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胸正眸瞭悔當初(下)
2024-05-04 10:20:31
作者: 邱處機
尚方含丹凝神屏息,抱胸問道:「教皇,你與此人交過手,此人武功比之段教主如何?」瓦希克一陣思索,說道:「論輕功怕是要高上許多,論武功深厚卻是不相伯仲。當時我與他交手之時,他武功完全是中土路數,我便用中土話喊道『天方教黑石是所有天方信徒至寶,你要它作甚!』那人顯然會一種音功,掩去真音:『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當時卻是不太理解這話是什麼意思,但看的出這神石對他而言志在必得,便大怒道『中土之人實在無禮,這神石歸天方教所有,你怎可強搶豪奪。』那人喊道『普天之下還沒有幾人敢這般與老子講話!你找死!』」李北殷聽到這裡依然心安,卻聽尚方含丹插口道:「教皇,這人必定不會是李教主的父親。首先是武功,他父親的武功李教主曾與我說過,我清楚的很,如果他真有段教主這樣的功力,也不會被一眾蒙古人、蕃僧還有江湖人追殺致死;再是說話,李教主曾與我說,他父親可是出了名的書呆子、酸儒人,他娘都說他是個大書呆,一說話就四處掉文,他更是中土北宗沈山崇真人的弟子,從來不敢以什麼『老子』之類自居。」瓦希克點點頭,看得出尚方含丹話語誠懇,均是出自肺腑,嘆道:「竟是如此,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少一個敵人,便多一個朋友。」李北殷聽著心裡溫軟如春,看著她這般袒護,卻是說不出的感激,眼眶慢慢濕紅。
旋即他繼續道:「我與那人交手百招,他武學非常鋼勁,厲害至極,我手腕骨幾乎被他打斷,我還聽得到他身上有奇異的聲音,類似於精鋼敲擊,像極了敲鐘禮拜的聲響。」段明心一陣凝眉,各路武學在他腦中快速閃過,忽然靈光閃現,低沉道:「該是北少林的『金剛功』。」眾人齊呼出聲,李北殷驚道:「少林寺都是出家人,當是靜虛修禪,怎麼做起這種勾當。」令狐小妹一陣凝眉,低聲道:「教主哥哥,你還記不得小妹給你說過,千萬提防大和尚。上次在曲靖,那和尚將把一切罪名推給太冥叔叔,我就已經生疑,覺得摸不到頭腦;不久前在峨眉,那和尚更是發瘋一樣想殺你,我怕他們是怕你是太冥師叔的遺孤,知道什麼,想殺你滅口。」段明心點點頭,冷哼一聲,說道:「北少林,不是什麼乾淨的佛門之地,當年南少林覆滅的時候,老夫是時任教主,雖未能親自到那裡看看,但據說此事跟北少林脫不了干係!對待中土同胞尚能下狠手,何況是外族人。」
瓦希克點點頭,嘆道:「孩子,各國雖然人情風土不同,但江湖都一樣亂,你要加倍小心。」他見李北殷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我當時身負重傷,根本無力施展神通,就這麼硬接了百招,卻見那熱便打便向東南角靠近,那裡肅立著的便是一整塊黑石,我當即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就喊道『想趁亂奪石,你有沒有命活著走出聖城!』那人似是忽然被我逼急了,大喊一聲,旋即施展了一套極其森然的武功,這武功的威力簡直駭人聽聞,那人一掌便把我打得全身中了巨毒,身體開始快速的腐爛,我只能先遁走一邊,保住性命,實則是暗藏殺機,那人見我瀕死,果然衝上前來,我便撐著內傷忽然殺了一記回馬槍,將他臉上的黑布一把扯下,就看到……」李北殷點點頭,說道:「既然我們已經猜到那人是易容,教皇但說無妨。」瓦希克嘆道:「我當時報了必死之心,想著就算是死也不能這麼憋屈,偷盜我教黑石的人都不知道是誰。於是冒死揭下他面紗,就看到他的臉,誰知又重了一記毒掌,便再沒了能力阻止他。天方黑石本是極其堅硬的石頭,卻被那人一把長刀砍成兩截,那人被這半截足有棺材那麼長的黑石,卻是腳步已然飛速,就像空中有梯子一樣,三步就頂著重力飛出聖殿。」
