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撥雪尋春(四)
2024-09-10 20:11:54
作者: 郁都
第32章 撥雪尋春(四)
姚黃口中那個芍藥園距謝蘇的住處並不很遠。
山中小徑皆隨著溪流而建,青石板路光滑平整,水聲如環佩叮噹。
走了不多時,謝蘇便遙遙望見了那片芍藥園。
芍藥性苦微寒,可以入藥。謝蘇往日見過的芍藥,大多是已經挑選移栽在盆中的,可以取其根削皮蒸煮曬乾以入藥。
但這裡的芍藥多如一片花海,謝蘇甫一踏入園子,就覺得觸目所見無不是各色的芍藥花朵,似乎沒有盡頭。
這樣一棵棵的澆灌下去,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做完。
然而謝蘇卻好似沒想過這個問題,抽出衣帶將自己的衣袖牢牢綁住。
這衣衫是姚黃給他準備的,寬袍大袖,是很潔淨的白色。
謝蘇從前在謝府的藥圃中照料藥草,這樣的事對他並不難,只是不想將身上的衣服弄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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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藥園的入口處有一小塊平整空地,又打了幾個木架子,其上擺放的無不是蒔花種草所需要的工具。
有些是謝蘇曾經見過也用過的,有些是他沒有見過的,但是看那些器具的樣子,謝蘇也大概可以猜出是什麼用途。
他先是往木桶中注滿清水,隨後用瓢舀水,一點點地浸潤澆灌芍藥根部的泥土。
這園中的芍藥長勢茂盛,大片大片的花叢甚至比人還高。
放眼望去,雖然花朵的顏色各異,但似乎還是以深紅色居多,白色和黃色都各有一些,還有一些雜色的,花瓣深處是粉色,漸漸延伸上來就變成了白色。
這些芍藥同謝蘇往日見過的都不太一樣,花朵甚大,花瓣質地宛如絲絨一般,擠擠挨挨簇擁著花心。
他提著水桶一連澆灌了十幾棵芍藥,自己也漸漸走到百花深處。
再一次取瓢舀水的時候,謝蘇卻發覺有些不對。
他已經澆灌了十幾棵芍藥,但木桶中的水卻不增不減,一直是原來的樣子。
謝蘇將手伸進水裡,掬起一捧來,清水便自他的指縫間落下,澄明清澈。
不知道是這水自身有奇異之處,還是盛水的木桶上被用了什麼術法。
往日裡,謝太醫總是會將自己關在房中,對著幾本不知道從何處尋來的殘書古卷,專心研究其上記載的功法。
他執迷於修仙一途,煉製靈藥是為了淬體,幫助自己感受到天地靈氣,下一關則是將感應到的靈氣引入自己體內煉化,一步步拓寬經脈,最終將靈氣引入氣海。
若是修煉得法,靈氣便會再次從氣海之中流向經脈,如此反覆,靈氣便煉化為靈力,可為自己所用。
但謝太醫吃了許多靈藥,卻始終停留在最初的階段。
對於這天地間的靈氣,他似有所感,但談到如何將靈氣引入體內,便是數年之間都沒有進益。
後來的那幾年,謝太醫每日將自己關在屋子裡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到了閉門不出的地步。
那幾本記載著功法的殘書古卷,也被他日日夜夜翻閱得更加殘破不堪。永州近海,頗為潮濕,那些書卷的保存本就不易,時間長了,就成了一堆紙片。
謝太醫只得將它們一一重新抄錄,找陽光晴好的日子,在院子裡慢慢曬書。
那些時候,他便防賊一般防著所有人靠近,生怕有誰將那些功法學了去。
只是直到謝太醫死,也沒有煉化半分靈氣,連一個最簡單的術法也不會施。
可是這蓬萊山上,連一隻澆花用的水桶上都有著奇異術法。
若是謝太醫見到這些,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這是謝蘇來到蓬萊山之後,第一次想起謝太醫。
他收束心思,舀水向另一棵芍藥澆去。
片刻之後,謝蘇看著自己手中的木桶,動作忽然頓了一頓,似乎在一霎那間想到了別的什麼事情。
若他眼見為實,那麼這木桶或是水中必有一個奇異術法,不管如何取用,都可以維持清水不增不減。
既然有這樣不可思議的術法存在,又為什麼非得由人來給花澆水呢?姚黃大可以再施一個術法一齊將園子裡的花都澆了。
謝蘇只這麼略想了想,就覺得此刻自己所處的花叢跟園子入口處已經大有不同。
這些芍藥雖然生得十分茂盛,其間總還留有空隙,足夠兩人並肩進出。
可謝蘇走到這裡,卻只覺得滿目花朵密密匝匝,那些芍藥葉片挨在一起,不時蹭到他衣袖之間。
而那些鮮艷美麗的花朵仿佛就盛開在他的臉旁,細膩如絲絨一般的花瓣有時會擦過他的臉頰。
