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硃砂白玉(二)
2024-09-10 20:11:04
作者: 郁都
第2章 硃砂白玉(二)
謝甦醒來的時候渾身冷得打戰,雙目劇痛,不大能睜得開眼睛似的,一切景物都影影綽綽。
他只看到自己被人放在小小一方溫泉水池中,再一擡眼,就看到那群柳家弟子在廊下打坐,另有幾人持劍警戒,沒有被先前那陣法給卷進去。
謝蘇與他們之間,倒似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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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弟子說話,謝蘇竟是全然聽不見的。而他們也並無一人看向謝蘇的方向。
他心頭微覺奇怪,還想再看一眼,就被那層層晃動的溫泉波光眩得目盲,只好閉上了眼睛。
身子卻是越來越冷,連那池水也不復暖熱,短短几息之間,水面結了薄薄一層冰,令謝蘇微微瑟縮。
「你自身難保,倒還有心思顧著旁人,可見師門教得不錯,不知道是拜在誰的門下?」
一道男聲自謝蘇身後響起。
這醇郁嗓音飄進謝蘇耳朵里的一瞬間,他的背脊幾不可見地僵硬了一下。
他睜不開眼睛,聽覺觸覺就更加靈敏。
耳畔似有衣服委地的聲音,接著,小小一方池水蕩漾,水波推上四周漆黑岩壁,沿邊一層薄冰應聲而碎。
是那個人一同進了溫泉池。
謝蘇冷得發抖,徒勞扣緊手指,這才發覺自己手裡還攥著那枚鬼面具。
他一鬆手,那漆面具便幽幽地浮在了水上。
謝蘇睜不開眼睛,只聽水聲蕩漾,那人已經靠近,似乎是覺得那枚鬼面具十分可笑,揚手就把它丟了出去。
下一刻那人說話的聲音就到了謝蘇耳側。
「池裡的水還是這麼冷,你身上有什麼東西?」
謝蘇渾身僵硬。
這聲音,這氣息,此時與他同處一方溫泉中的人,赫然便是他的師尊明無應。
謝蘇已無暇顧及明無應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全部力量都用來控制自己不露出端倪,被明無應發現。
此時他寄居在沈禕的軀殼之內,說來是一個極好的掩護,但謝蘇卻絲毫不敢放鬆,因為明無應的手段神鬼難測。
他若是真的看出來……
謝蘇心頭一緊,想要開口說話,忽覺自己眼睛上落下一隻手掌,手指修長,掌心溫熱,帶著常年使劍留下來的薄繭。
相比於他滿心戒備,動也不敢動的緊張樣子,明無應顯得從容得多。
方才謝蘇人泡進溫泉,卻像是在溫水裡投下了一塊冰。
溫潤如墨玉的池壁上結了一層白霜,溫泉之中雲霧般繚繞的熱氣都消散了。謝蘇臉色蒼白,眼下微微發青。
而明無應一進來,這池水就重新暖融起來。
謝蘇身子繃得緊緊的,向後撤了一點,後背抵上冰冷池壁。他的眼睛仍是不大睜得開,只隱隱約約瞧見明無應伸手在池壁上一按,那清冷白霜霎時消融。
潭中薄冰漸漸化開,重新蒸騰出熱氣。
隨著溫度的升高,謝蘇臉上也漸漸浮現出一點紅潤。
他再戒備擔心,也不由自主覺得四肢百骸都被熱水縈繞,緩慢驅散身體裡的寒意。
這小潭不過一丈見方,謝蘇只覺得明無應往下沉了沉,隨即便覺得自己的膝蓋蹭上了明無應的腿,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還未等謝蘇反應過來,他只覺得腰上纏了一隻結實手臂,明無應從正面直接侵壓上來,另一隻手的虎口卡住了他的下巴。
肌膚相貼,明無應如同一個巨大的熱源,在冰天雪地之中要燒融謝蘇這塊寒冰。
最後一點寒意也消散於無形,謝蘇垂著雙眼,低聲道:「若是你救了我,該向你致謝,可你為何如此逾矩?」
明無應此人向來隨心所欲,最不待見的就是那些板板正正少年老成的仙門弟子,仿佛將仙門那些條條框框全刻在了心裡。
謝蘇故意這麼說,是想讓明無應覺得他無趣,也就沒了探究下去的心思。
可明無應卻低笑了一聲,那笑聲渾濁,似在謝蘇心尖磨了一下。
「我怕你沉進水裡閉了氣,」明無應在他耳邊輕聲道,「你怕別人看見?我在此地下了一個禁制,他們是看不見的。」
