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聲聲呼喚難再還(下)
2024-05-04 10:15:21
作者: 邱處機
李北殷驚呼一聲,道:「這麼暴力嗎?」
曾素懿滿臉通紅,嬌嗔著打了李北殷一巴掌,道:「誰知道那笨人……吃什麼長大的,力氣大的很……他只是一直吻我,像大笨牛一樣,但沒有過激的舉動,然後倒在我身邊,在我耳邊說,他什麼都不管了,他要娶我。七天後,我們二人便成了親,那七天他帶我在崑崙山四處遊玩,在崑崙泉下,我第一次見他笑,笑的像個孩子一樣,那麼開心。可就在七天後,婚禮當天,什麼都變了……」
李北殷皺眉急道:「婆婆,到底發生了」
曾素懿苦嘆道:「崑崙山遠在極寒之地,距離九毒門太遠了,婆婆就寄了封書信回去,邀家裡的姐妹長輩,一齊到崑崙山來,又想到那人與教主和你爹他們關係微妙,也便不急著邀請,想著若是教主他們埋怨我,便回到麒麟教再擺一桌酒宴。婆婆第一次將嫁衣穿到身上,把金燦燦的鳳冠戴上,想起你娘曾答應我,待我出嫁的時候,一定親自替我梳妝,我們兩姐妹親濃於血,我就忍不住去想她,就哭了起來。那笨人把我摟住一邊安慰我一邊說『你若是想太冥夫婦了,便把他們一齊叫來豈不好,』婆婆開心極了,就說『你隨我回一趟麒麟教好不好』,隨即便把答應教主的事說了出來。誰知那人卻突然像發了狂一樣,罵我是魔教的走狗。婆婆氣急了,就說他也曾受段教主的恩惠,怎麼能這麼侮辱麒麟教,那人說以後不准婆婆與麒麟教來往,再也不許。婆婆當時覺得難以理解,一氣之下就道『你家新娘子也是麒麟教的人,你若是不喜歡便把我也趕走好了。』」
「婆婆一生都忘不了他那時的眼神,怨毒到了極點,我沒見過他那麼兇狠的樣子,就像要活剝了我一般。他就像發了瘋一樣,大哭大喊著『沒有人能壞我崑崙大義!沒有!』然後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婚禮當天各路英雄都賣九毒門的面子,齊聚這個小鎮,禮堂里人來人往,可在眾目睽睽之下,新郎就這麼走了。無論婆婆怎麼哭喊,怎麼哀求,他都沒有再回來……婆婆看著周遭人,他們都在辱罵我,都在取笑我,他們每個人的嘴都像鋒利的刀子,婆婆知道,我把祖輩的顏面都丟盡了,把自己的尊嚴都丟盡了。我感到天在笑,它在譏笑我!地也在笑,它在嘲諷我。」
都過去二十年了,她還是忘不了那一天,再提起來卻仍是痛苦萬分,胸腔里一陣悲憤憂鬱,曾素懿慘叫一聲,「噗」的從口中噴出一口鮮血來,頓時臉色蒼白如紙,虛弱的倒在一旁,淚眼婆娑。李北殷嚇得大喊大叫,連忙把婆婆扶起,見她無助的哭泣,忍不住把婆婆摟在懷裡,說道:「婆婆。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曾素懿嘴角帶著血絲,眼睛裡也哭的一片血紅,喃喃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
李北殷聽著怒火衝天,除了旁人侮辱他父母之外,他從未動過這麼大的怒火,當即一把將桌子拍的粉碎,炸裂聲四起,喝道:「袁太初!他不要落在我的手上,不然我非宰了這老匹夫泄憤!」
曾素懿慘笑道:「孩子,他都死了十年了,你去哪裡尋他?」
李北殷震驚無比,隨即似是想起什麼,幽幽道:「是了,婆婆家中只有兩副碗筷,一副自用,一副用來祭奠亡夫……原來他早就死了。」
曾素懿靠在一邊,幽幽道:「那日之後,婆婆整個人都變了,婆婆和你娘,都是極愛笑的姑娘。可自那日之後,再也沒發自心底的笑過。婆婆想不通,不明白,放不下!難道所謂的門派之見,真的比我們的感情還要重要嗎?那時教主聽說了這事,便帶著金鳳密使不遠萬里來到崑崙山,問了個究竟,教主從不發火,卻是那一次真真動了真怒,帶著婆婆就上了崑崙山踢山。若不是崑崙掌門宿和真人親自下山化解干戈,只怕段教主真的要將崑崙山鬧得天翻地覆。」
李北殷聽得膽戰心驚,震驚無比,心裡是掀起了驚濤駭浪,只恨自己生的太晚,沒見到段教主這等義薄雲天,豪情至性的好漢子!他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他爹娘會加入麒麟教;為什麼聖女會對他痴心一片,至死不渝;為什麼婆婆因為麒麟教失去了婚姻,但從未後悔過,埋怨過;為什麼楚密使,金鳳使,那麼多人即使在他死後,仍然對他忠心耿耿,拼盡性命也要保住他未竟的事業。這世上被稱為武學宗師的人很多,成就霸業的人很多,但仍能像段教主一般至情至性,不忘初心的人,太少了。
