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回:雄飛雌伏困舊居(下)
2024-05-04 10:21:02
作者: 邱處機
時至黃昏,即將入夜,幾人已然整裝完畢,正欲推門離去,李北殷剛將門推開,卻見一把寒芒忽的從門縫裡射了進來,幾人一陣驚亂,段明心手中黃龍神刀亂舞,格擋在外,火花四濺,算是卸去,李北殷慌忙將門窗緊閉,唯恐門外弓兵射箭進來,傷了眾人。幾人悄悄從門縫裡看去,卻見四周已經被拜占庭弓兵團團圍住,更架起十幾門火炮,從南北西東將小屋困住,士兵高舉火把,一旦聽令便將火炮引信點著,幾人倒吸一口冷氣,豈知這伙波斯人沒命的追趕,沒有尋到六人,反倒是讓拜占庭人尋到了小屋,六人已是無路可逃,只得靜觀其變。忽的聽門外拜占庭教主米哈舉指怒喝道:「涼弦月你們聽著!你們已是無路可逃!乖乖出來投降!不要逼急了我,用火炮把你們轟的屍骨無存。」
涼弦月登時臉色蒼白,杵著一桿長鞭站起身來,順著門縫喊道:「不要!我出去就是……」說著她伸出手去,將門栓拉住,就要開門走出,李北殷一把將她手腕握住,喊道:「你去做什麼,我們好容易才逃到這個地步了,不能前功盡棄啊!」涼弦月嘆了口氣,凝眉問道:「李教主,我們還能逃到哪裡去?」李北殷愕然一驚,方才眾人圍觀四周,卻是無處可逃,四周兵甲滿布,火炮圍門,房內之人稍有異動,便是十幾門大炮齊齊發射,將門內之人炸成灰燼。
段明心龍刀負背,喝道:「大炮又如何!丈夫豪氣越雄關,豈可貪生怕死做小人,向這些波斯胡人低頭不成。」涼弦月臉色鐵青,低頭不語,旋即一把將李北殷手臂甩開,自顧自開門走出,李北殷心急如焚,剛探出頭去,卻是十幾道鋼箭齊齊刺來,他驚呼一聲手起六陽劍將幾把鋼箭刺斷,段明心見狀連忙將門關住。
幾人順著,門縫看去,卻見涼弦月被群群士兵圍住,走到米哈身前,兩人皆是臉色鐵青,一陣沉默,涼弦月突然朗聲說了幾句歐語,辭氣極是嚴正,英眉凝皺。米哈一怔,臉色卻更加難看,也冷冷淡淡答以幾句歐語。兩人一問一答,說了十幾句話,一側陪同而來的六大信條神王也接連插口相詢。又說了幾句,涼弦月忽的面露苦色,米哈卻一再想逼問,兩人似是在激烈的討論著什麼,米哈情緒顯是有些激動,但不知涼弦月忽然閉目,說了句什麼話,忽的令其身子愕然一僵,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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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架在她脖頸間的刀兵也忽然落下,米哈忽的伸手將她雙臂握住。段明心凝眉看去,低聲道:「他們說的不是中土話,也不是大食語、波斯語,我雖然聽得到,但完全不知道他們講了什麼。」尚方含丹銀牙咬唇,望著門外米哈對涼弦月舉止輕柔許多,一陣心驚凝眉,低聲道:「他們似是達成了什麼協議,態度大變。她該不會是……」
幾人心頭蒙上一層不好的陰影,卻見涼弦月從兵馬中排眾走出,神色冰冷,走回門內,將幾人拉到一側,說道:「李教主,我已和拜占庭教主說明了一切,這就去面見小教皇,我想我去求求他們,他或會放我們一條生路。」李北殷心頭猛然一驚,說道:「他竟然也來了?!還就在船上?!」涼弦月點了點頭,低頭說道:「總壇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不然以塔希爾的地位,是沒這個能力調動密使和神王的。無論如何,這事都是因我而起,我都要回去看看。」尚方含丹眉頭一擰,抱胸冷道:「你到底答應了米哈什麼事,他態度怎麼會忽然轉變的這麼快。」涼弦月愕然一驚,卻是身上發顫,一陣不自然。
