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鬼市逐花(七)
2024-09-10 20:11:20
作者: 郁都
第14章 鬼市逐花(七)
冬掌柜快步繞過屏風,揮手著兩個人將那失魂落魄的探花郎逐出去。
他一心掛在承影劍上,並未回頭,也就沒有發覺謝蘇不動聲色地將自己隱藏在屏風一側,另有侍者帶著文天冬出去了。
轉過屏風,才看到這清暉堂的全貌。
長桌之上儘是稍後要送到台上的靈寶,其中一隻素麵劍匣無人觸碰,木匣卻被彈開,裡面用天青色錦緞托著承影劍。
承影劍劍身極薄,色如霜雪,寒光照人。
冬掌柜凝視劍身,問道:「是誰打開了劍匣?」
逐花樓中侍者個個訓練有素,行動輕敏,沒有一個人碰到承影劍的劍匣,可劍匣卻彈開了,一霎那間,承影劍的劍光幾乎令人無法逼視。
但那一聲柔和劍鳴傳入謝蘇耳中,他只覺得指間有種久違的暖意。
是他方才放出了靈識,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承影陪伴他多年,早就與他心意相通,感應到主人在此,登時劍光大盛,劍嘯清明。
冬掌柜思索片刻,道:「寶劍有靈,若是今日有其他曠古名劍爭鋒,承影會亮出劍光,那是兩口寶劍相爭,必要分出高低上下,斷不會如此……」
他自言自語道:「斷不會如此……令人覺得悲欣交集。」
冬掌柜雖然全無靈力,但他能坐得逐花樓四大掌柜之位,心思轉得卻是極快。
他向一侍者問道:「今夜來的貴客里,可有那位蓬萊主人?」
侍者答道:「沒有。」
冬掌柜在劍匣一旁來回踱步,思索著說道:「聽說那一位在蓬萊閉關十年,未曾下過山。他若今夜來此地,樓主不會不知道。可若不是哪一位,又會是誰呢?」
死而復生,乃是逆天而行的禁術。
饒是這冬掌柜心念電轉,也不會想到那個蓬萊逆徒謝蘇在死了十年之後,還能化成逐花樓侍者的模樣,此刻就站在自己眼前。
他擡手想闔上劍匣,卻覺得那匣面似有千斤重,穩如磐石,竟是不能挪動分毫,承影劍寒光爍爍,一時將他耀得睜不開眼。
冬掌柜那句話,卻是給謝蘇提了個醒。
為了不被人發現,謝蘇一直在一個最不起眼的地方站著,身側是個高大的多寶格,右手邊似乎是個箱子,上面還蒙著錦緞。
此時逐花樓的人都圍住承影劍,倒是沒人在意他。
謝蘇能從客棧中跑出來,是因為明無應先離開了客棧,且不知為何,一個禁制術法也沒下。
明無應帶他來這臨江城,絕不會是臨時起意。
逐花樓攬盡天下珍寶,待價而沽,如承影劍這樣的至寶,前主人又是蓬萊主唯一的徒弟,承影劍現世,會激起多大的波瀾?
難道明無應就聽不到這個消息?
明無應自客棧中離開,必是到了這魚岩鬼市。
謝蘇心道,甚至他那師尊此刻就在逐花樓里。
化成逐花樓侍者在冬掌柜眼皮底下行走的時候,謝蘇心裡都沒什麼波瀾,但此時想到明無應可能也在逐花樓中,謝蘇卻微微蹙了眉。
他前半場坐在台下時,看出逐花樓的寶物競價之後並不是當場交割,仍是要原路送回,想來是待整場結束之後,逐花樓自會請那些競得寶物的人前來錢貨兩訖。
若說等承影劍被人買下,他在交割之前將劍盜走,似乎也不是不行。
但想到此刻他那師尊或許也在逐花樓中,謝蘇的心神便微有不定。
冬掌柜琢磨不出承影劍為何忽然劍光大盛,卻也覺得非同尋常,著了一名侍者前去向樓主稟報。
只聽得暗門之後鳳凰金片撞擊之聲響起,是諸位休息的客人均已就座,台上的秋掌柜示意可以將下一件靈寶帶上台去。
這些靈寶早就一一排好順序,便有兩名侍者捧了一幅畫卷通過暗門。
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台上的秋掌柜介紹道:「這一幅畫名為乾坤畫卷,修為達到鍊氣的修士皆可通過此畫卷進入一方秘境,秘境之中……」
那個前去向逐花樓主稟報承影劍有異的侍者久久未回,冬掌柜不敢輕舉妄動,沒再試圖闔上承影劍的劍匣,開始查檢稍後需上台的靈寶。
那乾坤畫卷似乎引得不少人競相出價,久久未聞秋掌柜敲擊鳳凰金片之聲。
第二件靈寶上台之後不多時,便有一個侍者前來,在冬掌柜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冬掌柜道:「這樣的小事,怎麼也來問我?」
那侍者面上微有為難之色,低聲道:「因是生客,且似乎只是個隨從,底下人沒敢貿然行事……」
冬掌柜道:「罷了罷了,把人帶過來吧。」
侍者點頭行禮,退了出去。
今夜逐花樓內賓客蜂擁而至,一大半都是為了來一睹承影劍的風采。
按長桌上靈寶的擺放順序來看,承影劍大約是要留到壓軸出場。
如果在承影劍上台展示之前,謝蘇就動手盜劍,那麼此劍一丟,逐花樓可能會即刻封閉所有出口,謝蘇需得做個障眼法,自己行動也必須得快。
若是等承影劍被人競得之後再動手,似乎要更穩妥一些。
只是有一個變數,明無應。
照明無應的性子,如果他此時真的身在逐花樓中,會看著承影劍被他人帶走嗎?
