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昆夷舊事話九襄(上)
2024-05-04 10:17:54
作者: 邱處機
李北殷抱著尚方含丹甩開追兵,向洛陽方向奔去。尚方含丹身子骨越發虛弱,本來一路上笑罵著李北殷尋開心,後來越罵越氣短,幾乎昏迷。李北殷心知赫連赤修為不弱,尚方含丹吃了他一記阿維神掌,怕是已經引得體內蚩火冥冥,見追兵已然趕不上來,便帶著她躲到密林間。
密林間行將入夜,李北殷與尚方含丹盤膝而坐,卸下她一身紅衣,漏出背後風門穴上的傷口,運起動機回春真氣灌入她體內,樹林間青光乍現,李北殷驚奇的發現她體內的蚩毒並未發作,被一股或陰或陽的奇異鎮壓,他曾見過何天卿在麒麟教門前施展晦明神功,向來尚方含丹是修煉了晦明神功總綱,病情改善。他心下稍安,化解她體內阿維神掌掌勁後,便將她衣襟整好,靠在樹前。
李北殷尋了些樹木草枝,用煉陽手隆起火堆取暖。尚方含丹幽幽從昏迷中醒來醒轉,見李北殷正圍在火堆前凝眉發呆,冷風一吹,她身上單薄的衣衫難以抵禦,抬眉嗔道:「淫賊,又偷看我身子。」李北殷見她醒來,將身上的白金長袍披在她胸前,淡淡道:「女淫賊,又胡鬧。」尚方含丹把他寬大的衣襟裹在身上,一句話說的她心裡暖洋洋,笑嗔道:「你到底是來救我了。」
李北殷靠在樹前,望著火堆發呆,一邊說道:「你想借我的手殺掉白重黎,是不是。」尚方含丹雙手抱膝,明媚雙目中迎出火花,淡淡道:「百密一疏,棋差一招,冒出來一個赫連赤,壞了我計劃。」李北殷問道:「你殺他做什麼,他是朝廷中人,又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你不巴結籠絡他反而要殺他。」
尚方含丹眼神一凜,側目嗔道:「都是你啊,心慈手軟,當時在房頂上就該暗殺了這狗賊,他害的你們麒麟教那麼慘,你不該為你們麒麟教子弟報仇嗎?」李北殷嘆道:「嗯,他卻是作惡多端,但是現在他還不能死。」尚方含丹瞠目道:「你說什麼?」
李北殷笑道:「我雖然笨,但是左掌教卻能看得出來。我五師叔的確不是你派人加害的,但十二大派自始至終都是被你一手操控,白重黎雖然是侯爺,但沒真正插手到這件事中。」他微微側目,直視尚方含丹笑道:「你要用十二大派和麒麟教去北海做什麼,我們的確不清楚,但如果白重黎剛才真死在我麒麟教手上,就再沒人能制衡相府權力,到時候吃苦的只能我這個魔教反賊。你相府或許早就對白重黎這個侯爺動了殺念,但礙於皇帝追究,不便親自出手,你需要一個相府之外的人去幫你殺掉白重黎,這個人就是我。」
尚方含丹甜甜一笑,輕聲道:「反正你也是魔教反賊,要被殺頭,多一條罪名怕什麼。」李北殷搖搖頭,望月嘆道:「你心計之深,實在令我汗顏。不過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差人送了四句話,為什麼不直接說給我,而要轉告小妹。」尚方含丹失聲笑道:「你那麼笨,萬一沒想到其中的意思怎麼辦。或者李大教主以大局為重,任由那狗賊玷污我清白,我不就慘了。令狐小妹是你身邊的解語花,你待她如同女兒一般容不得她受半點委屈,她向你撒嬌來救我,你自然百依百順。」
李北殷呼了口氣,嘆道:「工於心計,善猜人心,你這個朋友實在是……我是魔教反賊,現在國縣侯知道你與反賊勾結,我看你怎麼辦。」尚方含丹淡淡笑道:「我可沒勾結魔教反賊,是李大教主情深義重,俠骨丹心,雲遊長安城樓之時看到白重黎對我圖謀不軌,破窗而入救下小女。」旋即她笑道:「我早已遣人往相府送信,如果我沒猜錯,哥哥已經帶著赤龍營一干人馬往國縣侯府興師問罪了。他侮辱相女孤身一人請他赴宴,心懷不軌,一欲奪我清白,還想反咬我一口?門都沒有。」