段明心看出端倪來,一陣思索,隨後冷冷道:「丫頭,你和米哈說的話我們聽不大懂,也不知你說的是真是假。咱們中土天方教對你如何,你自己心裡應該有數。你若出賣我們,自求活路,便是對朋友不忠不義。老夫命不足惜,但要是損及北殷和其他幾個丫頭毫髮,段某縱為厲鬼,也決不饒你。」涼弦月心知這是段明心在給她告誡,淡淡說道:「段前輩,你的徒兒和徒媳們是心肝寶貝,難道我的小妹就是瓦石土礫嗎,我怎麼忍心她受半分損傷……」
旋即她悽然一笑,閉目嘆道:「我記得中土家鄉有句話,說的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說到底,段前輩還是不能把我當其他中土的姑娘一樣看待,我也終究做不成中土的姑娘。」
段明心嘆道:「別怪老夫說話難聽,你這一去我們都不知道你回不回得來,我們六人裡面老夫年紀最長,這惡人終是要我來做。老夫絕無不認你……」涼弦月點點頭,卻沒在聽下去,旋即將地上一條金索神鐵鞭一抖,僵直成奇長劍狀,支撐著受損的腰骨,緩緩走出門去。令狐小妹忽的從身後跑出,將她手臂挽著,眼蘊淚花,低聲道:「姐姐,我跟你去,你到哪裡我到哪裡,要是波斯人把你扣在了船上,我也便隨你留著。」涼弦月猛然一驚,思索許久,終是軟下心腸,低聲道:「好,跟姐姐來。」說罷兩女齊齊推開門,向外走去。李北殷看著她背影遠去,顫顫巍巍,顯得極為淒楚,心中晦澀難明,心道:「師傅他說的也只是猜測,我始終是不信的,她跟著我們是想回到中土家鄉,若她真是貪生怕死之人,當日海下她就不會連命都不要來救我,自己染了毒。」他瞧著涼弦月走的一瘸一拐,心知她腰骨上傷的極重,卻都是為了救其他人才患下的病根。
四人忽聽得外面圍來的拜占庭人,齊聲高呼,李北殷吃了一驚,凝目望去。只見除了張弓搭箭,手持火把已被點燃火炮的兵士,其餘人一同圍在涼弦月和令狐小妹身側,高聲歡呼,喜笑顏開。李北殷等四人驚疑不定,不知這些拜占庭人在搗甚麼鬼。群胡呼喊了一陣,站起身來,仍是不斷的叫喊,喊聲中顯是充滿歡愉,倒似是遇到了甚麼天大的喜慶之事。
段明心凝眉看去,低聲道:「唉!看著這伙三國聯軍這般得意,怕是老夫剛才猜的不錯。涼弦月她……」澹臺儀搖搖頭,嘆道:「段前輩,也許這說明不了什麼,我們還是等等……」段明心點點頭,嘆道:「老夫也希望我們不是識錯了涼弦月。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暫忍一時之辱,再行俟機逃脫。生死攸關,其間的輕重大小,全然系在涼弦月一個人身上,咱們可要分辨清楚了,無論什麼樣的打算,都要做足了準備。」李北殷沉吟未答。
尚方含丹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忽的凝眉道:「不對,這不對勁,涼弦月親自動手斬了多少人,我們都看在眼裡。段前輩將十二寶樹經義師殺得只剩三人,妙風使怎麼說也算是死在我手裡的,就連小妹也親自動手戳了輝月、流雲二使兩刀。我們與三國水師之間的仇怨,怎會她幾句話就能說服洶洶而來的小教皇,這不可能的。」眾人聞言,都是無言以對,聽著尚方含丹的話覺著並無問題。
