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何處安寧溫柔鄉(下)
2024-05-04 10:14:28
作者: 邱處機
遠處澹臺儀倒是玩的開心,李北殷則思前想後,唉聲嘆氣,他年紀尚輕自是不懂欣賞這湖光山色,一派清明。一想到沈爺爺方才動情而泣,便覺得內心愧疚難當,煩悶拔著身周的湖草扔進湖水中,濺起點點漣漪。
澹臺儀胡鬧了一陣,跑過來蹲在他身邊,笑道:「小官人還在生掌門的氣?」
李北殷搖搖頭,道:「沒有……你別理我了,龍門洞的師兄弟們都說我是只會給來帶來痛苦和煩惱的災星。你且離我遠些,別傷著你。」
澹臺儀見他言語悲戚,自暴自棄,索性也坐在地上,定定道:「我爹死的時候,我和你一樣,也很難過。每天都難過,什麼都做不成,掌教師傅就帶我來這裡,讓我對著湖水練功,一聲也不許哭。」
李北殷驚道:「你父親……你不是說掌門救了你和父親的嗎?」隨即他低聲道:「是了,那掌門見死不救……。」
澹臺儀搖頭道:「不是的,我爹是被番僧所傷,掌門和掌教為他運功療傷,整整一天一夜,也無力回天,掌教說他的五臟六腑,全都碎了……。」
說著她想起傷心事,仍忍不住淚眼婆娑,斂起袖子擦了擦臉蛋,笑道:「後來,我爹就把我託付給了掌門和掌教師傅,雖然嚴厲,她們都對我極好的。我家本在沅江邊上的一個村莊,發了洪水逃難到了北方,爹死後,家便沒了……峨眉山就是我的家,掌教和掌門便是我至親的人。」
李北殷歉聲道:「小妹妹對不住,我方才不該這麼說你師傅們。」
澹臺儀笑道:「這不能怨你的,這事是掌門不對,我分得清!」
隨即她又說道:「可是小官人,你不能就這樣意志消沉的活下去呀,你想想你一天愁眉苦臉,帶著沈爺爺也陪著你難過。」
李北殷低頭不語,良久才說道:「你說得對,我若是還每天愁眉苦臉的,沈爺爺也過得不快活。」
澹臺儀轉了轉眼睛,說道:「這便對了……相由心生,假著一張臉很快就會被沈爺爺看出來的,你要令自己真正快活起來。有難過的時候就想想開心的事,人自然也就開心了。」李北殷撓了撓頭,只覺得沒什麼值得自己開心的事。
澹臺儀道:「我最開心的事,就是每天起個大早,爬到峨眉山最高的頂上,等著朝霞出來。掌門師傅說那是『金頂祥光』,是日出、雲海、佛光、峨眉聖燈交匯的奇景!」
李北殷歪著腦袋,問道:「看日出又怎麼會令人高興。」
澹臺儀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總之看著就是極開心,心裡暖洋洋……若要我說個道理出來,可為難了……咱們佛家說人生有八苦,眾生活在世上要歷經磨難,才能達到心境明通,才能升上天呢!」
李北殷道:「受苦是不假,升天升仙一說可別當真。」
澹臺儀笑道:「哎呀,小官人你真的是個悶葫蘆,怎麼逗你都不開心,那我頌佛經給你聽吧。」
說著兩個小傢伙寶相莊嚴的端坐起,一個給一個念佛經,一個裝作醍醐灌頂,聆聽大道的樣子,好不滑稽。
李北殷耍著耍著,悽苦道:「我爹和我娘,他們真的有那麼壞嗎?為何所有人都要殺死他們才甘心,他們做錯了什麼?他們以後會升天嗎?」
澹臺儀見小官人看向他,眨巴著大眼睛道:「掌教要我背的《雜譬喻經》,裡面有很多很嚇人很可怕的故事,可故事都有一個美好的結尾呢。」
李北殷忽然臉色一凜,赫然怒道:「我父親娘親不是壞人!沒做壞事!不恐怖也不嚇人!」
澹臺儀被他嚇了一跳,登時就嗚嗚哭了起來。
李北殷一看自己嚇到了小妹妹,連忙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卻聽澹臺儀哭喊道:「小官人,我沒有說你父親娘親,你做什麼這般唬我!我最怕別人唬我罵我了!」
李北殷愧疚難當,連忙安慰她,一會扮烏龜,一會兒又往臉上抹泥扮小丑,手忙腳亂才把這小丫頭惹得破涕為笑,道:「小官人你可真醜真滑稽!」
李北殷笑道:「丑也好滑稽也好,你不哭就是最好的了!」
突然,李北殷只覺得體內一陣劇烈的絞痛,捧著心口趴在地上,全身由檀中分為兩半,一邊如同浸在寒潭冰水中陰冷刺骨,全身結冰,另一半又如浸在熔岩里炙烤,全身發腫,皮膚如同汗蒸一般,幾近灼爛。登時五內俱焚,半身僵直冰凍,青煙直冒。
澹臺儀嚇得魂飛魄散,哭喊著回頭道:「沈爺爺!掌教師傅!你們快看看!小官人發病了!」
沈山崇聞言一驚,縮地成寸便向前奔去,一把將孩子抱在懷裡,卻見他全身一半結冰凝結,一半熾熱冒汗,又是那體內的「九襄真氣」作祟!
