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放鹿青崖(七)
2024-09-10 20:12:11
作者: 郁都
第42章 放鹿青崖(七)
夜色之中,淡淡的金色光華浮現。
姚黃才剛剛穩住身形,後退半步,正低頭查看謝蘇是否被自己驚醒,回頭就看到一片燦爛光華之中走出了明無應的身影。
他驚訝道:「主人,您怎麼來了?」
明無應站在離他們一丈遠的地方,目光掃過坐在湖邊動作沉滯的謝蘇,揚眉道:「他在幹什麼?」
姚黃低頭看看謝蘇,輕聲道:「我覺得……他好像是在夢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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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遊?」
明無應踱步到謝蘇身側,果然看到他面無表情地坐在水邊,雙目中空茫一片,似乎是在看著水中月亮的倒影,但又像是什麼都沒有看。
謝蘇兩手濕淋淋的,一段月白色衣角垂在水裡,連臉上也濺了一兩滴湖水,又因為無知無覺,顯得格外可憐可愛。
明無應勾了勾嘴角。
姚黃看著謝蘇,心裡開始犯難,不敢叫醒他,又不能讓他就這麼繼續在水邊坐下去,乾脆也盤腿坐在謝蘇身邊。
明無應失笑:「你是準備坐在這裡,一直等到他醒?」
姚黃頓時乖覺道:「那不然主人想個辦法,既不驚動他,又能把他弄回床上去?」
他話音未落,余光中卻看到謝蘇動了。
「呃……」
謝蘇自水邊站起,動作輕緩遲滯,跟平日裡有很大的不同。
他慢慢轉身,對明無應和姚黃都是視而不見,反倒是一步步走下了觀景台。
先前一段衣角浸在水裡濕透,到這時沉沉地拖在地上,漫出了一道細細的水痕。
謝蘇也好似渾然不覺,只是一步一步又走回了院中。
夜風之中,銷明草搖曳起伏,那星星點點的銀光亦像是在閃爍一樣。
姚黃也鬆了口氣,只道謝蘇是回去睡了,自己隨即站起,恭敬道:「主人過來是有什麼事情嗎?」
明無應輕描淡寫道:「沒什麼事情。」
姚黃聽了這句話,仍是微微低著頭,樣子看起來很恭敬,卻趁著明無應看不見自己的臉,忍不住笑起來。
他自己三更半夜不睡覺跑來半月小湖,是怕謝蘇身上受傷發熱,那明無應來這裡又是為了什麼?
姚黃覺得明無應跟他一樣,也是來看謝蘇的。
傍晚在鏡湖小築,姚黃心知自己不在的時候,明無應必定已經教訓過謝蘇了。
他對此頗為不滿。在姚黃看來,謝蘇既已受了這麼重的傷,要教訓他也該留待以後,可謝蘇是明無應的徒弟,自己偏偏又不能說什麼。
這時他故意作出一副驚訝之色,揶揄道:「原來主人喜歡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在山裡走來走去,我還真不知道。」
姚黃用餘光去看明無應的反應,卻見這人似笑非笑回望過來。
「你不如去想想,自己該怎麼把他給弄回去。」
「嗯?」
明無應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姚黃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謝蘇走到院中,距離房門一步之遙,可他偏偏停下了,慢慢地坐在石桌前,側對著他們二人,不知道在看什麼。
姚黃甚為無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還是認命一般走向謝蘇。
他認真凝視謝蘇許久,覺得坐在石凳上,仿佛入定生根一般,絲毫沒有要起身回房去睡的意思。
謝蘇受了外傷,又兼身上發熱,姚黃不想讓他在外面吹太久的風,只怕明天醒來,發熱會更重一些。
可他卻沒有把握自己的術法能將謝蘇送回床上還不將他驚醒的。
姚黃不由得又在臉上擺出恭敬順從的笑,回首望向明無應:「主人,我聽說夢遊的人不能叫醒,所以……」
明無應道:「是嗎?夢遊的人不能叫醒,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山裡走來走去,正好,也該走了。」
姚黃一貫能屈能伸,見明無應真的要走,忙不疊說道:「是我!我喜歡深更半夜在山裡走來走去!」
明無應勾唇一笑,走到謝蘇身前。
姚黃道:「他身上有些發熱,或許夢遊也是因為受了傷,半夢半醒的睡不好……」
他說起這些事情來絮絮叨叨的,明無應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伸手攬住謝蘇。
他動作間仿佛並沒有靈力逸出,攬住謝蘇的手臂也沒有使力,只是若即若離。
謝蘇原本坐在石凳上,並沒有什麼動作,好似無知無覺一般。
但明無應一靠近,謝蘇好像有了點反應,慢慢地擡起頭來。
他那雙琉璃色的眸子裡空濛一片,在夜色里看去莫名有濕潤之感,如空山深潭。
明無應似是意外於謝蘇忽然有了動作,輕揚起眉,同謝蘇對視。
