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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放鹿青崖(五)

2024-09-10 20:12:08 作者: 郁都

  第40章 放鹿青崖(五)

  回到半月小湖的一路上,謝蘇向姚黃講了今日之事的經過。

  不過到他受傷那一節,謝蘇卻是掐頭去尾,輕描淡寫地用幾句話就帶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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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黃對於各家仙門的掌故了如指掌,他略一沉吟,就將殷懷瑜的來歷說了出來。

  滄浪海地處南海之上,正是憑藉著這份地利,養了大批船隊往來貿易,數代苦心經營下來,說是富可敵國也不為過。

  其實天下間仙門眾多,其中有不少都有自己的生意田產,甚至有些仙門本就富甲一方。

  只是經商一道,諸事繁雜,而修煉卻是最忌三心二意。

  因此真正在修煉上有天賦的弟子,是不會被仙門中選去處理俗務的。

  反倒是那些天分不足的,若是有經商才能,便會被著意培養。而這些生意所獲財富中的大部分也要歸於宗門。

  滄浪海也是如此。

  滄浪海門下的弟子,大多都曾經護衛過自家商船往來航行。

  其中一些聰敏機警又善於與人交際的弟子,常常被選中去學習經商之事,跟著商船南來北往,慢慢執掌一條航路。

  殷懷瑜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對於仙門來說,這些被俗務纏身已經遠離仙途的弟子,即使為宗門賺取了大量財富,在門內的地位也並不甚高。

  這個殷懷瑜卻是個例外。

  他原本在滄浪海的弟子中也不算起眼,天資只能算是中等偏上,但在做生意這件事上,卻要勝過旁人許多。

  數年下來,滄浪海的商船倒有一大半都歸他管理。

  殷懷瑜這個名字,放在各大天才輩出的仙門之間並不起眼,但若是放到南海附近的城池中商道上,卻是人人皆知。

  謝蘇道:「那時我背身對著他,他看到了牧神劍,就說我是偷劍的賊。但後來無極宮的人和祭酒他們來時,他卻不見了。」

  謝蘇不怎麼懂世事人情,只是覺得殷懷瑜此人有些奇怪。

  但姚黃卻是在人間看過數百個春秋更替,見過多少形形色色的人,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了。

  這世上的複雜人心,他比謝蘇懂得太多。

  「這個殷懷瑜的用心只怕不好,偏偏碰到那葉天羽也是個傻子,」姚黃冷冷道,「往後你再遇上這個人,能不跟他接觸最好,若是不得已要打交道,自己也得長個心眼。」

  姚黃知道謝蘇不懂這些,恨不得拆開了揉碎了講給他聽。

  「你在丹青樹上的時候,不是覺得殷懷瑜其實已經發現你了嗎?葉天羽要砍樹,殷懷瑜看似是勸阻他,其實反而是用葉沛之激他,好逼你現身。」

  謝蘇問道:「逼我現身?」

  姚黃道:「是啊,如果只是這樣,其實也沒什麼。換了我察覺到樹上有陌生氣息,我也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人。但他後來說你偷了牧神劍,這點用意就很明顯了。」

  那時葉天羽喝令鬼臉殺了謝蘇,正愁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藉口。

  可是殷懷瑜認出了牧神劍,偏偏要說謝蘇是個偷劍的盜賊。

  以他年紀輕輕就能掌管滄浪海大半商船的資質,在蓬萊山中,見到一個背著牧神劍的少年,又怎麼會想不到謝蘇必定跟明無應有極深的淵源?

  「且不說殷懷瑜絕不可能是個口不過心的莽撞之徒,這事發生在學宮附近,縱使他對你有些懷疑,也該把你交給楊觀。就算他是一開始看見牧神劍花了眼,以他的心智,略想一想也該明白。」

  姚黃神色凝重:「他這樣說,是故意想激起葉天羽跟你相爭。此人的用心……」

  謝蘇平日裡常見姚黃坐在案前處理文書那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卻甚少見到他此刻這種神色,仿佛整個人都鋒利起來。

  「葉天羽是葉沛之的獨子,而你隨身帶著牧神劍,明顯跟蓬萊山甚至主人大有淵源。若是葉天羽那個護衛殺了你,或是你殺了他……」

  謝蘇問道:「你是說,他想借我和葉天羽挑起蓬萊跟無極宮的爭端?」

  姚黃緩緩搖頭:「僅這麼一件事,還不能這樣說。也不能將殷懷瑜一個人的行事就當成是滄浪海的意思。」

  只是這個殷懷瑜一見謝蘇身上的牧神劍,當即便說他是盜劍的竊賊,心思轉得卻是很快。

  待到眾人趕來,葉天羽要將他拖下水的時候,這人又無聲無息地溜走了,倒是值得讓人注意。

  姚黃問道:「這事你也跟主人說了嗎?」

  謝蘇搖頭。

  姚黃道:「只怕你不說,主人聽葉天羽說那幾句話的時候,也就知道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半月小湖。