自己當年鑄成大錯,師尊又憑什麼為他這個逆徒尋回承影劍?
謝蘇微覺黯然。
片刻之後,兩名侍者帶著個女修進來,謝蘇擡眼看去,眉心一動。
竟然是呂微。
她神色雖然有些慌亂,但行走自由,那兩名侍者對她的樣子也算得上恭敬。
長桌之上珍寶雜然,本該令人目不暇接。可呂微卻無暇去觀賞那些靈寶,她望著冬掌柜,半晌結巴著說不出話來。
她手裡攥著那個鑲嵌著鮫人鱗的木牌,因為太過用力,指節都白了。
謝蘇不知道她做了什麼才被侍者帶到了這裡,又看到她另一隻手竟然還攥著那個自己給她的茶杯。
茶杯仍在,看來呂微還沒來得及惹出什麼事端。
謝蘇心念一動,就看到呂微似有若無的往他這邊看了一眼,緊接著整個人就活泛起來,沒那麼惶恐了。
他此刻作侍者打扮,滿屋子的人都沒有發現他,但呂微看得出他魂魄缺了一縷,想來是從這一點認出了他。
不管怎樣,呂微此刻都還是逐花樓的客人,冬掌柜向她問話時,所持的態度仍然恭敬有禮,又帶著一種淡淡的威勢。
那種威勢不在於他自視甚高,不拿眼前這個小女修當回事,而在於他是逐花樓的掌柜。
幾句對話下來,謝蘇已經聽得明白。
方才那乾坤畫卷一上台,呂微似乎被那展開的畫卷所迷,舉著手中的木牌就與人競價。
一干人全被她給比了下去,乾坤畫卷也被她自己擡到了一個令人咋舌的高價。
但呂微卻是逐花樓的生客,競價之後她才好似回過神來,捏著那個木牌子坐在原地,渾身冒冷汗,幾次想要離席,忐忐忑忑,戰戰兢兢,被身邊的侍者看出來不妥,就把她帶過來了。
其實就是看呂微是個生面孔,按逐花樓的規矩,是要驗一驗她到底能不能付得起那買下乾坤畫卷的錢。
看呂微漲紅著臉支支吾吾的樣子,怎麼也不像能拿得出那一大筆金子的樣子。
可乾坤畫卷已經被她競得,此時倒不好再拿到台上去,那簡直如兒戲一般。
冬掌柜對身旁的侍者道:「與她同來的人在哪裡?先找來問問。」
呂微目光游移,倒是很聰明地並不往謝蘇這裡看。
侍者答道:「暫時還未找到。」
「沒找到?」冬掌柜問,「是坐到了其他人的位置上,還是消失了?」
謝蘇此時幾乎覺得呂微是故意的,她競得乾坤畫卷,如此招搖顯眼,連帶著讓逐花樓的人也注意到了自己。
他往多寶格後退了半步,右手無意間在身側那隻箱子上面一蹭,如水般的絲緞便往下落了幾寸。
謝蘇的手指似被什麼東西輕輕地啄了兩下。
他低頭看去時,卻發覺身旁的並不是箱子,而是一隻四四方方的籠子,裡面關著兩隻青色的大鳥,尾羽中有極長的兩片是珍珠色的,光華燦爛。
籠中的青鳥脖頸修長,羽毛柔順,從籠子的縫隙里淺淺啄著謝蘇的手指。
恰在此時,冬掌柜先前派去稟報逐花樓主的侍者回來了。
侍者道:「樓主說,請掌柜此時就親自帶承影劍上台。」
「此時?」
冬掌柜雖然十分訝異,但樓主的命令如此,他當即轉身抱起劍匣,舉步就往那道暗門處走。
那廂呂微被一個侍者抓著,已經被迫將木牌交了出去。
慌亂之中,她看向了謝蘇。
電光石火間,謝蘇朝呂微使了個眼色,又迅疾出手封了她的聽覺,隨即伸手將籠門的插銷撥開了。
呂微揮手就將茶杯摔在地上,裡面那一點銀亮光霧砰然炸開,將她身邊幾個侍者震暈過去,光霧又膨脹似一團光華流轉的雲朵,呂微的身形霎那間便被隱去。
蓋在籠子上的錦緞被謝蘇一把扯下,只聽得兩聲悠長空靈的鳥鳴,兩道青色影子一晃,青鳥便衝出了籠子,張開雙翅在屋內盤旋。
青鳥雙翼展開接近一丈寬,極長的珍珠色尾羽拖曳下來,將長桌上的玉環瓷瓶通通掃了下去,一時之間珠玉飛濺,一屋子人全亂了。
