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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書說卯酉摧肝腸(上)

2024-05-04 10:20:25 作者: 邱處機

  李北殷抱著尚方含丹快步離開是非之地,化身金光在後花園中搖來盪去,總算是離得較遠,才將尚方含丹緩緩放在地上,大口喘氣。李北殷臉上被咬出齊齊一排小齒牙印,鮮血直流,他擦了一把臉上的牙印,急道:「你這個瘋女子,你好端端的咬我做甚!」尚方含丹冷哼一聲,英眉皺起,啐道:「臭淫賊,你到處留情,活該。」李北殷奇到極點,驚叫道:「你在胡說什麼!我哪裡有!不是我壓制住反彈神力,你幾顆牙早就被震掉了,讓你變成沒牙老闆板!」李北殷說的是雲州土話,尚方含丹自然聽不太懂,但也知肯定不是什麼好話,忽的心生委屈,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脖頸,凝望笑道:「知道疼就好,免得你不長記性。」

  李北殷瞪了她一眼,嘆道:「臉上被咬著這樣,我一會兒怎麼見人。」尚方含丹英眉一皺,跳起身來又在他一側臉頰上咬了一口,不過輕柔了少許,滾滾香津與紅唇微熱,也不知親吻還是噬咬,旋即哼了一聲跳進他懷裡,凝眉道:「怕你的澹臺姑娘看到。是不是。」李北殷已被她磨得沒了脾氣,把她轉而背在背上,一聲不吭,想掐走去。尚方含丹急道:「你怎麼不說話,你默認了是不是。」話語略帶哭腔,顯是氣極。李北殷背著她往前走,一邊搖頭道:「我說是怕教皇看了笑話,你一定不信;我說是怕澹臺看到,你這個大醋罈子又要發酸,我該怎麼說,不如不說。」尚方含丹咬唇一笑,靠在他背上柔聲道:「你的背很寬廣,難怪石姑娘總喜歡趴在你背上。我小時爹爹哥哥也這麼背過我,那都是很以前的事……」李北殷剛想說一句「如果想他們可以回家去看看」,一想到她已是背離皇帝指婚,無家可歸,又把話咽回肚子裡,心道:「她到底是個姑娘家……」旋即他微微側過頭去,扣著她雙腿的手臂又緊了些。澹臺儀和阮仲、釋譯琮就站在遠端的花池間,三人本是無意間路過此地,瞧著澹臺儀忽然站著不動,阮仲也便隨著她站在原地。

  澹臺儀一聲不吭,眼神愴然,她早已看了許久,手中的玉神握得死緊,只是不肯打攪,隨後黯然離去。

  靜夜寒如水,萬花叢中映晚霞,常伴西風雨,夜嘯長離亭。澹臺儀跟著阮仲身側並肩而行,釋譯琮便隨路跟從,阮仲自然心裡歡喜至極,只是澹臺儀性子柔和微微膽怯,有一句沒一句的回覆著,因方才之事三魂不定,也不知神思飄離到何處。

  阮仲向來對中土文化嚮往,想著投其所好,便問了許多澹臺儀中土之事,但絕口不提方才看到之事。兩人一問一答,辰光流逝,也算是溫談甚歡。他得知她乃是峨眉弟子,從屬佛門,嫁不得人,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轉身問道:「澹臺姑娘,你是否有打開錦盒看過,我送你的禮物?」澹臺儀微微回過神來,隨後把錦盒從身後拿出,笑著搖了搖頭,柔聲道:「咱們中土姑娘,向來是不收男子禮物,只是貴國禮節在此,我才收下阮教主之禮。現在仍覺著心裡惴惴不安……」阮仲點點頭,說道:「不妨打開看看……」澹臺儀心中閃過一絲異樣,臉上一僵,淡淡笑道:「好。」

  說罷她將一封紅絨錦盒緩緩打開,裡面躺著一根鎏金纏佛釵,上刻無數精密雅致佛紋,顯得雍容貴氣,隱有神秘之色。澹臺儀將它悄悄取出,一陣驚奇,抬頭柔笑道:「如此大禮,小女愧不敢當,這金佛釵看著質地絕非凡品,阮教主有心了。」釋譯琮跟上前來,笑道:「澹臺姑娘,收下吧,這占波佛釵,為占波王室公子所有,乃是身份象徵。教主把它送之於人,姑娘今後若是有需,可持這佛釵向占波求援……」