沈山崇點住他兩手「少商穴」,「陽池穴」,有極快的封住他背脊「肺腧」、「神堂」、「風門」三穴,防止夜間陰氣灌入。
蘇素玉趕來也是大驚失色,她從未見過被九襄道典武功所傷之人,竟是這般可怖模樣,又是心焦又是可憐,與那練功陰陽失衡,走火入魔之人一般無二。沈山崇大喝一聲,「蘇丫頭別愣著,來搭把手。」
蘇素玉盤坐在地,沈山崇道:「我龍門內功守雌陰柔,極難把控火候,而這孩子體內道氣時陰時陽,變化無窮,多一寸一毫都有性命之虞!稍後我重開這孩子風門穴,你從右側將峨眉純陽功輸入他體內,我從左側打入,儘量維持在一個陰陽魚內。」
忽見兩人同時出掌一青一紅,兩道截然不同的真氣灌入李北殷體內,少年慘叫一聲,體內悶雷滾滾,霹靂作響。
他臉上一陣陰青一陣赤紅,兩道截然不同的內力與他體內九襄真氣制衡,那體內玄妙莫測的真氣漸漸被控制收斂,蘇素玉一陣皺眉,只覺得他體內真氣完全無法掌握,亦無從煉化,驚嘆之餘不由得加大了力度。
沈山崇忙道:「丫頭收掌。這真氣只可制衡不可強壓,不然這孩子非爆體而亡不可!」
蘇素玉覺得那體內不可捉摸的真氣果真反噬,壯大了幾寸,急忙收起掌力,內功如江流般徐徐流入。
李北殷臉上一陰一陽,世事變化,腦中一片灼燒,哭喊道:「爹,你別罵我,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們別丟下我不管,爹……」
沈山崇聞言嘆了一聲,只道是這孩子被體內真氣折磨的神智錯亂,不知在說些什麼。澹臺儀拿出手帕幫李北殷擦了擦汗,隨後緊張的躲在一邊。
約摸著一刻鐘之久,李北殷體內的九襄真氣才慢慢穩定下來,兩人同時收掌,峨眉山間又是一片青紅交織,李北殷已是滿身透汗,昏倒在沈山崇身周。沈山崇嘆了一聲,便將孩子扛起來,幽幽向山下走去。
蘇素玉領著澹臺儀跟在後面,山間月照,這孩子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樣,怕是沒幾天活頭了。
沈山崇邊走邊想,又對那峨眉掌門所作所為倍感氣憤,自己活了幾十歲,武林人尊為【泰山北斗】,竟然救不了自己的徒兒和兒媳。如今他們的兒子身受重傷,也是無計可施。他憤惱下一掌拍山,竟震得一塊巨石從半山腰掉落而下,又被他一掌劈的粉碎。
蘇素玉看著心裡發酸,她心知沈爺爺修為參天,可以一掌開山劈石,卻無法子去挽救一個孩子,有心無力的痛苦最難承受。
澹臺儀看著李北殷被扛在肩上,已是形容枯槁,幾近虛脫,扯了扯蘇素玉的衣襟,淚眼婆娑道:「掌教,咱們回去勸勸掌門好不好,小官人……小官人怕是活不過幾個晚上了。」說著嗚嗚的哭了起來,憔悴的哭聲在山路上迴蕩。
蘇素玉也是無奈的搖搖頭,道:「你師傅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掌教心疼那個小傢伙,終沒有法子救他。」
蘇素玉幽幽嘆息著,正欲轉身離去,又覺得心中極為不安與愧疚,怯生生跑上前去,從腰間拿出一封紙絹,遞在澹臺儀的手裡道:「去把這個交給沈爺爺,師傅在洗象池等你回來。」
澹臺儀捧著紙絹,哭聲問道:「掌教,這法子能救活小官人嗎?」
蘇素玉搖搖頭,道:「峨眉三陽薈萃,尤以掌門手中『峨眉太羲功』最重要,我這篇『煉陽神功』只起皮毛作用,救不了你小哥哥。可活著一天,就多一天希望,雖不能根治,但也聊勝於無。你記住,這件事萬萬不能讓你掌門師傅知道:聽到沒有。不然到時候你小哥哥可真的活不成了。」
澹臺儀乖巧的點點頭,跑向前面。蘇素玉看著澹臺儀蹦蹦跳跳離去的身影,幽幽嘆道:「試問這世間誰能傷的了沈爺爺和他徒孫半分,若是真有的,也只能是沈爺爺自己了。我雖騙了掌門,但也是為了峨眉與龍門修好,不至於大動干戈,傷了和氣,希望沈爺爺能明白……」
隨後便向回走去,身影消失在山路之上。
沈山崇扛著徒孫向山下走去,忽然聽到身後那澹臺儀一人跑了上來,沈山崇問道:「丫頭,你家掌教真人呢?」
澹臺儀把紙絹遞給沈山崇,怯生生說道:「掌教她回去了,讓我把這個交給沈爺爺。」