曾素懿慘笑道:「婆婆隨教主和金鳳使上了山,我頂著滿山人的唾罵與譏諷,發了瘋一樣找那人,才知道他早就已經離去了。婆婆那時才知道,自己是被拋棄了,原來他身邊早已有人,還是他的師弟。可我不信!婆婆深知他不是那種人,可後來才知道,那哪裡是他的師弟,而是一名女扮男裝的師妹,名叫『辛止水』,他接近我,向我求藥,甚至在我面前痛哭流涕都要救得人,就是那個小師弟。原來說到頭,婆婆是那個一直被戲弄的小丑。婆婆還記得,那群崑崙門人恨透了麒麟教,我下山的時候,失魂落魄,他們便高唱著,『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旁人聽著是嘲笑那人和他『師弟』,其實婆婆心裡明白得很,那嘲笑的是我,我這個魔教妖女,笑我痴心妄想,笑我活該……」
李北殷幽幽苦嘆一聲,抱著曾素懿低聲道:「我明白了,原來婆婆那麼厭惡元秀,是因為她與辛止水一般,都是女扮男裝,都是崑崙弟子。她勾去了婆婆心底最痛的傷心事,婆婆沒有動手去殺她,已經算是她萬幸了。」
他旋即想到婆婆家中的兩副碗筷,一副是自用,一副是祭奠亡夫,心裡又是一陣痛。原來這麼多年了,婆婆還是沒忘掉那人,他如此辜負婆婆,可婆婆卻依然把他當做唯一的丈夫,他死後仍然不忘祭奠他。婆婆雖是麒麟教人,卻又有去山道佛堂禮拜祈禱的習慣,原來都是為了那人。
李北殷搖頭苦嘆,只覺得婆婆受的傷太重了,重到她自那以後性情大變,孤苦一生,重到她二十年後仍然緩不過神來。
曾素懿微微嘆氣,隨即想起令狐小妹如此依賴李北殷,終是忍不住問道:「法姐姐臨終前,是將小妹許配於你了不是?」
李北殷搖頭道:「倒也並非如此,嬸嬸去世的時候只說讓我照顧小妹,卻從未說要我二人成婚。」
曾素懿淒聲問道:「那你喜歡這妹妹嗎?」
李北殷聞言一怔,隨即道:「婆婆,怎麼又忽然扯到小妹的事上來了。我們相處不過數日,哪裡分得清喜歡或是不喜歡,何況我們現在只是兄妹相稱。」
曾素懿擦去嘴角血液,急道:「這就怪了,這令狐丫頭生的這般清美可人,你竟然全不動心?令狐丫頭人生的美麗,性子也柔柔的像水一樣……」
李北殷心疼的摸了一把婆婆的秀髮,微微笑道:「莫非婆婆是嫌我煩了,一股腦就要給我娶親,想把我趕走啊。」
曾素懿卻是神色大變,急道:「你現在不著急,等令狐小妹見識多了,認識的人也多了,天底下那麼多英年才俊,那個會不她動心!」
李北殷暗中嘆了口氣,道:「這便是了,連婆婆都說,小妹只是沒走出山去看看這世間,待他見識的人多了,看到的也廣了,哪裡會再瞧得上我。」
曾素懿厲聲喝道:「你胡說什麼!婆婆看得出小妹待你是真心實意!你怎麼能這般辜負她!」
李北殷微微一驚,卻見婆婆神色變得非常激動,身子都在微微發顫,連忙握住她的手道:「婆婆放心,我知道你瞧著小妹孤苦無依,便想到了自己,我不會讓人欺負她的。」
曾素懿痛苦搖搖頭,近乎有些癲狂道:「那年,那人也對我這般說過!可結果呢!北殷,你別怪婆婆這般固執,你發誓!發誓你永遠不會辜負小妹!你發誓!」
李北殷登時嚇得面如土色,忙道:「婆婆!你別這樣逼自己,別這樣逼我,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
曾素懿聞言怔怔一愣,隨即癱軟在椅上。李北殷忙將她手握住,低聲道:「婆婆,也許我真的不該問你這件事。」
曾素懿忙從方才偏執的情緒中醒來,慌張的攏了攏頭髮,搖頭,苦笑道:「北殷,婆婆方才的樣子是不是很醜,是不是……」
李北殷搖頭道:「怎麼會呢,婆婆這般至情至性,倒是讓我覺著那人走得好,他根本不配和婆婆一起。」
曾素懿搖頭道:「婆婆以後,再也不想提起這件事了。再也不提了。」
李北殷點點頭,卻聽曾素懿正色道:「北殷,你既然接任了本教教主一職,那就要肩負起責任來,麒麟教這趟水深不可測,極為複雜,萬事小心。」
李北殷知道她有心沖淡方才悲愴的情緒,轉移話題,反握住曾素懿的手,苦笑道:「婆婆。我這樣的人,如何有福氣做貴教教主呢,接下教主一職,也只是因為嬸嬸臨終前苦苦相求,我不便拒絕。說實在話,我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這些天教內眾人喚我『教主教主』的,我心裡只有惶恐。我瞧著羅密使不但武功高強,且能力超群,大有名將風範,正準備尋個合適機會,將教主之位交給他。」