眾人齊齊看向一側立在地上的黃龍神刀,均是心中有了答案,澹臺儀柔聲道:「想來中土能砍斷天方黑石的寶器,也就只有這把黃龍神刀了。這本是峨眉派至寶,但二十年前便被人盜走。如此想來,那盜刀之人應當是蓄謀已久,先是假扮成小官人父親的模樣,騙了我掌教師傅,再盜走了黃龍神刀,之後又在大食國蟄伏多年,伺機借龍刀之威,偷走黑石。」瓦希克嘆道:「原來如此,這世上受那大惡鬼折磨的,不止我一人啊。」澹臺儀忽的提起峨眉往事,秀目蘊淚,低聲道:「本派龍刀失竊,致使峨眉派幾百年基業毀於一旦,近幾千人在大火中沒了性命,我的兩位師傅身受火蚩之毒,一個面容盡毀,一個走火入魔,我們峨眉派算是被那大惡人毀了……」李北殷低頭嘆道:「其實何止如此,就連活神仙和她父親,也都機緣巧合下因此牽連,受了火蚩之毒,一個喪命,一個也險些。」
尚方含丹搖了搖頭,苦笑道:「我與教皇相比,算是已經太走運了。」瓦希克繼續說道:「那人盜走了黑石,我亦是從此深受重創,難以再堅持,便下令封鎖消息,任何人不得走漏風聲。我回到薩邁拉後,尋來無數畫師,將那人面容復原,畫在紙上,遣使者潛入中土,無比把這人的蹤跡尋到,後來過了許久才在一個道長那裡問道,此人名叫李太冥,但已經失蹤多年了。自那以後,我尋不到仇家拿不會黑石,也便只能對外謊稱封鎖聖城聖殿,不准教徒入內參拜,乃是『天啟神示』。唯恐其內剩餘黑石再遭毒手,便加派了更多人馬日夜看守黑石。黑石自此倒是再也無虞,可我確實因此變成了這副模樣。那天之後,我的血液開始快速腐蝕,變成了毒血,頭髮大片的脫落,全身的肉體開始萎縮,一絲水分都沒有。你們看看我,其實我今年才剛是四五十歲之人啊,就衰老至此,全是仗著神話自愈功和哪噠精髓露,才能保命到今天。我知道哈里發變成這副模樣,不但總壇會亂,大食國也要亂,便立刻選定了王儲,也就是我的兒子『穆塔瓦基勒』易容成我的模樣,代管教政。實則我已經與幾大神王商量好,立他為下一任哈里發。」
李北殷看向一側易容教皇,笑道:「原來你便是教皇之子,這麼說來也算是貴胄之後,易容成教皇的模樣倒是還挺像回事,我在前殿可是被你嚇的夠嗆。」小教皇歉笑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自那以後,我便易容成父親的模樣,以兩個身份生活。我本已是本國『維齊爾』(類似於首相),若是再在本國待下去,便不免引人懷疑,於是父親下令要維齊爾前往波斯一帶治國。所以人們都以為我人在波斯,卻不知道我只是易容成父親模樣,一直在大食國總壇。」李北殷嘆道:「你也是著實不易。」旋即他一陣凝眉,問道:「你將小妹擒來,逼我現身大食國,又將各國教主逼著給你當打手,卻是出我意料。你這麼急著奪中土天方教的兵權,到底意欲何為。」
小教皇嘆了口氣,冷聲道:「有三個理由。第一個你已經知道了,中土教勢力強大,兵力雄厚,大食國近年因父親隱居後台,都是我一人打理。我沒有那麼大的能力,不得不藉助權貴和士族門閥的支持,但這麼一來,我基本上會被架空,所以我需要第三方力量入駐大食國,替我暗中剷平這些人,獲得他們的財富和兵力。」李北殷嘆道:「我想你失算了,在中土朝廷與天方教紛爭不斷,我教兵馬雖然遍及西北西南,但也只能如此對峙;再者,一旦本教兵力遠征大食國,國內勢力淪陷,中土人的『家國』觀念深重,哪裡有人會甘心給你大食國賣命。」
小教皇一陣沉思,隨後嘆氣道:「竟是如此。李教主神功蓋世,幾國天方教教主都不是你對手,這念頭,我便就此打消了。」李北殷點點頭,說道:「你不妨說說第二個理由。」那小教皇眼中閃過一絲冷色,說道:「第二點是波斯人。塔希爾、薩曼、薩法爾幾大家族在波斯已經成勢,基本上把波斯一帶架空了,面上順從大食,但內地里已經不把總壇放在眼裡了。我想借你的手,殺了塔希爾,借你的兵力,搗毀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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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明心冷笑一聲,撫須道:「好精妙的算盤,即使李北殷的武功不及塔希爾被他所擒,另外一根鐵骨令和天啟神經也會落入你手。