  澹臺儀聞言大驚,猛地抬起頭來,瓊眉緊皺,慌亂道:「這……這佛釵竟是貴國王室貴重,實在珍奇連城,我只是峨眉山上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哪裡能下如此大禮,還是請阮教主另尋貴人,以此相贈。」說罷她忙將金佛釵放入錦盒中,退到阮仲身前。阮仲看著錦盒一陣發呆,不肯接回,問道:「姑娘,你是否心有所屬,是那位中土教主嗎?」澹臺儀俏臉飛紅,輕搖紅唇也是一陣沉默,隨後輕輕點點頭,柔聲道:「我們雖還不是夫妻,你們定然也看得出,但掌教師傅已我和他給許下婚約,媒妁之言豈可兒戲。阮教主好意我心領了,也很感激,但這跟佛釵,放在我這裡實屬白費,它應當有個上佳歸宿,而不是我。」阮仲一陣失落,低頭道:「我聽說中土教在中土是魔教,與朝廷四面抗衡,李教主固然武功蓋世,卻也不能敵得過千軍萬馬不是?何況他方才……我說這話的意思,你應該明白,如果你願意,可以隨我回占波國,那裡亦是佛教盛行之地,不會影響你禮佛信仰。我會待你很好,絕不會三心兩意。」

  澹臺儀一陣凝眉,低頭急道:「阮教主,其實我哪裡值得你這般尊貴的人,在我身上下功夫……每個人都不是十全十美,我……我也有許許多多的缺點,我人生的愚蠢,從小沒有爹娘教導,又少讀詩書。我……我們相處不足一日,我不明白你為何會對我如此在乎,或許……或許你只是覺著我生的好看些,並沒有深入了解其人,我……我亦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好,頂多只是個白白淨淨的小尼,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我們中土有許許多多,嬌美如花的女子,只是你沒遇到。比如那位尚方姑娘,她就比我要好得多,我是哪裡都比不得她……我想我是時候回去了,我在外太久,難免惹人有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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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罷她急行兩步,把錦盒悄悄放在阮仲手裡,轉身欲走。阮仲忽然將她衣袖牽住,一陣難捨,隨後低聲道:「姑娘,無論你願不願意隨我回占波,其實都沒關係。此番我們都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來到大食,又即將各奔東西,從前遙隔千山萬水,我怕極難再有相見之日,我……我向來只專教政,從沒見過你這麼好看的姑娘,也從沒喜歡過什麼人……且讓我心裡留個念想,這根佛釵就當是朋友相贈,請你收下。」

  澹臺儀急著離開,一時面露難色,又看了看身側的釋譯琮,其人只是閉目點頭,微笑不語。澹臺儀思索許久,隨後怯生生將紅絨禮盒收回,納入袖中,低頭道:「阮教主,願重逢之日,你已覓得佳妻,屆時小女便將這根佛釵贈予貴姬,作為賀禮。小女告辭了。」

  阮仲眼眶一紅,低頭不語,心道:「我寧可終生不娶,也要把這根金佛釵留在你身邊。」旋即他抬起頭來,幽幽道:「再相見了。」澹臺儀柔柔一笑,隨後腰挎玉神,飄然離去,若太陰奔月,白袍飄袂,轉瞬而逝,清風相拂,方才種種令阮仲以為幻境卻足以回味一生。他一陣失神,站在花園中久久不願離去,喃喃道:「她的中土名字,我始終記不得……白白淨淨的小尼……白尼……」隨後他在花園中一陣慨然,嘆息不止,在釋譯琮跟隨下黯然離去,神思飄離。