李北殷心頭陰霾更重,瞧著外面拜占庭人歡欣鼓舞,圍簇著涼弦月、米哈、令狐小妹三人離去,眉頭緊皺,心道:「我只道她是個旅居外域,一心回到中土的好姑娘,哪料到她終究是工於心計,她就這般向三國聯軍投降求存了。這段時日我一直對她好感不斷,甚至做夢想著同娶四女,把她想的那麼美好,一直墮在她的彀中而絲毫不覺。李北殷,你真是活生生一坨大蠢蛋,你一生輕信,時受人愚都是咎由自取,現在害的大家都……」
想到這裡,不禁微微薄怒,忽然看到小妹亦隨著涼弦月離去,方才竟是輕信於她,沒出手阻攔她帶走小妹,大是氣惱,李北殷心道:「是呀,我們這群人中,也唯有小妹是她遠親,她將小妹帶走,或是就此讓她隨著留在西方,免得被火炮炸死。什麼回到故土,落葉歸根,祭奠聖女,難道都是騙我的不是?」
他望向涼弦月的眼光忽然冰冷,便在此時,涼弦月的眼光也不約而同向他望了過來。李北殷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實非作偽,心下又怦然一動,想起當日海底芳香一吻,不顧嘴唇染毒也要捨身相護自己,這些事不可能是相欺瞞,莫非真是冤枉了她?李北殷在門前看著她漸漸遠走。
夜裡,門前大批拜占庭士兵徹夜不寐,張弓搭箭輪番盯著門前,李北殷守在門前,看著門縫外一舉一動,也是說不清是盯梢還是發呆沉思。他正自遲疑,忽的瞧見天空中升起一輪煙花,在空中炸裂,那煙花正是雙頭鷹翱翔模樣,大批拜占庭士兵紛紛離去,撤走大炮,唯獨剩下不少波斯人仍在門前張弓搭箭,段明心等人亦是被這沒有來的軍隊撤退聲驚醒,齊齊圍了過來。眾人見大炮撤走,意味著危險解除,只是不少波斯軍士面面相覷,不知為何拜占庭人連人帶大炮一同撤走,奇到極點。段明心猛然一驚,嘆道:「撤軍了?莫非是老夫都錯怪了涼弦月那丫頭?」李北殷心裡亂到極點,他心知這伙水師絕無那麼輕易撤軍,一定是涼弦月答應了他們什麼事,但他卻又想不出來。澹臺儀瞧著他神色慌張,悄悄把手伸到他胸口,柔柔的替他舒胸導氣,李北殷輕輕把她手反握住,不住搖頭,沒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忽的,八道黑影從空中墜落,悄無聲息摸到四周波斯兵馬身側,忽的八人手起令落,將四周兵馬齊齊斬了腦袋,動作乾淨凌厲至極,四周其他兵馬忽的瞧見八人蹤影,齊齊圍殺而來,那八人武功高強,與波斯人纏鬥在一起,不到片刻便一個不落的收拾乾淨。李北殷一陣驚嘆,為八人身手狠辣,手段冷酷驚呼不止,他猛地定睛一看,驚呼道:「總壇的教皇密使和六神王?!他們怎麼和波斯人窩裡鬥?」段明心冷冷不語,低聲道:「敵我不明,靜觀其變。」眾人對視點頭,均是冷眼看去,並不說話。
八人將四周兵馬料理完後,快速將門前死屍處理乾淨,扔到沒過人膝的荒草叢中,旋即分列兩邊,八棱星走到一側,將一個小姑娘帶到門前來,那姑娘藍衫秀骨,梨窩淺淺,低著頭哭腫了雙眼,李北殷眼瞳猛地一怔,驚叫道:「是小妹!」他猛地將門推開,與段明心等人一同迎了上去。
李北殷將她肩膀輕握,忙問道:「大食人、波斯人有沒有為難你們?」令狐小妹止住哭聲,抬起頭慘然一笑,搖頭道:「我們上路吧,波斯人和大食人暫時不再會來找我們麻煩了。」李北殷猛然一驚,驚亂的四下張望,忙問道:「涼弦月呢?你姐姐呢?她人呢?」令狐小妹擰著眉頭,強惹著眼淚,搖頭笑道:「她……她說她不想回中土了,她回不去了……」李北殷身體驟然一僵,搖頭道:「怎麼會呢?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她一直都想……」段明心似是猜出了什麼,低頭凝聲道:「小令狐,拜占庭人為什麼會退兵,大食人又為什麼轉過來幫我們對付波斯人。」令狐小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誰的話都不再回答,衝到小屋裡摔倒在地上,抱膝嚎啕大哭,幾乎要把喉嚨哭破了,澹臺儀和尚方含丹聽著心裡又驚又酸,忙齊齊回到房裡把她抱著安慰。