謝蘇轉身望去,他的來路已經被擠擠挨挨的芍藥花擋得沒有一絲空隙,可他明明記得自己就是從這個方向來的,那時這裡還有一條窄窄的小路。
忽然之間,謝蘇聽到了一些細碎聲響,像是從什麼極其幽靜空曠的地方,傳來的輕飄飄嬌滴滴的人語。
「哎呀,都怪你,被他發現了……」
「為什麼怪我,明明你也去蹭他了!」
「他長得可真好看呀。」
「為什麼不是姚黃來?」
這些聲音聽起來像是韶齡女子在說話,可是那說話的語氣偏偏嬌軟得如幼童一般,天真無邪。
謝蘇環顧四周,花影葉叢之中除了他連一個人都沒有。
反倒是因為他這個動作,那些聲音紛紛笑起來。
「你在找誰?」
謝蘇微微退後半步,只覺肩上被什麼東西輕輕一拂。
側過臉去看時,發覺那竟是一朵深紅色的芍藥花。
謝蘇道:「是你們在說話?」
又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芍藥花道:「自然是我們啦,難道你在這裡還見到了別人?」
謝蘇聽它們竊竊私語之中提到了姚黃的名字,也不覺得這些芍藥對他有什麼惡意,因此解釋道:「是姚黃讓我來給你們澆水的。」
「那姚黃呢?他去做什麼了?」
謝蘇微微頷首:「我不知道。」
又有一個嬌軟聲音道:「他是來取園子中心那個東西的,是不是?」
一時之間,倒有許多個聲音響了起來,是那些芍藥花們在七嘴八舌地吵架。
「你怎麼知道他就是呢?」
「是姚黃讓他來的呀!」
「那日蓬萊主和姚黃在園子裡說話,咱們可是都聽到了,那個東西原本就是為別人準備的,到時候也要被取走的。」
「如果不是他,還能是誰呢?這裡再也沒有陌生人來了。」
花兒們爭吵了片刻,似乎終於達成了一致意見,不再說話了。
花影搖動,那些芍藥花叢之中,奇異地出現了一條小徑,彎彎曲曲不知道通向何方。
只是小路盡頭的花影之後,似乎有什麼東西盛放出金色光華,如呼吸一般明滅。
謝蘇舉步向前走去,繞過最後一叢遮目的花影,見到了一棵樹。
那是一棵楓樹,卻與世間的楓樹大為不同。
它的葉片生得極低,擴散開來,如同華蓋一般。
這一層葉片之上又有一層,只是延伸的範圍要稍小一些。
如此反覆,總共有五層,便如寶塔一般,最上面一層葉子大約只有那些芍藥花一般大。
這楓樹不高,最頂一層也不過就是比謝蘇高一點點。
然而最奇異的,是斜切進楓樹樹幹的一柄劍,那些金色光華就是從這柄劍上散發出來的。
謝蘇繞著楓樹走了半圈,這才看到被劍斜切進去的那邊全然沒有楓葉,枝幹焦黑,如枯死了一般。
這楓樹一半生機盎然,另一半已經枯朽。
走得近了,謝蘇才看到樹幹上疤節扭曲,樹皮皺起,竟像是一張人面。
而那柄散發著金色光華的劍恰好將人面的額頭從中剖開,其間似乎有紅色的汁液。
那說不清是鮮血還是楓露的汁液極為濃稠,緩慢聚成一滴。
楓樹下面則擺著一個小銀瓮,裡面已經收集了一些紅色汁液,只是因為太過濃稠,幾乎凝固在瓮中,如一塊紅玉一般。
謝蘇低頭看著那個銀瓮,發覺楓樹周邊的泥土與其他地方色澤不同,而且更加濕潤,想來這棵楓樹是最近才移栽在這裡的。
恰在謝蘇低頭時,人面傷口處的汁液緩慢聚成了一大滴,倏爾落下,映在謝蘇的眼睛裡。
那深紅倒影仿佛墨一般化開在謝蘇琉璃色的眼眸之中,霎時間似有風吹過,滿樹楓葉抖擻,齊齊墜落。
那些落下的楓葉竟在同一時間化為無數翻飛的紅蝶,蝶翅振動之間光華燦爛,驀然全數湧向謝蘇。
謝蘇睜開眼時,楓樹紅蝶全部消失不見,眼前只有看不到盡頭的台階。
那些台階仿佛都是白玉製成,憑空出現在一片空茫之中。
謝蘇只覺得自己的後背被什麼極重的東西壓著,令他連站立都十分困難,不由得伸手撐在台階上,緩緩鬆了口氣。
他另一隻手向後摸去,摸到了堅硬冰冷的劍柄。
而他周身,儘是劍身散發出來的金色光華。
謝蘇只道這沉重壓力是這柄劍加在他身上的,握住劍柄想要將它取下。
在他試圖拔劍的一瞬間,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這柄劍,現在的你是拔不出來的。」
謝蘇恍若未聞,握劍的手緩緩加力,掌心處被劍柄硌著的皮肉已經麻木,修長手指骨節處盡數泛白,顯然是力竭的跡象。
下一瞬,似乎有鏗然一聲輕響,那柄劍被謝蘇拔出鞘不足一寸,又立刻被強大的吸力合上了。
而謝蘇已經全然脫力,就在他拔劍出鞘的這一刻,肩上重量驀地一輕,台階兩側的空茫也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天際爛漫紅雲,金光普照。
至高處有瓊樓玉宇,在雲間若隱若現。
然而這奇異景色也只是一瞬,隨著那柄劍收回鞘中,一切景色化為虛無,如潰散的夢境一般無處可尋。
那個女子的聲音也沒有再出現。
謝蘇眼前一黑,再無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