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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書說卯酉摧肝腸(下)

2024-05-04 10:20:27 作者: 邱處機

  眾人隨著瓦希克低沉的聲音,漸漸陷入故事中,他沒說一個字,都顯得極為吃力,幾乎將心弦崩斷,不免令人有些擔憂,他說道:「二十年前的大食國總壇,哪裡是現在這個樣子。大食國政教合一,神權共和,天方教在第五代哈里發、第七代哈里髮帶領下,達到我們帝國鼎盛,第八代哈里發穆塔西姆統領之下,也是好生興旺,橫跨亞非歐大陸,建立起光芒萬丈的阿拔斯帝國。事情的轉折就發生在十年前,第八代哈里發穆塔西姆在宮中暴斃而亡,他的死因到現在都是個謎,可我估摸著,怕是伊斯瑪儀派人潛入暗殺,可他們手段高明,無論大食國如何追查,卻都查不到蛛絲馬跡。」

  「大食國哈里發非但是國家元首,還是各國天方教教皇,他的死給大食國總壇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教皇暴斃,聖宮起火,一座巍峨近百年的薩邁拉總殿被燒的半毀,文明凋落,連本教教皇持有的唯一孤本『天啟神經』,也不幸在大火中焚毀。總殿亂成一團,我當時被舉為新教皇,忙於種種教政和重建總壇事宜,疲於奔命。」

  

  「直到這日,大食國總殿仍在重建,總壇上突然來了幾個中土人,手持中土教教主手書,謁見大食國第八代教皇穆塔西姆。信中言道,中土天方教教主段明心離任,中土教也陷入混亂,朝廷偶有紛爭,但那時還未到現在這般劍拔弩張的地步。中土教古時第一代教主,為大食國聖女,原是大食國人氏,奉前幾任哈里發之命,入中土傳教,還嫁到了前朝皇宮中,成為寵妃,生有一女。後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第一代聖女因為中土與大食國交戰,自盡而亡,而她和皇帝的女兒卻一直留在了中土。你們中土前朝覆滅後,這個女子便由中土第二代教主撫養,長大成人,並與中土男子結為夫妻,生下的後代代代都是女子,而法蒂徹便是第一代聖女後裔。」

  李北殷奇道:「師傅,既然聖女自第一代就開始往下傳,為什麼教主有二十一代,聖女卻只有四任?難道聖女都是長生死之人?」段明心低聲道:「哪裡什麼長生不死。中土人信仰權力多過教義,一般教主將大權攬在一身,誰甘心再設聖女分出一部分權力。中土教自古與大食總壇來往不多,不遵從大食國的繁文禮節,聖女只在需要向總壇求援時才會提前設立。所以傳到法蒂徹的時候只有四代。當時我比武輸給了段明發,但尚未將教中權力移交,唯恐中土教出亂子,便設了法蒂徹為聖女,以防萬一。當年師父離開鳳儀宮的時候,人走茶涼,所有人都圍簇在段明發身側,根本沒有一個人來送我,也只有法蒂徹哭哭啼啼的跟在我身後,捨不得我走。我們二人也算是有如師徒般的情分……」旋即他拍了拍令狐小妹的肩膀,嘆道:「丫頭,我看著你活像看著你娘,如果你有什麼想學的武功,可以隨時開口給老夫說。老夫一無所有,能給你的也只有這些,算是祭奠你娘在天之靈……」令狐小妹點點頭,把他手握了許久,不知思忖何事。

  瓦希克劇烈的咳嗽了兩聲,幾乎將肺葉咳出來,嚇得眾人一陣驚顫,他聚起枯瘦的手臂,示意眾人不必擔心,隨後幽幽道:「……當時大食國總教教主暴斃,我因教政纏身,心煩意亂,本不便接見,但想著尊重第一代聖女之意,更因中土還有完本的天啟神經,還是遣人將幾名中土使者請到總殿之上,盼中土天方教善予孤本,便是一口答應下,請那聖女進來。那少女一進廳堂,登時滿堂生輝,但見她容色照人,明艷不可方物。當她向我盈盈下拜之際,大廳上前代教皇三密使、六大信條神王、六大別國教主,無不震顫。護送她來的七個掌禮令官員在總壇上宣讀了聖女名諱,從那一刻起這個名字便銘刻在我心裡。這位中土聖女法蒂徹就此在大食國總壇待了數月。只是當時大食國總壇實在太過混亂,太過忙碌,我都沒有幾日能與她單獨相處,也沒行大禮將她風風光光的在各國教主面前介紹她,是我對她不起,對她不起……」

  眾人聞言一陣嘆息,令狐小妹更是眼眸含淚,瞧著眼前骨瘦如柴,被折磨的不成人樣的瓦希克,似乎也沒那麼駭人了。尚方含丹柔聲道:「教皇,那你……你定是對小妹的母親深深鍾情了,是不是?可為什麼最終沒有能把她留住。」