幾名侍者當即矮身蹲下,連那冬掌柜也驚了一下,立刻道:「快捂住耳朵!」
可他這一聲提醒已經遲了。
片刻之後,屋子裡的侍者便一個接著一個呆立在原地,神色痴痴的,臉上泛起微笑,如同陷入美夢一般。
冬掌柜瞧著眼前場景,一時愣住,卻仍記得逐花樓主的吩咐,連那兩隻作亂的青鳥也沒管,咬牙就抱著劍往暗門裡走。
今夜逐花樓中的人都是為承影劍而來,那承影劍就必須出現。
謝蘇權衡一瞬,自那團銀亮雲霧中提著呂微的後衣領,便帶著她一道進入了暗門。
他右手引著那兩隻青鳥飛出暗門。
此刻台上秋掌柜正將承影劍現於世人眼前。
劍光寒如秋水相照。
台下竊竊私語之聲一瞬歸為靜寂。
無數雙眼睛死死盯在承影劍身之上。
下一刻仙樂般的鳥鳴響徹廳內,兩道青色影子自暗門中飛出,在高台之上盤旋,珍珠色的尾羽在夜明珠的光輝之下閃閃發亮。
台下一眾賓客和侍者皆呆在原地,臉上只餘一個痴痴的笑,如同進入了此生最美妙的幻夢之中。
連那修為高深的秋掌柜一時之間也被青鳥叫聲所迷,冬掌柜又驚又怒,擡手往秋掌柜臉上扇了一個巴掌,道:「快醒醒!」
謝蘇卻是伺機而動,他身法飄忽,快似流雲聚散,一眨眼間就從冬掌柜手中拿到了承影劍。
承影劍登時發出一聲柔和的輕鳴。
謝蘇擡手拎住呂微的後衣領就要走。
他放出的那兩隻青鳥生活在極北永夜之地,一年中只有一半時間能見到太陽。
日出之時,青鳥便會引吭高歌,心志不堅的人聽到青鳥的鳴叫聲,便如墜幻境之中,五感皆封,越是修為高深便沉迷越深,非得三四個時辰之後才能清醒過來。
可若是身上一絲靈力都沒有的人,青鳥的鳴叫聽在他們的耳朵里,就只是尋常的鳥叫。
從前謝蘇在蓬萊學宮的時候,身邊就有同窗自北邊的無極宮來,豢養了一對青鳥,白日裡需用布匹為青鳥擋住日光,入夜時也得在沒有燭光的地方才能將它們放出來。
而逐花樓為了存放各類珍寶,怕有失火風險,內里照明全用夜明珠一類,青鳥見到這等明光,必然會發出鳥鳴。
此時台下賓客大半已經墜入幻夢之中,少數身無靈力之人面面相覷,不敢有什麼動作。
謝蘇在意的卻是那些修為高深、心智堅定,足以抵抗青鳥鳴叫的人。
他放出靈識,注意的是二樓雅間之中幾個人的動向。
台上的秋掌柜卻終於好似回了神,他修為高深,一眼便看出謝蘇作侍者裝扮,只是個障眼法,伸手就要拿謝蘇肩膀,喝道:「什麼人敢在逐花樓撒野?」
十數年間,從未有過敢在逐花樓動手鬧事的人,秋掌柜震怒之下,出手便用上了十分力,是要將謝蘇肩膀整個震碎的意思。
謝蘇手掌向外一推,那團護持著呂微的銀色雲霧立即飄飄蕩蕩地回到了暗門邊。這人說話不盡不實,可畢竟是被他帶進逐花樓的,也當由他護送出去。
他純然憑著心意使劍,雖然一身靈力十不存一,但劍意行雲流水,連綿不斷。
承影劍之鋒利世間罕有,秋掌柜一雙肉掌不敢硬接,當即倒躍出去,避開承影劍的劍光,純用修為壓制謝蘇。
秋掌柜一身深湛的靈力磅礴放出,高台之上恰似平地起風。
但謝蘇的劍光閃動得卻是越來越快,似有百道千道瑩然劍影破風而來,周密精妙,劍意如虹。
兩人一時相抗不下,呂微倏然從那團銀亮雲霧中貼地滾出,手腳極利落地將那沒有修為的冬掌柜制住了,以長劍架在他脖子上作威脅狀。
可冬掌柜一點靈力都沒有,卻很是坦然不懼,大聲道:「你以為捉了我,你們就能逃得出去?」
她動手抓住冬掌柜,一是想要分秋掌柜的心,幫一幫謝蘇,二是之後他們得想辦法跑路,帶個人質最好不過。
但秋掌柜似乎完全不被這邊所擾,他修為太深,謝蘇憑藉承影劍之利,一時之間能跟他分庭抗禮,拖下去可就大大不妙。