  天色昏暗,湖畔那一圈銷明草卻似螢火將四周照亮,點點銀光映在水中。

  有碧色蜻蜓在水面上懸停,片刻後落在細長的蘭草之上。

  「有些事情你以後就明白了。仙門之間看似一團和氣,其實暗流洶湧。」

  蓬萊凌駕於所有仙門之上,與其說是超然世外,不偏不倚,不如說其中最大的原因是沒有任何仙門能討好明無應。

  就是崑崙將學宮拱手送上,也沒見過明無應對鄭道年稍假辭色。

  偏偏明無應的實力又如此強悍,這些仙門對他又敬又怕,拉攏不了,也不敢輕舉妄動。

  姚黃隨手撫過一枝枯萎的蘭草,那乾癟的莖葉被他一碰,緩緩現出生機。

  「去睡吧,這段日子你就好好養傷,明天我再來給你換藥。」

  姚黃看著謝蘇,竟有些分辨不清此刻自己的心緒,似是感慨,又不由得有些欣慰。

  謝蘇這個名字,從今天起就要傳遍天下了。

  姚黃正要離去,卻被謝蘇叫住。

  暮色之中,少年俊美的輪廓似染上幾分溫柔,琉璃色的雙眸中映出銷明草的點點銀光。

  他展開一方帕子,向姚黃伸出手來,丹青樹樹皮新鮮而辛香。

  姚黃伸手拍向自己的額頭,將樹皮接了過來。

  「差點忘了這個。」

  他讓謝蘇給自己割些丹青樹的樹皮,是為了製成香料,凝神靜氣,緩緩他的頭痛,也能助眠。

  這時謝蘇把樹皮拿出來,倒讓姚黃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走進謝蘇的房間,往香爐之中添了些能夠助眠的香料。

  謝蘇身上有傷,雖然敷了傷藥,但那藥只管治傷,有青鬼劍的劍氣影響,傷藥的鎮痛效果便不大靈光,謝蘇今夜怕是睡不好覺的。

  一切停當,姚黃便順著來路離開了,他所經過之處,蘭草芳花皆似在微風中輕輕招搖相送。

  謝蘇將牧神劍解下,低頭凝視那暗金色的劍鞘。

  這兩年間,他時常這樣輕輕撫過牧神劍,也時而握住劍柄,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將牧神劍拔出來,或是透過牧神劍,想像自己將來佩劍的樣子。

  牧神劍是明無應的佩劍,謝蘇只知道這柄劍是天下第一的神兵,能引九天風雷,但牧神劍的來歷如何,又是怎麼到了師尊手中,他其實一概不知。

  不僅謝蘇不知道,連姚黃都不知道。

  可是直到今天,謝蘇才真正看到這柄劍意味著什麼。

  在林中時,他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在牧神劍上,幾乎無法挪開。

  那些目光之中有敬畏,有震撼,還有渴慕。

  這樣一柄無比強大無比珍貴的劍,恐怕對於仙門絕大多數修士來說,都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得到它。

  而師尊卻是輕描淡寫地就把牧神劍留給了他。

  兩年來,他就這樣背著劍在山中修行。

  此刻牧神劍在他掌底,似有浩瀚劍意隱而不發,與他心意相通。

  至於肩上的傷,謝蘇倒是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只是到了夜間就寢時,他左肩被姚黃裹得如同粽子一般,連胳膊都幾乎動彈不得,光是脫去身上的衣服就花了不少功夫。

  最後還是牽動了肩上的傷口,尖銳刺痛一瞬襲來,令謝蘇輕輕皺眉。

  姚黃為他裹了數層絲絹,但青鬼劍造成的傷口非同小可,仍可見絲絹之上有淡淡紅痕,是有血洇出。

  看著這道劍傷,謝蘇便回憶起了鬼臉的劍路,這是他第一次跟外人交手,生死迫近之時,若不想輸,就仍該向前。

  繼而又想起了那柄銀光閃閃的青鬼劍,以堅冰淬火九次,鋒刃之中自帶一股逼人的寒意。

  凡用劍之人也大多愛劍,謝蘇還沒有自己的佩劍,因此剛見葉天羽時,目光便被他手中的青鬼劍給吸引去。

  這柄劍是葉天羽母親的遺物,被葉沛之隨手毀去的時候,葉天羽雙目中那種痛徹心扉的情緒,卻正好被謝蘇看到。

  如葉天羽這般驕縱桀驁、目下無塵的人,母親的遺物被毀,一樣流露出這樣的神色。

  華歆雖然畏懼葉沛之,卻對葉天羽很是維護。而葉天羽雖然跋扈,但對華歆又與別人不同。

  葉沛之的冷酷嚴厲,殷懷瑜的不懷好意,楊觀的焦頭爛額,全被謝蘇看在眼裡。

  他自己是一個沒有來歷,原本也不知去處的人,最初來到蓬萊山時,姚黃雖然不說,卻好像有些擔憂他長成一個無心之人。

  兩年時間過去,謝蘇也不知道這有心和無心之間,究竟以什麼來判定。

  而今日這些人的種種情態,看在謝蘇眼中,卻讓他明白了一件事。

  一個人會說什麼樣的話,會做什麼樣的事,大多時候都被自己的身份所束縛。

  譬如鬼臉是葉天羽的護衛,葉天羽要他殺人,不管他敵不敵得過對方,鬼臉只能提劍來上。

  殷懷瑜是滄浪海的人,所以有意在謝蘇和葉天羽之間挑撥。葉沛之是無極宮的掌門,葉天羽做事莽撞,他就不得不給出一個交代。而楊觀身為學宮祭酒,哪邊也得罪不得,所圖者不過大事化小和和氣氣。

  一個人生在世上,總是要陷於許多種關係之中,也因此,身上的束縛便一層一層地疊上來。

  真正能灑脫自在,逍遙於人世間,是太難的一件事。

  謝蘇看著自己腕上的玉玲鐺,好像忽然明白了兩年前在竹林深處,元征為什麼要對他說那句話。

  明無應將他帶回蓬萊收作徒弟,是為他擔了一份很重的因緣。

  而因緣,是世上最快的劍也斬不斷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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