李北殷從沒見過令狐小妹這麼哭過,心裡忽然涼了半截,立在原地僵硬如石,段明心也知從令狐小妹口中問不出什麼,旋即看向八棱星和六大信條神王,說道:「幾位不吝相救,老夫甚是感激。」八棱星、碧色天收起往日冷淡,嘆道:「段教主,此番大戰你對大食國人都手下留情,不殺一人,該說感激的該是我們。諸位珍重,請速速離開吧,不要讓涼弦月一番心意變得毫無價值。」李北殷猛然抬頭,說道:「她到底怎麼了?」八棱星嘆了口氣,說道:「米哈是拜占庭王室之子,涼弦月她答應隨米哈回到拜占庭去做王妃,所以拜占庭人才肯退兵。」
李北殷聽在耳里卻是暗中大驚,他和尚方含丹當日在總壇石龕下聽得清清楚楚,涼弦月對米哈並沒有男女之情,她在大食國生長了多年,卻一直渴望回到中土故鄉,渴望忘掉卑微不堪的過往,將一切重新,不然也不會和眾人生死與共。李北殷低聲嘆道:「她不是情願的。」碧色天搖搖頭,說道:「她的確不是情願的,這事情非常複雜,她要救得何止是你們幾個,還有我們整個大食國。」
段明心猛然一驚,問道:「大食國?你們三國不是聯合成勢,怎麼會窩裡鬥起來,此話怎講?」碧色天嘆道:「這事要從你們離開大食總壇那日說起。當日你們乘船離開,夜裡宮內就發生了政變,波斯人早就偷偷摸摸的潛入薩邁拉,只待時日成熟,便興兵作亂。塔希爾武功奇高,借著摩尼教的詭怪功夫解了李教主的封穴手,小教皇就這般被他擒住了、老教皇藏在密室當中,他的身體狀況你們是知道的,無力走出密室來救他,他要挾教皇與波斯一道出兵追殺你們。塔希爾這人極攻心計,知道我們幾人沒有教皇的命令,是斷然不會聽從其調遣,就暗中逼著小教皇,將大食國黑金神火令收了去,自己拿著,又逼著教皇親自號令大伙兒調兵攻襲,我們擔心教皇不測,只得照作,他脅迫你們要你麼交出哪噠精髓露和神哭鐵骨令,實則是他自己想以此掌握中土天方教的權力。波斯人還聯合了拜占庭天方教的人馬前來,十八門火炮便都是拜占庭人帶來的。米哈與你們並無大仇,他只是一直愛慕涼弦月,捨不得她就這般離開西域前往中土,遙隔千里,所以從拜占庭出兵而來,現在涼弦月答應隨他去到拜占庭,他自然滿心歡喜。」
李北殷嘆息不止,心頭晦澀難明,低聲問道:「所以米哈答應退兵了?」八棱星說道:「這小屋四周的火炮都退了,拉回到拜占庭的船隻上,現在他們的軍隊和大食國在一起,都不動聲色的遠離了波斯人船隻。」李北殷點點頭,嘆道:「難怪之前米哈不讓我殺塔希爾,我當時料想不到小教皇在塔希爾手上,以為是小教皇對哪噠精髓露的事情反覆無常,後悔了前來截殺我們。若是我當時真動手殺了塔希爾,波斯人必然以為中土教與大食總壇聯合,便害死了小教皇,中土教與波斯、大食就都共同為敵了。」
信穆神王與信天神王對視一眼,旋即嘆氣道:「只是現在小教皇還在波斯人船上囚禁著,我們不敢公然與其撕破臉,今日所做一切,本是希望涼弦月能回到中土去,遠離西方紛爭,但沒想到她終是離不去了。諸位請快快離去吧,我們能為涼弦月做的,就是讓她的犧牲變得有價值;為大食國做的也不多了,就是和中土教做朋友而不是敵人,今日種種情非得已,還請幾位見諒。」令狐小妹忽的從門前走出,對著李北殷哭道:「姐姐,她想再見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