冬掌柜羅里吧嗦說個沒完,呂微聽得心煩,倒懸長劍用劍柄重重磕了一下他的額頭,冬掌柜立刻委頓在地。
謝蘇面沉如水,他的劍意貴在逍遙輕靈,明無應教他,用劍就要隨心所欲,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有進無退的劍,退的時候就是死的時候,可有進有退的劍,退也是進。
可秋掌柜的修為壓下來,謝蘇一步也不能退,退了劍意就泄了。
此時青鳥已經不再鳴叫,只在夜明珠的柔和光輝之下盤桓。
台下眾人都已墜入幻夢,但仍有一些修為精深的人沒有被青鳥叫聲所擾,這其中一些人見台上驚變,都想賣逐花樓一個人情,四五道靈力自不同方向襲來。
這一下壓力劇增,謝蘇持劍的手指節已泛白。
他忽然想到了師尊,明無應或許會覺得他大鬧逐花樓盜取承影劍又錯了吧。
若是明無應與他異地而處,多半不會執著於重新得回承影劍,聚散隨緣,你既然自己把它弄丟了,那因緣其實就已經斷了。
如此強求,如此執念,生了心障,又算哪門子的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
謝蘇心頭微微黯然,下一瞬卻又生出無盡的勇氣。
承影劍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心意,劍光寒如秋水。
他不是明無應,他就是謝蘇,強求也好,心障也罷,做了就做到底,想要就去拿。淡泊通透他是學不會的了,唯有這點東西攥在手裡,他就會一直緊攥下去。
扛著數人修為壓制,謝蘇嘴角忽然勾了一下,劍意愈加逍遙凌厲。重生一場如同霧裡看花,直到此時辨得其中真意。
砰的一聲,是秋掌柜被他的劍意所攝,一時疏忽,竟然掉下了高台。
他翻身站起,再度出手,卻是用了真力,要一下將謝蘇拿住。
他的靈力撞上其餘四五道靈力,借力打力,剛猛霸道。
謝蘇揮劍相扛,只覺呼吸一窒。
可秋掌柜的靈力將將觸及謝蘇衣衫,就被一道浩瀚如海潮的力道擋了回來,逼得他倒退了十幾步才停下。
那四五道靈力好似溪流入海一般消失得無聲無息,發出靈力的人均是渾身一滯,被壓製得力不能繼,在震驚之中在尋找是何人出手。
謝蘇回頭,逐花樓大門轟然洞開。
山川靜寂,滾滾風煙淡去,明無應的身影緩緩浮現。
「既然是價高者得,那我替他出價,也不算壞了逐花樓的規矩,對嗎?」
秋掌柜正要咬牙答話,卻見二樓正北雅間一扇紫檀屏風之後,走出了一個男人。他衣著華貴,紫色絲袍上金線繡成的如意雲紋在夜明珠的光下熠熠生輝。
男人走出,卻是對著明無應躬身行了一禮。
「樓主……」秋掌柜輕聲道。
「敢問出價幾何?」逐花樓主恭敬道,「承影劍,一劍浩蕩百川流。逐花樓為尋得此劍,派出三百人,踏遍十六州,歷時四年,花費萬金。」
明無應散漫一笑,道:「換我的一個承諾。」
「好,」逐花樓主欣然道,「蓬萊主一諾,價抵萬金。這筆生意,是逐花樓賺了,承影劍從此就歸台上那位朋友了。」
謝蘇站在原地,握劍的手很穩。
可他的心卻忽然亂了。
明無應遙遙地,對著他笑了笑。
作話:
「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出自蘇軾《答謝民師書》,這句講的是寫作文章
「浩蕩百川流」出自辛棄疾《水調歌頭·和馬叔度游月波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