  (註:阮仲為占波天方教第二代教主,一生致力於天方教在占波傳播,其生前未天方教在國內興盛,但孜孜不倦,絲毫不餒,致力於占波天方教經義編纂傳播,為日後天方教傳播打下夯實基礎,被後世占波信徒稱為『阮聖』。阮仲始終記不得澹臺儀的名字,卻把一句『白白淨淨的小尼』記了一生,他命釋譯琮將『白尼』命名為占波天方教信徒總稱,編入占波天方教典籍。公元9世紀前後,天方教得以在占波大範圍傳播,時至今日越南大部分天方教仍為占波古國一脈相傳,教徒被稱為『占白尼』,在越南語中是『信徒』之意。阮仲一生未娶,也未能再與澹臺儀相見。)

  李北殷背著尚方含丹走回前殿附近,卻見令狐小妹失魂落魄的走回來,李北殷將尚方含丹卸在地上,走了過去,問道:「小妹,你怎麼了,瞧著無精打采。」令狐小妹眼裡帶淚,抬起頭哽咽道:「沒……沒找到……沒找到……我尋不到他了。」李北殷瞧著心疼,把她抱在懷裡,安慰道:「你要找的人,在總壇里是不是。總壇這麼大,你一時間找不到,也是正常。」旋即又摸了摸她都上的柔發,問道:「你要找什麼人,我幫你去找。」令狐小妹一陣躊躇,凝眉哭道:「是涼弦月使。」李北殷心頭一驚,把她放開來,問道:「涼弦月使?你尋她做什麼?你方才離開這麼久,就是在尋她?」令狐小妹點點頭,卻嘟著嘴不肯說原因,李北殷剛想再問,卻見段明心從遠端走了來,說道:「小子,丫頭們,時辰到了。」眾人點點頭,李北殷見澹臺儀從後面歸來,忙贏了上去,卻見其人紅腫著一雙玉眼,梨花帶雨,不免一陣擔憂,問道:「澹臺,怎麼哭了?」澹臺儀冷冷搖頭,一言不發,似是有意與他保持距離,此時教皇已然召見,李北殷只得一前一後跟著段明心走上前去,無法繼續盤問。小妹牽著尚方含丹的手,一邊走著一邊四處張望,仍是尋不到涼弦月使一縷芳蹤。

  幾人在六大神王帶領下穿過前殿,向前殿禁地長廊走去,一條狹窄的長廊儘是黑色奇石砌成,黝黑深邃的長廊中架起無數支火把,晦暝不定。四周滿布精士,顯然是重兵把守,極是隱秘,四周雕刻無數經文,顯得詭秘神玄,段明心、李北殷一前一後,將兩女夾在中間,唯恐生變。

  眾人走到一方玄鐵巨門前,六大神王分裂兩側,面色不善,六人手中的黑金神火令已經不足幾根,雖是已然換了行頭,卻仍掩不去一身疲累傷痕。信天神王立在最遠端,朗聲喝道:「中土天方教教主李北殷、段明心等人,持黑金穆聖鐵令覲見教皇。」段明心聽著覲見二字不快,冷哼一聲,完全不顧這些繁文縟節,走上前去將門推開,李北殷等人跟著走入。李北殷剛想走入,卻被一側信法神王攔著了,那信法神王臉色黑沉,低聲喝道:「小子!爾等不要耍花樣,閉地有臉魔功寫不出來,爾等無命得出教皇密室。」李北殷知他說的是啟天無相神功,經尚方含丹一陣嬉鬧,卻是這信法神王當了真,李北殷笑道:「天啟神經在中土被稱為啟天無相神功,不是什麼閉地有臉魔功。」

  信法神王怒道:「哼!胡說!想拿中土三字經來來蒙我!沒這麼簡單!」李北殷奇道:「三……三字經。」尚方含丹側過身來,負手冷笑道:「呵,三字經和『閉地有臉魔功』算什麼,天啟神經最重要的一篇武功『淫魔陰陽大法』,都被我們李教主練就了,他一定寫得出來。」信法神王瞧著李北殷,冷不丁向後退了一步,怒道:「至高無上的天啟神經,被你們中土教改成了淫邪魔功,真是罪過!」李北殷一陣薄怒,知尚方含丹定是趁他不不注意,到處敗壞他的名聲,只是面見教皇在即,不便交惡,旋即嘆道:「神王放心,我們既然不遠千里來大食,足見誠意。啟天……閉地有臉魔功,我一定會一字不落的寫給教皇。」旋即他瞪了尚方含丹一眼,推著她往前走。