沈山崇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笑道:「真乖。」
他正欲接過女童手中紙絹,六十年前那熟悉的場面忽然在腦海中浮現。
那年他初上峨眉,天寒地凍,躲在山崖下避風,當時他家道中落,被朝廷抄家,滿門抄斬,無家可歸,大悲之下躲在山崖下痛哭流涕,只覺得四海茫茫竟無一處可安身立命,正是一名峨眉女弟子策馬而來,不但好言相勸,還贈他一篇「峨眉純陽築基功」,薦他上峨眉習武,正是那匆匆一面之後,兩人卻再無緣分相見。即使是沈山崇之後成為武林絕代宗師,也始終對那一面之恩念念不忘。有人說他是修道有成,已脫離人間苦海情慾,也有人說他終身不娶,不涉足人間情愛,是心中始終放不下那峨眉山下匆匆一面的【白馬仙子】。
可究竟孰是孰非,真相只有這個已經活了快一百歲的老人自己才知道。
那時光仿佛重演,那峨眉仙子的音容笑貌他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覺得與這小女童的童稚臉龐重疊在了一起,他耳畔又迴蕩起那一句「小兄弟!你學了咱們峨眉的武學,要匡扶正義,鋤強扶弱!永遠做個正直善良的人!」
那聲音迴蕩在山間,白馬銀鞍,颯沓如流星,恍惚走過了六十載的光陰,重新向他走來。
他登時是神思飛逸,百感交集,把那女童臉上髒兮兮的淚痕擦乾淨,漏出一張如玉如瑩的璞子,一看便是十足的美人胚子。
他笑問道:「小丫頭叫什麼名字啊。」
澹臺儀眨巴眨巴眼睛,笑道:「我姓澹臺,單字一個儀!」
沈山崇又想起六十年前,他問向那姑娘姓名,那峨眉仙子直說她沒有名字,是師傅撿上山的,大夥都喊她「峨眉丫頭」。之後沈山崇想了許久,只覺得那樣善良溫柔的仙子,名字應該極為秀雅。他幻想了許多極為動聽雅致的名字,可再也無緣分與她相見。
六十年後,又是在半山腰上,又是在他傷心落寞之時,又是這峨眉山上純潔善良的女童遞來了救命的紙絹,他心中只能嘆聲「緣分」。沈山崇隨即失神道:「澹臺儀,老道記住了,會記著一生的……」
他隨即問道:「你掌教師傅她……」
澹臺儀做了噤聲的手勢,隨後低聲說道:「掌教說這件事,都不可以讓掌門師傅知道的。不然小哥哥就活不成了。」
沈山崇掀開紙絹,「峨眉煉陽神功」六個大字映入眼帘,登時心中一凜,心嘆道:「這蘇丫頭雖是毀了容貌,心底卻始終那般純潔善良,她明知北殷是太冥和別人的骨血,依然悲憫他的身世……太冥徒兒啊,為師知道你一生行事向來剛毅不悔,但你可知道,你錯過的,或許是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啊……她寧可頂著峨眉最重的刑罰,也要救你的孩子。」
沈山崇已經數十年沒有沒有如此動情了,他修為高深,定力極是深厚,今日舊地重遊,卻真真勾起他心底最柔軟的一方,他望著山路久久不語,隨後幽幽道:「我龍門子弟,欠峨眉實在太多。」
李北殷從昏迷中醒來,只覺得頭腦欲裂,天旋地轉,澹臺儀笑道:「小官人,你醒來了!」
李北殷脆弱的笑道:「謝謝你,還有掌教姐姐。」
澹臺儀眼見他們爺孫二人將走,有些遺憾,淚眼道:「小官人,等你病好了,就回來峨眉,咱們一起去看峨眉金頂最美的『金頂祥光』好不好。」
李北殷定定的點點頭,劇烈的咳嗽了幾聲,顫聲道:「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峨眉金頂,不見不散。」
說著兩個小人竟伸出手掌,擊掌為盟。
沈山崇抱著李北殷緩緩向山下走去,可澹臺儀卻覺得這似乎是最後的訣別了,在原地哭著揮手喊道:「小官人!你要說話算數,首先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要讓沈爺爺每天陪著你開心。」
李北殷深受她的感染,也哭出了聲,道:「我會的!丫頭等我呀!」
沈山崇見兩個孩子就此離別,又回頭看了看澹臺儀,她一步三回頭的揮著手,最後才戀戀不捨的轉進山路另一側,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