定不可限量,他的道侶修為差一點也無妨。
但那女子一定要長得非常好看。
若是不夠好看,她又站在謝蘇身邊,那畫面終究是有些缺憾。
姚黃也知道自己這個以貌取人的毛病應該改一改,可是本性難移,不是那麼好改的。
況且他原身是天下第一品的姚黃牡丹,花開之時,滿城芬芳都黯然失色,便覺得自己以貌取人也算不得什麼。
他這樣漫無邊際地想了許多,聽到謝蘇的腳步聲才回過神來。
只見謝蘇將茶杯放好,轉身走到床邊,又動作遲滯地睡下了。
姚黃心中有些好笑,也閉上眼睛,一覺睡到了天亮。
第二日晨起,謝蘇照例問他:「我昨夜起來過嗎?」
姚黃嘆了口氣,還是沒有騙謝蘇。
「昨夜你確實又起來了,不過也沒有做什麼,只是走到桌邊喝了杯水,也沒有走出房間。」
謝蘇像是欲言又止,輕聲道:「我知道了。」
姚黃有心寬慰他幾句,但今日事務不少,他已不能再在這裡耽擱下去。
姚黃走後,謝蘇對著屋裡的水鏡看自己的臉。
他昨夜又夢遊了。
這事情聽來荒唐,但兩次夢遊姚黃都是親眼所見,甚至連師尊也看到了,自己還對師尊隨意做出那樣的事。
謝蘇默然半晌,伸手攬過牧神劍負在背上,轉身離開了半月小湖。
蓬萊山西麓。
百丈飛瀑從山崖間跌落,發出巨大的轟隆聲響,陣陣水霧瀰漫空中。
自山谷之中向上看,那飛瀑好似從天際傾倒,漫山遍野紅楓盡染。
謝蘇穿行在山間楓林之中,白衣勝雪,烏髮如漆。
他負著牧神劍,自半月小湖一路穿過南麓的竹林,進入了這一片紅楓之間
雖然已經走了幾個時辰,但是謝蘇穿行速度不減,氣息也只略略有些起伏。
蓬萊山中靈氣充盈,過了這些日子,謝蘇肩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行動之間並不受太多影響。
按他的設想,到日落時,自己恰好能將這蓬萊山走過一遍,又回到半月小湖。
如此在山中奔行一日,身體睏乏之時再入睡,或許就不會再夢遊了。
姚黃不習慣跟人同居一室,這幾日跟謝蘇同屋,白日精神睏倦,哈欠連連。雖然姚黃自己並沒有說什麼,但謝蘇也已不好意思再留他在半月小湖。
數日之間,姚黃已經見過他兩次夢遊,足以說明他這毛病並非偶然。
西麓的秋意深濃,謝蘇一路行進至此,楓葉沾衣。
他心道,若是今夜自己還是會起來夢遊,明日就找根繩子來,入睡之前將自己捆在床上好了。
越向高處攀登,四周便越是寒冷。
漫山遍野的紅楓漸漸被謝蘇甩在身後,已經可以遙遙望到北麓的冰雪之色。
冰雪之間,又有無數蒼松翠柏。
謝蘇穿行速度不減,很快就滿身落雪。
天寒地凍之中,他停下步子,仰頭看向天地之間紛紛揚揚的大雪,微微啟唇時便有白氣呼出,不經意間將他長睫上的落雪融去。
牧神劍在他身邊,謝蘇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那磅礴的劍意。
兩年之間,他早已對這種感覺習以為常,可是此刻卻不覺出神。
藉由這柄劍,謝蘇想到了師尊。
只消想到自己曾經在夢遊的時候摸過師尊的臉,謝蘇便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師尊。
他心知以明無應的性子,這點小事,他必然不會放在心上。
可謝蘇自己卻做不到若無其事。
對他來說,師尊跟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
漫天大雪倒映在謝蘇琉璃色的眼睛裡。
他又在風雪中走了幾百步,忽然聽到一點極細的聲響,像是某種小獸哀哀的呻吟。
此處接近冰湖邊緣,松柏都生得十分高大,沿著湖邊延伸而去,像是一扇巨大的深綠色屏風。
岸邊亂石嶙峋,上面都覆著厚厚的積雪。
謝蘇循聲辨位,很快就在一處亂石間看到一隻通體雪白的小狐貍。
那小狐貍一雙漆黑的眼睛,圓圓的鼻尖亦是黑色,它藏身碎石間,輕輕地叫了兩聲。
謝蘇沒有貿然靠近,而是停在原地,只是靜靜地看著。
小狐貍渾身毛茸茸的,只在皮毛尖梢沾了一星落雪,蓬鬆的尾巴團在身體一側。
那雙漆黑的眼睛看向謝蘇,片刻之後,小狐貍自亂石之中躍出,跑到了冰面上。
謝蘇卻已經看清,這隻小狐貍的前爪跛了一隻,奔跑跳躍之間不敢落地,大約是受了傷。
他本以為自己驚擾了這隻白狐,卻又想尋個法子抓住它,看看那前爪還能不能治。
瞬息之間,小狐貍已經在冰面上一跛一跛地跑出去一段,又忽然停住回頭,看向謝蘇。
謝蘇微笑道:「你是想要我跟上你嗎?」
他舉步踏上冰湖,小狐貍果然又開始往前走。
每走出十幾丈,小狐貍便要回頭看一看謝蘇,似乎是在確認他是不是還在。
但謝蘇想要跟小狐貍拉近距離時,它卻又會跛著前爪努力向前跑幾步,反而腳下一滑,把自己摔個跟頭。
謝蘇便斷了立時靠近的心思,跟在後面,想看看這隻小狐貍要帶他去什麼地方。
岸邊的高大松柏已漸漸縮小成一抹暗色,漫天風雪茫茫。
小狐貍又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停住,回頭看向謝蘇。
謝蘇停下步子,看了看小狐貍,繼而環顧四周。
蓬萊北麓除冰雪松柏之外別無他物,姚黃原身是牡丹,畏懼北麓的寒冷,很少踏足這裡,一向也覺得這裡景色肅殺,太過寂寥。
謝蘇有時會自己來冰湖上走一走,倒是覺得身處漫天冰雪之中,心神放曠,格外寧靜。
但他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這個冰湖大得像是無邊無際,自己跟著小狐貍在湖上走了這麼遠,似乎還沒有走到湖心。
小狐貍見他跟來,輕輕叫了一聲,復又向前走去。
只一瞬間,那毛茸茸的身影便似消失在了漫天風雪之中。
謝蘇舉步向前,在小狐貍消失的地方察覺到一絲異樣的氣息,是他從未見過的。
但此處是蓬萊山,四周均設有明無應的禁制,不得他的准許,沒有人能進入蓬萊。
而山中各處的秘境進入的法門謝蘇早已爛熟於心,也曾在修煉之中進入過其中一些,卻都與此處不同。
連身上的牧神劍也並未示警,謝蘇直覺此處非同尋常,但似乎並沒有惡意。
好像天地之間有一道無形的門。
風雪霎時間湧來,一片蒼茫雪色中,冰湖之上凌空出現一座巨大樓宇,如海上的蜃景,似真似幻。
一道女聲自樓中傳出,似乎帶著點不耐煩。
「都走到這裡了,你為什麼還不進來?是要我請你嗎?」
這女子的聲音令謝蘇覺得莫名熟悉。
片刻之後,他認出了這個聲音。
在楓鬼樹下的幻夢之中,他背負著牧神劍,行走在一道望不見盡頭的階梯上,卻聽到一個女子說,此時的他是拔不出牧神劍的。
那女聲同他此刻聽到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