這買賣你做的只能精明,小小年紀手段倒是不錯。只不過你用的方子太急太燥,治不了根。就算給你一萬個中土鐵骨令,一萬個中土天方教,也救不了你的大食國。」小教皇一陣凝眉,冷聲道:「這話什麼意思。不服從的人自然要殺,擒賊先擒王,這可是我從你們中土的古書上學來的。」尚方含丹一陣凝眉,嘆道:「你這麼說,可就真是大錯特錯,擒賊先擒王,那是戰場上,但治國往往是另一回事。治大國如烹小鮮,你們大食政權就如同一口鐵鍋,下面的火是百姓。現在下面的火燒的太旺,你想的辦法不是把柴火撤走,而是將火撲滅,鍋里的菜還怎麼炒,怎麼做?一個塔希爾家族倒下了,還有其他士族門閥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你不從根源上解決問題,一味殺人,有甚麼用?」那小教皇笑而不語,只是搖頭。尚方含丹也不再多言,心道:「大食國人的思維如何能與中土人一樣,他們的古經典籍中儘是鐵腕鐵血,教義中也是充滿了暴力弒殺,如何能想中土人一樣治標治本。我就說的再多,他也一時明白不過來。」
李北殷見氣氛一陣凝固,忙問道:「第三個理由呢?」小教皇從思索中醒來,嘆道:「第三個理由,自然是為了天啟神經。父親有一大願望,便是將失落多年的天啟神經找回,中土存有最後一本完整的天啟神經,自然要李教主拿出來。」李北殷點點頭,說道:「這個沒問題,只要總壇願意把哪噠精髓露和神話自愈功拿出來交換,我一定現場默寫,將這本天啟神經送還總壇。」
誰知那小教皇忽的臉色一變,冷聲道:「李教主,你要神話自愈功,我可以應你,但是哪噠精髓露,恕難從命。」一側尚方含丹一陣沉思,隨後問道:「這買賣太不公平了,啟天無相神功共有七篇,每一篇都是神功絕學,你們那篇神話自愈功只是其中之一,你想以一換七,中土教實在划不來。」小教皇忽的冷眉一皺,一股凜然之氣自身中勃發,湛湛凶光在眼前閃爍,冷聲道:「這裡是大食國!教皇是這裡的萬世之主,在大食國如何做買賣,自然是我大食人說了算。你們想換就換,不想換就此離開!」段明心長眉一皺,站起身來,冷冷道:「小教皇,包括你和你的教皇三密使、六大信條神王在內,七國天方教教主的命,都在我手裡攥著,你稍安勿躁。我們還是靜下心來好好談談,不要再傷了和氣。」
李北殷也道:「的確如此,哪噠精髓露是總壇持有的寶物,我相信不會很少,我只需其中一部分即可,我也趕著回到中土去救人,不能再拖延了……」那小教皇卻是鐵心鋼膽,喝道:「李教主!人人都有苦衷!你們中土有句成語,叫『設身處地,將心比心』。這事你不必再談了,絕無可能。我不能拿父親的命和大食國的前途,和你做這筆交易。」李北殷急的道:「你……有甚麼事情會談不妥,怎麼叫就這麼……」
瓦希克卻忽然伸出手去,把小教皇的手拉住,嘆道:「我們總壇還有幾瓶哪噠香膏(哪噠精髓露成白色粘稠狀,觸水化為無形,也稱哪噠香膏)。」小教皇忽的回過神來,眉頭擰到不能再擰,低下身子急道:「父親,你是想……這絕對不行的,哪噠香膏只剩不到十瓶,大食國也再尋不到了。」瓦希克搖搖頭,看向李北殷,問道:「李教主需要幾瓶?」李北殷一陣思索,嘆道:「要救兩人,兩瓶足矣。」小教皇勃然怒道:「李北殷!你實在貪心!你可知道千年黑孔雀玉才能壓榨出一瓶哪噠香膏,我父親的傷需要兩個月換一次藥,兩瓶給了你,他就連一年半都活不下去了!」眾人大吃一驚,齊齊看向瓦希克胸口的傷口處,團團白玉精髓泛出陣陣奇光,但已被瓦希克體內的毒血化為漆黑,滲人無比。瓦希克胸口的創傷本是已經徹底腐爛,無法痊癒,硬是靠大食國多年積蓄儲存的哪噠精髓露抵擋傷口惡化,但需兩月換一次藥。