謝蘇下巴被捏著,咬住了嘴唇內側。
明無應行事再隨心所欲,對著謝蘇這個徒弟,從來都是個挑不出錯處的師尊。
連他從前在蓬萊山上給明無應奉茶,他這師尊將茶杯接過去,連他的指尖都不會碰到。
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逾矩。
謝蘇心知一半原因是自己實在無趣,另一半原因便是在明無應的心中,他只是個一時心軟撿回蓬萊山的小徒弟。
他們之間,從來便沒有過第二種關係。
謝蘇心頭髮苦,卻也藉此確信了一件事,明無應並沒有察覺自己就是那個盜他牧神劍、闖進天門陣的逆徒。
他心神一定,立即想到自己身上被白無瑕種下的硃砂骨釘,這禁術旁人或許不知,想要騙過明無應的眼睛,卻實在難得很。
此時他幾乎被明無應攏在胸前,呼吸相聞,謝蘇衣衫盡濕,只怕身上的骨釘現形,是以擡手推開了明無應。
明無應被他推開,不惱反笑,玩味道:「我問你的問題,你是一個也沒有答。」
謝蘇淺淺睜開眼睛,只覺得雙目銳痛稍減,下一刻他就不由自主地看向明無應。
明無應身上只一件薄薄衣衫,濕了水貼在身上,顯出流暢結實的肌理。他一條手臂放鬆地搭在池壁,更顯得肩寬臂長。
溫泉水波只漾在他的腰間,蒸騰的水霧卻將他漆黑的眼眉染得濃郁鮮亮,銳利深刻,那張醉玉頹山的臉上有一個薄薄的笑,更顯得英俊無儔。
「我只是個散修,無門無派。」謝蘇深吸一口氣,答道,「方才我被那鬼面人的陣法拖進了冰湖,險些喪命,多謝閣下救我。」
明無應仍然笑著,卻不答話。
謝蘇撐著池邊岩石上去,背過身子,赤腳踩在落了一層薄雪的地上,伸手攏過衣襟,只聽得身後水聲響起。
下一刻溫暖寬大的衣袍兜頭罩下來,帶著些許蓬萊山上明無應寢殿中的白檀氣息。
謝蘇手指一動,施了個術,將自己身上的衣服弄乾,想要將外袍還給明無應,轉身卻看到這人一揮手撤去了禁制,身上已經幻化出一襲青衫。
謝蘇的腳步滯了一滯,又看到明無應徑直向外走去,卻輕輕一勾手指,檐上一痕新雪飄落,化為一段輕軟白綾落到了謝蘇的臉上,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攥緊了明無應的外袍,看著這人走到外面,廊下那群柳家弟子紛紛對他行禮。
謝蘇沉進冰湖之後,那個發出血色光芒的殘陣漸有消弭之象,卻仍是波及了數名柳家弟子。
忽然間漫天風雪大作,這群柳家弟子也搞不清發生了什麼,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拋了出來,躲過一劫,紛紛入定打坐,修養內傷。
還是那柳清言身為柳家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待人接物皆是一派世家弟子的風度,對著明無應深深作揖,恭敬道:「多謝仙師相救。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知仙師尊名,我柳家必登門道謝。」
謝蘇在旁看著,倒覺得這柳清言不像嘴上那麼恭敬,倒似對明無應頗有戒心,一面擡出自家名號,一面暗不做聲與幾名同伴站成禦敵的陣型。
也不怪他戒備,修仙者若是修為已臻化境,他若有心隱藏,一身靈力能夠收斂無形,根本看不出端倪。
柳清言想要探探深淺,也是自然。
謝蘇等著看明無應要如何回答,就聽到他這師尊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我姓謝。」
謝蘇心頭一跳。
明無應道:「名字就不必提了,登門致謝更是不必。我乃蓬萊學宮棄徒,無門無派。」
蓬萊山被溟海環繞,其間開闢一處,是為蓬萊學宮。
蓬萊學宮三年一考,只挑選最有資質的弟子入學,學業極深,考核極難,一屆之中往往只有十餘名弟子能夠結業,或歸於各大仙門,被尊為上師,或自行開宗立派。
就算是蓬萊學宮的棄徒,也被許多仙門爭相招攬。
謝蘇心道,他這師尊向來很會騙人。
他說什麼話都是那個氣定神閒的樣子,讓人真假難分,對著十幾個涉世未深的年輕弟子,這等搪塞來歷的謊話,明無應只隨口一謅,也編得毫無破綻。