李北殷嘆道:「與神仙大交道,我是越發感覺腦子不夠用了。」
尚方含丹輕輕一笑,說道:「要你來救我只是其中一步,說動白重黎來赴宴,想辦法調走白重黎麾下的神策軍保護,才是最關鍵的兩步。我差人連夜前往香嚴寺放了一把火,香嚴寺向來是神策軍旁支重兵看守的寺院,裡面一定有馬公公等人見不得人的秘密,香嚴寺失守神策軍必然大亂,前往救援,這樣一來你李大教主才有機會躲過嚴查崗哨,到城樓上來救我。」
李北殷驚道:「神策軍?你膽子真是大到包天,連皇城禁衛軍都敢玩弄。」尚方含丹淡淡一笑,道:「古二哥早年是佛門弟子,對佛門建築構造和僧人習慣熟悉的很,他定能想辦法潛入其中放一把火,全身而退。只不過可憐古二哥這幾日怕是連夜趕回長安,跑死了幾匹馬。」李北殷皺起眉頭,奇道:「香嚴寺里到底藏著什麼秘密,需要皇城禁衛軍嚴加保密。」尚方含丹臉色微微凝重,低聲道:「這事事關本朝生死,絕不能告訴旁人,你是魔教頭領,這事恕我萬萬不能告知於你。」
李北殷想起赫連赤曾說,武宗滅佛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佛門收留了一個萬萬不該收留的危險人物,那人身份之災難比之李北殷有過之而無及,想來那人必定是被藏在香嚴寺內。他心道:「既然此人已經落在宦官手上,為何不殺了他就此替聖上分憂,還能在皇帝老兒面前邀功請賞。這裡面涉及到宦官集團與其他朝野勢力之間的鬥爭,太過複雜,還是不過問的好。」
尚方含丹看著李北殷一陣發呆沉思,凝眉冷聲道:「李教主,如果你是知道什麼,我勸你就此把這件事忘記的一乾二淨,你雖是魔教反賊,但也是皇帝求長生逼迫你教起義,還能說的過去。但如果你打香嚴寺的主意,那可真是萬劫不復,會惹來朝廷瘋狂反撲,就不是你個人殺身之禍那麼簡單。」
李北殷點點頭,說道:「朝廷之事我本就無心過問,我只想安安心心做我的魔教反賊,沒心思干預朝廷鬥爭。」旋即他奇道:「白重黎與相府既然多年交惡,怎麼還敢只帶那麼點兵馬和護衛赴宴。」尚方含丹臉上一片嬌紅,趴到李北殷而前,輕聲將告知白重黎的話語說與他聽,登時聽得李北殷面紅耳赤,血脈賁張,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李北殷咽了口唾沫,低聲道:「女……女淫賊。」尚方含丹登時英眉一立,嗔道:「呵!小淫賊!白重黎和你這淫賊一樣,一直對我圖謀不軌,我不過遣人說了兩句詩給他而已,是他自己心猿意馬,你還說我是女淫賊?!」
李北殷越想越心驚,向遠處挪了挪身子,說道:「和你認識的人,沒一個不被你摸透了心思,你這女子實在可怕。」尚方含丹嘆了口氣,道:「說來說去,也沒能將白重黎那狗賊一擊致命,下次想殺他比登天還難。」李北殷轉頭問道:「你既然要借我的手殺白重黎,又為何與小妹直說。你說什麼『長安城外,東南城樓,朝廷魔教,並無死結』,是什麼意思。」
尚方含丹望著團團火堆,眼中射出兩道寒光,低聲道:「李教主,你要知道,你方才的一念之仁,錯過了解開朝廷與麒麟教多年恩怨的大好機會!白重黎是趙歸真的左膀右臂,正得皇上寵愛,只要白重黎一死,皇上身邊便少了一個進讒之人,我爹也少了個官場大敵。李太尉雖然與我爹政見向來不和,但也只是正面交鋒,也是不太贊同皇帝渴求長生。我爹少了競爭對手,假以時日必定能勸皇上放棄這個虛無縹緲的夢想,天方教與朝廷之間的死結,自然可以打開!重新談判!就是你方才心慈手軟,一念之仁!可能會引得白重黎懷恨在心,朝廷與麒麟教早晚再起戰爭!閔相府的日子也會一天比一天難過!」
李北殷被嚇全身打抖,顫聲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明白?!我……我是罪人?!」