瓦希克嘆了口氣,說道:「父親現在活著,根本是個無用之人,總壇和國家,我已經起不到作用了。大食國的將來還是要落在你肩上,何況……父親現在只想去見見法蒂徹,不想活著浪費靈藥。」小教皇一陣慨然,旋即急道:「父親!你在說什麼,我們大食國人,向來不輕談生死的!我……」瓦希克摸了摸他的腦袋,嘆道:「孩子,你是個忠心護國護家的人,父親一早就知道。當初我急著立你為王儲,就是因為重傷之後的一天,忽然想到,我早晚會離開人世,面見穆聖,我走了之後,天方教怎麼辦,大食國怎麼辦。我需要一個人繼承我們歷代哈里發的遺志,那個人就是你。你將繼續統帥大食國,我便放心了。我傷的太重了,再活在世上已經枉然,根本生不如死。聽我的話,去取兩瓶來,跟中土教主交換天啟神經,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把這本神經迎回大食。」
他話說的極為堅決,小教皇本是極不情願,但也還是點點頭,轉身而去,對李北殷說道:「李教主,我們一人取藥,一人寫經。你放心,教皇的命令,在大食國沒人敢違抗,我不會拿假的精髓露來哄騙你。」李北殷一陣思索,心道既然尚方含丹在此,她曾是精髓露的主人,也必然看得出真假,便隨他走到一邊,拿起一根卡拉姆蘆筆(類似歐洲文明中的鵝毛筆),開始書寫。
段明心等人圍在瓦希克身邊,各自出著主意,段明心提出將化清神功傳授給教皇,要他用以壓製毒性;澹臺儀則說峨眉派的十二路冰清劍法有壓制火毒的功效,也為他留下;尚方含丹將雲笈洗髓神功中的部分說給他聽。瓦希克聽著三人講述,卻是一邊聽,一邊感慨萬千,搖頭心道:「我征戰了一生,一直以為古經中的話,均是至理名言,以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為了大食國的疆土,南征北戰,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我手上,有多少人因我一條命令就人頭落地,家破人亡,現在想來,我真是慚愧,我竟然從沒悔悟過。可是我現在快死了,卻又這麼多中土人為了我的性命出謀劃策。當年,中土的高仙芝與大食國在怛羅斯之戰,被我們大食國奪走許多城池,他們該恨我才對。可中土人總是以德報怨,我只能說一句感謝,再說一句後悔。這世上哪有能千秋萬世的帝國,永恆不變的卻是情義二字。我越發不中用了,在想什麼,我是老了,老了……」
旋即他看向一邊,怔怔出神,神思游離,嘆道:「我現在無比懷念前代哈里發穆塔西姆,又覺著愧對馬蒙、哈倫兩位先人,黑衣大食國的阿拔斯王朝傳我手裡,卻難以再發揮出往日的光彩了。我想念赫達爾·卡烏斯,他是個勇士,是對我們哈里發忠心耿耿的人,族人們親切的稱他為艾福興,他是第八代哈里發舊將,卻因鬥爭而被餓死,飲恨瞑目,我……」段明心見他神智有些渙散,連忙架起動機回春神功,替他鎮住心神,其人只是連聲嘆息,憂思不止。
令狐小妹摸了摸他的手背,柔聲道:「教皇,我……我有一件事,不知你能不能答應我。」瓦希克低下頭來,笑了笑,說道:「你說吧,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令狐小妹面露難色,一陣躊躇,最後嘆道:「涼弦月使……能讓她和我一起,回到中土嗎?」
提到這個名字,瓦希克臉上赫然一僵,搖頭苦嘆道:「她是個不幸的孩子,她遭受了太多,可是我無力阻止一切……薩邁拉信仰宮,是個不幸的地方,只要她願意,便帶她走吧。離開了大食國,她或許能重新開始一切。」
這位阿拔斯帝國最高掌權者,忽的擠出一抹笑容,湛湛黑血卻從他枯瘦如樹皮的臉上破口而出,段明心知這毒血不可觸碰,便架起化清神功,將他臉上毒血化去,封住肉皮。瓦希克看向令狐小妹,笑道:「你和你娘一樣善良,太好了,太好了。」令狐小妹忽然哭的泣不成聲,低頭哽咽說道:「謝謝你,謝謝你……」瓦希克忽的一笑,嘆道:「謝什麼。教皇三密使,他們都是我的兒女,我也曾想過要殺了他們,穩固新教皇的地位。可我沒有前代哈里發的鐵腕鐵血,我不忍心讓我的兒女死在我的刀下。我想過把他們送走,離開大食國,可他們不願意,他們寧可投身信仰宮,被培養成護法,也不願意離開大食國。現在她願意離開了,我比誰都高興,她回到中土,也許會有個好的歸宿,走上不一樣的人生。」旋即他抬手摸了摸令狐小妹的小腦袋,笑道:「到了中土,那可是中土天方教的天下了,小聖女,你要給她尋個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