曾素懿聞言卻又是秀目圓瞪,貝齒輕咬,怒不可遏,頓時火上心頭,抬手就要一巴掌打來,罵道:「臭小子!你想氣死婆婆是不是!」
李北殷倒是挨打挨出經驗來了,輕輕一手握住她皓白如月的秀腕,笑道:「好了好了,婆婆不要動怒了,再打你兒子,真要腫成豬臉了。」
曾素懿恨恨唉了一聲,隨即又被他逗笑了,但語氣依然堅定無比,說道:「麒麟教中現在混亂不堪,各自盤踞,這個擔子是燙手山芋,扔給誰,誰就會有滅頂之災,必然會群起而攻之。聖女將教主之位傳於你,一是因為你爹的原因,二是因為你恰恰不是本教中人,也無個人勢力,現在這個局面下,由你來做教主再合適不過。」
李北殷本欲再說幾句,卻見曾素懿秀眉一凜,冷冷側向一邊,發脾氣道:「好兒子,你要是再推三阻四,婆婆便不認你這個兒子,明天就偷偷溜走,讓你找也找不到。」
李北殷心道:「婆婆和令狐小妹一樣,看著溫柔成熟,實則心裡還是如少女一樣嬌氣任性,」
李北殷將她身子扳了過來,緊握她雙手道:「婆婆別生氣,你不喜歡的事,我不做就是,可我現在對本教一不清二不楚,還需要婆婆和羅密使不吝賜教。」
曾素懿這才展放愁眉,沒好氣的嬌笑起來,摸著他頭頂頭髮道:「這才是婆婆的好兒子,你放心,有婆婆在,誰都別想欺負我兒子。如今婆婆回到教中,金鳳使與婆婆……頗有淵源,他定然不會動稱雄的念頭,還會一直挺著你。」
說罷,她緊緊攥著李北殷的手,定定道:「北殷,婆婆什麼都會護著你,幫著你,可你能否答應婆婆,若是你真心也喜歡你令狐妹妹,就千萬不要辜負她。」
李北殷怯生生點點頭,一言不發的坐在一邊。
門前微微傳來一聲嘆息,卻被李北殷敏銳的捕捉到,他回首看去正是一個高大巍峨的身影立在屋外,影子被斜陽長長的拉在地上,那人似是聽到了方才所言,顯得有些失落,整個身軀都稍顯佝僂,分外蕭瑟。
李北殷起身忙道:「門外是何人,既然來看婆婆為何不進來。」
那人沉思片刻,還是走進屋來,淡淡道:「小教主不必驚慌,是我。」
那人黑鳳袍加身,頭戴一頂燦金鳳冠,身材巍峨如玉山傾塌,面生鷹像顯得極為凌厲精神,神色不似往日般有神,低頭走來,正是羅雲程。
曾素懿見羅雲程立在門外,驚恐方才說的話是不是都被他聽了進去,忙坐直了身子側向一把,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花,淡淡道:「你都聽到了。」
羅雲程微微點了點頭,道:「那日我去九毒門接你回來,你說什麼都不肯。若不是擔心小教主的安危,恐怕無論我在門前等多久,你都不會皺一皺眉頭……我本以為你是在生赫連赤等人的氣,才負氣多年不肯相見,沒想到,還是因為那些事。」
李北殷聞言一凜,心道:「難怪婆婆會回到麒麟教,竟是勞金鳳使大駕親自迎接。看著金鳳使這幾日這般要緊婆婆,呵護婆婆,似是對她有情。」
曾素懿側向一邊,用手扶著額頭,閉眼搖了搖頭,說道:「羅家哥哥,我想起了些不好的人,不好的人,我心裡亂極了,今日不想再說話,你與北殷都出去吧,我靜一靜。」
羅雲程有些失落的的點點頭,李北殷看在眼裡卻覺得有些無奈,羅雲程是位高權重,縱橫沙場的鐵血男兒,年近五十不惑,可那臉上的露出的黯然神傷,又與曾素懿一樣,仿佛傷心之事就發生在昨日。
長長一聲幽嘆,羅雲程轉過身去淡淡道:「我還有的是時間,我不怕等。」
旋即他走到李北殷身邊,微笑道:「小教主,請隨我來,我有幾件事要交待給你。」說罷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去,夕陽下那鳳冠射出的金光顯得璀璨無比,卻襯得他蕭瑟的背影有些悲情。
李北殷「嗯」了一聲,旋即對曾素懿道:「婆婆,我這就隨羅密使去了,你保重身體。」
曾素懿點了點頭,揚手示意他隨羅雲程去,李北殷出了房門,闊步跟上前去,曾素懿才怯怯睜開眼,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你又是何苦呢,已是不惑之年,仍為了我這麼個敗柳殘花,一生不娶。你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哭在心裡,可我做不到,我真的沒那麼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