尚方含丹氣吞吞的白了他一眼,嗔道:「你是麒麟教教主,你教大食國總壇有一塊奇異黑石,你應該很清楚。」李北殷點點頭,道:「這事聽最左掌教與我娘說過,這塊黑石是大食國天方教總壇聖物,安放在大食國聖城聖殿之中,日日夜夜有近千名大食國第一等武者輪番看護。這石頭有何稀奇?」
尚方含丹點點頭,說道:「皇上與中土天方教交惡的導火索,就是因為你教有一塊號稱能使人長生的天方黑石。前朝文宗皇帝服用道教金丹暴斃,已經令同樣渴求長生的當今聖上心有餘悸,有一段時間趙歸真被貶,就是因為他拿不出出道教金丹之外的其他寶貝,武宗一怒之下準備派宮中高手截殺趙歸真。趙歸真也真是命不該絕,竟然被他在深山之中尋到了【九襄道典】這本奇書,以書上無上神功將追殺他的無數高手全數擊殺。他更從九襄道典殘篇中尋到長生之術,雖然只是蛛絲馬跡,但也足以令他能重返朝野,武宗早年身患有疾,對長生已是痴迷不已,非但沒有追究趙歸真截殺大內高手之事,還將他再度奉為國師。」
李北殷奇道:「九襄道典是中原武學,而那塊天方黑石乃是大食國天方教總壇寶物,至今仍躺在聖城聖殿之中,這兩本寶貝根本就八竿子打不著啊?」
尚方含丹瞪了他一眼,嗔道:「虧你還是天方麒麟教教主,這等中原往事都不清楚。九襄道典上正是提到,長生術必須用到這塊天方黑石。九襄道典是中土寶物不假,但卻是一位外族人遠道而來的武者編寫,這人名叫王綦。史書上對著人記載不多,但可以知道的是,此人父親是外族人,母親是中土人,本是久居在外,身世離奇,後回到求官。此人生的身高九尺,褐發白面,著龍鱗鎧甲,文武全才。」
「可王綦為外族人,為漢族官員所不屑,王綦曾中狀元三度,卻都因祖籍之故被除名,一怒之下殺死考官逃走,隱匿於雲夢山鬼谷觀藏經院內。王綦大難不死,乃感知天道循環,命不該絕,於鬼谷觀鬼谷洞前叩首千次,拜謝鬼穀神人在天庇佑,機緣巧合下得鬼穀神人藏書百卷,更從中得到神書【鬼谷】。王綦痴迷中原文化及武學,繼而潛心修讀。然而書中所載極其神妙高深,王綦精讀過後,五十年光陰匆匆而過,他提筆將從鬼穀神書得到的感悟與武學寫下,起名為【九襄道典】。崑崙山有神書【道卦六十四】,其中『九襄』卦象為九五之數,至尊之術,襄升霞舉,黃老之道,此卦即萬法極盡之卦。或許是天意,便讓這本武學成為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奇書。」
「但史書對王綦的描寫寥寥數筆,許多事情都是我平日裡從江湖散客口中得來,加以推斷,究竟這本九襄道典到底是如何來歷,誰也給不出一個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九襄道典中的長生之術定然存在,不但有修煉之法,更有捷徑可尋。趙歸真便是以九襄道典殘篇中的秘法煉製九襄長生丹,取悅武宗,但趙歸真吸去之前的教訓,除了一邊取悅皇帝之外,更暗中收羅勢力,巴結朝臣,白重黎、張元淳便是其門下弟子。白重黎越是得勢,背後的趙歸真越是得意。」
李北殷聽得雲山霧繞,忙插口道:「王綦、九襄道典、趙歸真、白重黎,這些人都與麒麟教毫不相干啊,你這麼說是何意思。」
尚方含丹望著李北殷雙眼,神色凝重,定定道:「九襄道典的作者王綦是外族人,書中記載的殘篇中提到天方黑石的長生秘法,我猜測,王綦不是別國人,正是大食國人。非但如此,他和他父親的身份一定與大食國天方總壇密不可分!不然王綦如何能得知天方教聖物黑石有長生之效?」