  瓦希克搖頭嘆道:「我們這些做了教主、聖女的人,心裡想著念著的就不能再是這些私情,她身上扛著中土教,我肩上扛著整個大食國和各國天方教,豈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何況法蒂徹始終是中土教聖女,她當時如何能嫁人,就算嫁她也只願意嫁給你們中土的男子,無論我權位有多高,財富有多少,她都不願意留下……」尚方含丹慌忙連聲道歉,暗悔失言,她知瓦希克待法蒂徹為有情之人,這時問著私情之事,不免引起他傷心,忙轉移話題,問道:「那後來又怎麼了?我聽說教皇和小妹的母親,似乎沒能達成一致。教皇對法蒂徹一往情深,怎麼最後弄得不歡而散?」

  瓦希克嘆道:「其實按道理來說,應該是相談甚歡,因為她的緣故,我待中土教掌禮令眾人,自然是仁至義盡,儘可能大禮相待。何況中土第一代教主本是大食國聖女,說到底是同根同源。可是……可是當時我初掌教權,許多事情身不由己,法蒂徹要我出兵相助中土天方教,我以中土教孤本天啟神經作為籌碼……」瓦希克對法蒂徹情意深重,十年來痴痴不變,但他二人僅是短暫相逢,卻因兩教政事弄得並不愉快,冷言交擊。現在想起只覺得後悔莫及,痛心疾首,每說一個字都忍受著殘軀和心靈上莫大的傷痛,顯得極為懊悔苦楚,眾人聽著心裡皆是驚顫動容,亦連一側沉默不語的段明心也不禁聲聲幽嘆。

  澹臺儀在一側凝神聽著,聽到痴心之人終究連朋友都難做,忽的心如刀割,在坐上抱面垂淚,泣不成聲,眾人瞧著一陣相覷。李北殷看著心頭酸楚,又奇到了極點。教皇再上講述舊事,李北殷只當是澹臺儀心質溫柔,悲天憫人,一時間觸景生情,只能低聲安慰,不敢多問,唯恐她越哭越急。

  尚方含丹一陣幽嘆,抬頭問道:「那最後教皇和聖女沒能達成一致,就這般讓她走了嗎?小女看來,即使是天差地別的愛情,也未必不能修成正果,一方痴心也未必有多難堪,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李北殷忽然劇烈的咳嗽一聲,兩人一陣對視,李北殷自然是知道她問的她自己,出發點也是她自己,心裡登時如同亂麻。

  瓦希克點點頭,苦笑道:「那次一見鍾情,終於成為銘心刻骨的相思。法蒂徹的美麗是一種如書中聖光般的柔和,她性子清美,卻因為擔任一國教政不得不把自己變得冰冷起來,我雖是與她正面交鋒,但心底何嘗不是瞧著她心底楚楚可憐,越發動心。其實何止是我如此,對她這等溫柔善良,又敢於擔當的女子,不動心的男子只怕很少。不過大食國教規嚴峻,人人以禮自持,除了我又有誰敢對法蒂徹這般袒露情思。哪知法蒂徹對我冷若冰霜,絲毫不假辭色,對其他人更是看都不看。我稍稍對她稍露情意,便被她痛斥一頓,她說『貴為天方教總教教主,怎敢對聖女心存私情』,她說的一份不錯,聖女怎可嫁人,身為總壇教主又何能以身試法,她的話令那我羞愧無地,難以下台。教中之人有意撮合,便說她是中土聖女,卻不是總壇聖女,總壇已經沒有聖女制多年,想要她與我結為夫妻。法蒂徹便一口拒絕,吩咐掌禮令官員收拾行裝,即可要回到中土。我自然不捨得她離去,暗中阻擾,等到了後來,竟被她誤解為我以她終身幸福和天啟神經作為出兵中土的籌碼,要橫劍自刎,說她是絕不可能委身嫁給大食人。我挽留不住,也便只得由著她遠去。他們幾人離開薩邁拉城門的時候,我一直喬裝跟在後面,還是被她發現了,她對我一陣斥責,說我身為哈里發毫無威嚴,卑鄙無恥,但也沒把我罵走。我就站在城門口看著他們遠去,也沒料到她罵我的幾句話,卻是我今生最後聽到她說過的話……」

  三女聽著心酸,齊齊哭出了聲,李北殷、段明心二人也似乎一時間忘了今日求見教皇的重要之事,沉默不語。瓦希克的身體機能已經瀕臨衰竭,流不出淚來,憂思苦嘆,最後望著令狐小妹說道:「小聖女,你……你敢不敢走近些,我想好好看看你……」