謝蘇仍是面無表情。
下一瞬,他擡起手來,輕輕碰了明無應的臉。
謝蘇的手在湖水裡浸了許久,指尖微涼,指腹帶一點常年習劍的薄繭,掌心亦貼近上去。
明無應本就靠得極近,一隻手還虛虛攏著謝蘇的後背,見他伸手時,並沒有避開,只是淡淡地望著謝蘇,卻不料他伸手是來摸自己的臉,眼中划過一道驚訝。
姚黃侍立在一旁,已經看傻了眼,結巴道:「呃……」
謝蘇的眼中什麼情緒都沒有,仍是空茫一片。
他修長的手指微微一動,似是要落下的意思,拇指側緣輕輕擦過了明無應的唇峰。
下一瞬,謝蘇收回手,徑直站了起來,轉身走進房間,動作雖仍是緩慢,卻還回身將門關上了。
透過那開了半扇的窗子,能看到謝蘇慢慢走回床鋪,和衣躺下,又伸手拉過了被子,闔上眼睛,呼吸微沉。
姚黃驚愕道:「他是醒了還是……沒醒?」
看他回房關門,又和衣而臥的樣子,雖然動作遲滯,卻頗有章法。可要是說他方才是醒著,以姚黃對謝蘇的了解,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明無應臉上卻是沒什麼波瀾,問道:「以前見過他夢遊嗎?」
「從來沒有,」姚黃連連搖頭,「也沒有聽他自己說起過,不過,夢遊的人是不是自己也不知道?夢遊的時候做過的事情也全都不記得?」
姚黃還在自言自語,只見一點金色光華消弭在空中,知道明無應已經走了。
第二日謝蘇自睡夢中醒來,伸手撐著床榻想要坐起,可是肩上傷口的痛楚好像也隨著他清醒而捲土重來,更覺身體沉重,有些許頭暈。
外面已經天光大亮,他緩緩起身,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睡到這個時候。
只有右手可以自如活動,穿衣洗漱頗花了謝蘇不少時間。
他拾起一條新的髮帶,但一隻手卻無法束髮,想用術法操縱髮帶將頭髮挽起,又束得松松垮垮,索性散著長發走出房門。
姚黃已在院中,石桌上擺了些精緻清淡的吃食。
姚黃是花妖,尋常食物對他來說不過是嘗一下味道,而修道之人可以辟穀,謝蘇並不需要每日都進食。
此時他看著姚黃,只覺得他神色之中頗為異樣,似乎總是吞吞吐吐的。
見到謝蘇出來,姚黃伸手將一碗粥往前推了推。
「我加了花蜜,很甜的。」
謝蘇從前在謝太醫那裡時,過得並不侷促,謝太醫用他來試藥,在衣食上從不會儉省,也沒這個必要,一向是謝太醫自己吃什麼,謝蘇就吃什麼。
但謝太醫從不會問謝蘇喜歡吃什麼,就連謝蘇自己也似乎嘗不出食物的好壞,無所謂喜歡也無所謂不喜歡,從不挑揀。
他初到蓬萊山,姚黃覺得有趣,自己嘗試下廚,最初做出來的東西不是口味不對,就是火候太老,後來終於將廚藝練得像模像樣的時候,姚黃也摸清了謝蘇喜歡吃什麼。
在所有口味之中,謝蘇略微嗜甜。
姚黃便在粥里加了花蜜,盛在玉碗中,米香之中又有一絲似有若無的花香。
謝蘇坐在桌前,伸手執起玉匙。
片刻之後,他卻是擡起頭看向姚黃。
「你今天怎麼了?」
因為受傷失血,謝蘇的唇色略微蒼白,但也稱不上是憔悴或者羸弱,只是他慣常穿白衣,此時看著,整個人似是又淡了一分。
姚黃不妨他驟然發問,臉上表情一僵,終究是忍不住,與謝蘇相對而坐,問道:「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實話是睡得不好,謝蘇半夢半醒間也能感覺到肩上的疼痛,自己也知道此刻的臉色或許有些難看。
他吃了一勺粥,只覺得口齒之間清甜軟糯,答道:「還好。」
「真的還好?」姚黃臉上的神情分明是不相信,「你記不記得……嗯,你半夜起來過嗎?」
謝蘇搖頭:「沒有啊,怎麼了?」
聽說夢遊的人醒來都不會記得,姚黃看謝蘇的神色,覺得此話不假。
他雙手托腮倚在桌上,無奈道:「你昨晚好像夢遊了。」
姚黃的原意是,如果謝蘇自己不知道這件事,他就提醒一下。
畢竟夢遊之人全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雖能走動,卻跟睡著了一樣,若是在房間裡走走還好,如昨夜那樣直接走到水邊,卻有些危險。
他便將自己夜裡來看謝蘇,見到他夢遊這件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無論什麼事情,由姚黃講出來都是繪聲繪色,更何況昨夜謝蘇夢遊一事是他親眼目睹,諸多細節更是信手拈來。
謝蘇聽著,臉上卻是微微有些發燙。
「我真的不知道……我,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夜裡起來過,」他以手支著額頭,「坐在湖邊洗手這事聽起來好傻……」
姚黃撲哧一笑:「這算什麼,後來主人也來了,你猜你對他做什麼了?」
謝蘇聽到這裡,雙目微微睜大,輕聲道:「師尊?我……」
姚黃有意逗他,故意板起臉來,模仿著謝蘇的樣子伸出手去。
「你伸手摸了他的臉,就這樣。」
謝蘇手裡的玉湯匙碰在碗壁上,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