李北殷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全身冷汗直冒,驚道:「你是說,王綦和他的父親極有可能是大食國天方總壇史上某一任教主?」尚方含丹凝眉道:「是不是教主我不知道,但這等教中禁忌王綦都了如指掌,更在九襄道典中寫下用天方黑石以求長生的各類法門,即便不是教主也必定是大食國天方總壇地位極高之人。武宗崇信道教,對趙歸真所言信以為真,百般寵幸。趙歸真這個人狼子野心,一心將他門下衡山派發展為中土第一武林大派,因此與李太尉一同對佛門極力打壓,以至於滅佛法難興起。武宗渴求長生已經到了痴迷地步,依趙歸真所言對中土天方教要挾,逼中土教主前往大食偷盜長生黑石,但遭到天方教教主斷然拒絕。趙歸真賊心不死,便以此為藉口告知皇上,惹得皇上龍顏大怒,因此派兵對天方教極力打壓,天方教才因此不堪受辱起兵造反,與朝廷分庭禮抗。」
李北殷聽得瞠目結舌,一時間全身冷汗直冒,雞皮疙瘩四起,顫聲道:「你是說……九襄道典,天方麒麟教,朝廷鬥爭,說到底根本就是一回事?那這與峨眉派的黃龍神刀又有什麼關係?」尚方含丹點點頭,說道:「九襄道典落到趙歸真手上,也只是殘篇,真正的長生之術恰恰在九襄道典遺失多年的下卷中。傳說正宗全篇的九襄道典,與黃龍神刀息息相關。黃龍神刀雖是峨眉派至寶之一,但這件事已經太過久遠,甚至牽扯道北宗前身太玄派和已經消失多年的荊楚古玉派的往事,我翻閱過無數道藏典籍、史書文載,都沒能尋到其中武林往事。這個秘密,根本就只有峨眉派歷代掌門才知道!」
李北殷驚道:「所以……所以你將峨眉派捉去,那般對待澹臺儀和六滅師太,根本不是意氣之爭,而是要逼她們說出黃龍神刀的秘密!你這盤棋下的太大了。」尚方含丹冷冷一笑,道:「如果這盤棋都算大,那我真正在下的另一盤棋,說出來真的會嚇死你。」
李北殷登時驚得頭冒冷汗,伸手捏了一把尚方含丹的柔軟的臉頰,嗔道:「你到底是人是鬼?」尚方含丹吃痛的將李北殷的手臂打掉,秀眉一凜,面色嫣紅,嗔道:「痛啊李教主!」李北殷忙道:「你……你這個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你每天要計算多少東西?!」
尚方含丹見他這般失神,冷冷一笑,道:「許多事情本就是千絲萬縷,各不相同,但其實都由這本【九襄道典】糾結在一點之上,只要順著這根線索走下去,就能找到秘密所在。」尚方含丹忽然驟起瓊眉,嗔道:「李教主!就是因為你方才一念之仁,讓我全盤計劃盡數落空。白重黎不死,趙歸真不倒,麒麟教早晚血流成河,你說你是不是罪人。」李北殷驚得六神無主,直欲跪倒在地,嘆道:「女神仙,我求求你被說,我真的就差給你磕頭了!但是……但是你這個計劃太過深奧,所有人都是你手上的棋子,棋子的作用是替你攻城略地,我哪裡理解的到你有這麼深的籌劃。再說了,如果我剛才一爪掐死白重黎,赫連赤還不一樣把你打死。」
尚方含丹嗔怒道:「我死算什麼!大不了就此埋骨罷了!只要保全閔相府,就還有在朝廷上和趙歸真對抗的力量!麒麟教也不會再與朝廷為敵,你也不會再是反賊也不會死了……」
李北殷聞言抬頭,微微失神,嘆道:「你……你一直都不希望我是反賊,不希望我死?」尚方含丹測過身去,嗔道:「我胡說的……你不要當真。」兩人之間一陣沉默,李北殷心裡卻是感慨萬千,原來她做了這麼多事,也都是為了要保全養父的地位,保全相府安危和扶正朝廷,還是為了麒麟教正名,希望他活下去。
她雖是嘴上強硬不承認,測過身去卻是百般委屈,抱膝垂淚,哭腔低聲道:「我最近到底是怎麼了,我都多久沒這麼難受過這麼哭過。」李北殷暗嘆一聲,走了過去蹲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要哭,你笑起來像太陽一樣好看,哭起來可就像芝麻大餅一樣了。」尚方含丹哭的聲音更大,嬌嗔哭道:「李教主!你會不會哄人啊!哪裡有你這麼哄女孩子的!你的臉才是芝麻大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