  令狐小妹點點頭,忽的站起身來,走到瓦希克面前,蹲在他身前,滿臉淚痕,如梨花帶雨,若曉露芙蓉。瓦希克看著雙目通紅,點點頭低聲道:「像,像極了,真的……真的像極了,你娘回到中土嫁人以後,有沒有再提過我?」令狐小妹登時心頭一酸,握著嘴巴不肯哭出聲來,法蒂徹一生始終以中土天方教為尊,對大食國甚少提及,即使提到也是冷冷言語,只說總壇百般不好,對這位教皇更是一字不提。她既可憐教皇一往情深,想出言安慰他,又想著如此純潔的相思若是以謊言相告,怕是有所玷污,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瓦希克閉目點頭,嘆道:「好孩子,我明白了,明白了。」說罷艱難的舉起一隻右臂,摸了摸她頭頂的柔發,只是他身體機能已經亟待耗盡,手上的肌肉皮膚如樹皮般凋零殆盡,唯恐將他秀髮損傷,怔怔還是收了回去,李北殷等人在台下看的辛酸,低頭不語。令狐小妹卻忽的把他一隻樹皮般的手掌握住,顫聲道:「我娘她好不幸,她一生愛著的男子不能娶她,她嫁的郎君又薄情寡義,做出禽獸不如的事,含恨而死;可她又好幸運,在隔著千山萬水的大食國,尚有人只是匆匆見過她一面,便記掛著她一生。教皇待我娘這般好,她十年都無緣得知你對她的真情。她現在泉下有知,她會後悔當初那麼罵你……」

  瓦希克劇烈的顫抖一陣,點點頭,顫聲道:「謝謝,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我對不起你和你娘,如果當初我真狠下心來,把她強留在大食國,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我聽聞在中土的大食使者說,法蒂徹她……我慌了神,就派人去了中土,如果消息不是真的,無論如何我都要把她帶回大食國保護起來,我再不會讓她走,哪怕她就此恨我一輩子,我都覺得值了……手下們把你認作了你娘,帶了回來,我猜得知,她已經被葬在鳳儀宮了。」

  他忽然開始劇烈的咳嗽,痛楚難當,李北殷走上前去將小妹領了回來。一側的易容教皇一陣凝眉,低聲道:「父親,您今天已經說了太多話了,要多注意身體。」瓦希克擺了擺手,嘆道:「中土的朋友遠道闖關而來,我要多見見,我時日不多了,心裡清楚得很。在這密室里多少年了,都沒走出去一步,能見見老朋友太不容易了。」

  旋即他看向段明心,笑嘆道:「明心教主,當年你接任教主,來大食國總壇洗禮的時候,我還不是總壇教皇,比你要小得多,就站在一旁笑嘻嘻的看著你。你看看,我現在可老到你前面去了。」段明心難得的一陣慨嘆,說道:「當年明月依舊在,如今楊柳盡逝之。我也快了,我早晚也趕上你去。」說罷兩人對視一笑,自在灑脫,仿佛多年的恩怨就此消散,悲傷的情愫多少被沖淡了些。

  旋即瓦希克看向李北殷,一陣注視,眉頭忽的擰緊,聲音也變的一絲冷瑟,問道:「你便是中土教現任教主?便是你一人打敗了六大信條神王?」李北殷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作揖拱手,說道:「在下便是中土天方麒麟教第二十二代教主,中土教政、江湖事繁多,未能來總教洗禮,還請教皇恕罪。」瓦希克搖了搖頭,顯得有些森冷,沉聲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個,你們第二十一代教主起就不曾再來大食國,也與總壇斷交,這怨不得你。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李北殷點點頭,正色道:「免貴姓李,名北殷。」瓦希克雙目猛地一怔,喝道:「你姓李?難怪,難怪!你和那個人生的有幾分相似。你可認得一個叫李太冥的人?!」

  李北殷猛地抬頭,笑容即可僵硬,說道:「正……正是家父。」瓦希克咳嗽一聲,喝道:「李太冥,他是你爹?!他……他把我害的好慘啊!!」李北殷登時目瞪口呆,忙問道:「教皇,我……我爹十年前就死了,他是中原人,似乎一生都沒有離開中土,他怎麼會害了你!」

  忽然,整座密室間寒風呼嘯,卻聽那看似枯瘦如柴的教皇瓦希克忽然張大了嘴巴,鬼哭神嚎從其單薄體內傳出,一股絕強氣流竟將四周一切向其體內猛地而去,四周書架頃刻掀翻,亂成一團,號稱熊熊不滅的聖火已然被熄滅五盆,只剩瓦希克身後幾盆倖免於難,維持光亮。

  易容教皇被突如其來的吸力震顫不已,所幸他站在教皇身後,波及面較小,仍是死死拉著教皇坐著的椅子才止住身子,不被襲入旋渦。段明心忽的大驚失色,忙散出真氣將三女護住。哪知那吸力竟如大海漩渦一般絕強無比,亦連段明心修為如此強悍之人亦險些被傾翻在地,只能抵住自己之身,護住身後三女,卻再難去靠近教皇的李北殷。

  李北殷站的最近,嚇得七魄不定,喪膽亡魂全身太羲真氣轟然運轉到最高境界,眉心間一輪元陽升起,將其定在原地,哪知那吸力竟無從抵擋,縱然內功修為絕強的李北殷,亦無從阻擋竟被一把揪到教皇身前,那教皇手中的路數忽然變得快到極致,一把通體黑金的烏茲鋼刀赫然出鞘,光華如同一輪黑日,照耀四周。眾人在吸力中如墜大海,四下飄搖,若無段明心一力相抗,再已被吸入旋渦當中,眾人抬眼看去,卻見李北殷這等修為之人竟然全無反抗能力,一把長刀竟直刺向他心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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