  李北殷等人隨著尚方含丹走到密室中,卻見此間密室處處封閉,與世隔絕,屋內聖火熊熊,光線極難照入,四處布滿典籍書架,書香濃郁,甚至有些刺鼻。一席猩紅地毯鋪滿整間密室,直通遠端教皇台上。段明心等人定睛一看,教皇座椅背對眾人,猶如黑鐵金質,高過人頭,將教皇全身擋在其中,看不到樣貌身形。

  那易容教皇立在座椅身側,正手持經義,單指朝天,頌念經文,只是他說的儘是大食古語,亦連熟悉大食文字的段明心,也聽不出個所以然。待其頌完佛經,便將古本合上,尨眉緊皺,一陣祈禱深思。段明心見尋不到教皇蹤影,凝眉問道:「教皇在何處。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易容教皇嘆了口氣,劍目冷射四周,旋即將背對眾人的教皇黑金椅緩緩推正,卻是把眾人嚇了一大跳,紛紛驚呼出聲,令狐小妹嚇得喪膽離魂,一把躲到尚方含丹懷裡,不敢再看去。

  那教皇竟然癱軟在椅上,奄奄一息,下半身的僅剩腿骨,包在原本修長合體的軍褲中卻顯得異常枯瘦;上半身不著衣衫,肋骨分明,幾乎是皮膚緊緊包裹著骨頭,頭上白髮稀疏,脫落殆盡,胸口處封著團團漆黑如墨的膏藥,似乎全靠著膏藥凝結傷口,完全無法痊癒。臉上亦是僅剩一成血肉,眼球枯縮,吊在眼眶裡幾乎脫落崩出。椅側靠這一把通體黑金的烏茲鋼刀,但顯然已經無力再持。

  段明心亦是大驚失色,瞠目結舌,忙道:「瓦希克?你……你年紀比老夫尚要小著許多,怎麼會衰老至此?」瓦希克靠在椅上,似是無力再動,用舌頭抵住咽喉,運功從腹腔中發出聲來,說道:「段教主,咱們多年不見了,你們且坐,這事情說來話長。」李北殷等人一陣彷徨,仍是照做,分列兩席。瓦希克抬起一雙枯萎雙目,看向令狐小妹,一陣失神,嘆道:「法蒂徹,我們也有十年不見了,你大概想不到,儘儘十年我便從一個三四十歲的壯年人,老成這把骨頭了。」

  令狐小妹仍不是不太敢抬頭看去,李北殷把她護在腰肋,回頭嘆道:「教皇,中土天方教第四代聖女法蒂徹,已經過世近半年了,小妹是她遺孤。她們母女二人只是容貌相似,卻並非一人。」那骨瘦如柴的忽然從椅上艱難爬起,雙目微瞠,驚道:「法蒂徹……她過世了?這是怎麼回事。」

  李北殷嘆了口氣,說道:「這確是令人難以置信,可卻是不爭事實。我中土教自第二十二代教主段明發離世後陷入混亂,教派分崩離析,群龍無首,各自為政,中土皇帝興起滅佛法難,除道教之外各大宗教都受到影響,天方教更是首當其衝,被打為魔教……」李北殷簡要將中土天方教近年歷史敘述一番,又將如何在天方古牢里遇到小妹和法蒂徹,以及接任教主之事講了一遍。令狐小妹聽李北殷重講舊事,也便坐直了身子,低頭不語。

  瓦希克聽後一陣沉默,嘆道:「我現在似是有些後悔了,當初或許該把她強留在大食國總壇。」眾人一陣吃驚,亦連一側肅立侍奉的易容教皇也覺得微微驚訝,瓦希克將身側的黑金烏茲鋼刀艱難提在手裡,嘆道:「這還是當年她從中土回疆得來的寶刀,她代表中土教來大食國的時候,把這把刀送給教皇獻禮。當時老教皇剛剛無故暴斃,大食國總壇遭遇火災,她的到來多少顯得有些蒼白。只是十年匆匆流過,死去之人已經不可追,活著的人只能苟延殘喘,天意弄人,人不知是活著幸運還是死的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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