明無應又道,自己是在附近山中修煉,那凶陣勢頭太大,驚動了他,這才前來。
柳清言顯得更加恭敬,嘴上的套話一串一串的,謝蘇聽著頗為厭煩。
明無應徑直打斷了他:「那個殘陣凶得很,你們一群人在此地逗留,是什麼意思?」
他變臉變得太快,柳清言愣了片刻,只好如實道來。
柳家數百年前於白家有過大恩,此後白家日漸繁盛,與柳家世代交好,兩家同氣連枝。現如今白家被人神秘滅門,柳家便派他前來尋找真兇,也當為白家處理後事。
他們進入白家大宅沒多久,就觸發了那個殘陣,的確兇險萬分,所以他已經讓自己的妹妹柳清歌回柳家報信,與長輩共同商議。
柳清言說到這裡時,幾名柳家弟子似埋怨又似不屑地看向謝蘇,冷嘲熱諷道,有的人若是沒有那個本事,就該躲在人身後,沒得把大家都拖下水。
謝蘇天性如此,於他人毀譽從不掛心,只是遠遠站在一邊,妄圖想出一個既能瞞過師尊,又能繼續探尋鬼面人的法子。
他這副垂首無言的樣子,在柳家弟子眼中好似默認。
謝蘇目光一動,看到了先前被明無應隨手丟出去的鬼面具。
他剛想趁旁人不注意,自己去悄悄撿起來,就看到一隻女子的手將那鬼面具拿了起來。
正是昨夜在明光祠內給謝蘇讓位置的女子。
她記著那凶陣發動之時,謝蘇護了她一把的恩情,對著謝蘇微微一笑,道:「之前多謝你救了我。」
「呂微,你跟他說那麼多幹什麼!還不快將那鬼面具拿來!」
說話的是那幾個柳家內門弟子中的一個,先前也是他出言嘲諷謝蘇自不量力,險些禍及大家。
那呂微匆匆看了謝蘇一眼,轉身走向柳家弟子。
她走了幾步,只覺得手裡一松,那鬼面具騰空飛起,落到了明無應的掌中。
明無應執著鬼面具,隨意翻看了兩下,徑直望向謝蘇。
謝蘇不防他直接看過來,偏了下巴,目光游移,不敢跟明無應對視。
「方才的事,我已經聽明白了,是這個鬼面具引發了殘陣,」明無應隨口道,「不如就先由我來保管。」
柳清言微笑道:「那凶陣非我等可以應付的,此次前來也是負家中命令。在下的意思是,如今已經找出邪物,在下自當回去復命,由家中長輩破解探查,我柳家與白家數代交好,定不會放任操縱這邪物的人逍遙法外。」
他這一番話合情合理,話里的意思便是這鬼面具該由柳家帶回去,身後幾個柳家弟子都點了點頭。
明無應卻只聽前半句,不聽後半句,笑道:「那凶陣你們應付不了,我倒是堪堪能夠應付。要是再發動一次,這東西在我這裡,倒也可以保你們一個平安。」
他用指尖勾著那鬼面具轉了幾下,狀似無意道:「還是說,你要搶?」
柳清言立即道:「不敢,不敢,由前輩保管便是。」
幾名柳家弟子偷偷交換了眼色,但探不出明無應深淺,又聽柳清言發話,是以不敢多說什麼。
眾人一時無言,只聽明無應得寸進尺道:「不是要回你們柳家復命?怎麼,又不走了?」
饒是那柳清言養氣功夫十足,此時也不免咬了咬牙,將話圓了回來:「方才我讓幾名弟子又去探查一番,且等他們回來再作打算。」
謝蘇聽著,覺得這柳清言從一開始便沒有回家復命的打算。
鬼面人留下的殘陣凶得很,看柳清言的樣子不是逞勇冒進之徒,在見識過那個凶陣之後,他又派了弟子在白家大宅中探查,顯然還是覺得不足為懼。
謝蘇望著庭院裡被風吹起的雪塵,心道,這柳家和白家都沒那麼簡單。
既是滅門的凶陣,又為何獨獨留下一個白無瑕安然無恙?
他一個念頭還未轉完,迴廊上閃出一個人影,似是三魂丟了七魄,一臉驚恐之色,跑得跌跌撞撞,下台階時直接滾了下去,磕了一腦門的血。
柳清言當即命人將他扶了起來,只見他驚懼道:「他們……他們都死了。白家有鬼!我看見了!是個白衣服的,白衣服的女鬼……」
柳清言道:「你可看清?」
那弟子面如土色,只會喃喃重複:「他們都死了,都死了……」
他又絮絮地說了什麼,聲音漸漸低不可聞,顯然是嚇得有些瘋癲了。
「我派去了三個人,只回來了他一個。」柳清言神情慎重,道:「柳家弟子與我同去查探,不可單獨行動。」
他轉向明無應,道:「不知謝仙師是何打算?」
明無應轉著鬼面具的指尖一停,道:「你說得很在理。」
「白衣女鬼,聽著很是棘手,不可單獨行動,」明無應看向一直站在人群之外的謝蘇,笑了笑,「不如你跟我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