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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何處安寧溫柔鄉(上)

2024-05-04 10:14:26 作者: 邱處機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爺孫兩人一身蕭索的走到峨眉山門前,正欲離去。

  沈山崇見小徒孫一言不發,低頭噘著嘴發著呆,便說道:「北殷別怕。咱們回到龍門,不日便上少林祖庭,沈爺爺和少林三大神僧有些交情,他們必會加以援手。」

  李北殷抬頭看了看沈山崇,說道:「沈爺爺,你不要騙我,我的病是不是極難醫治了。」

  沈山崇一陣沉默,這話卻是說到了他心坎兒上。九襄道典的武功乃是世間最為高深精妙的武學,百年來不知有多少門派為了奪得道典秘籍自相殘殺,多少人為了其上武學命喪黃泉,家破人亡。誰都料不到道典上的武學會再現江湖,其上功法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李北殷所受掌力極重,內力無從化解,唯有上峨眉、少林兩大武林源遠流長之大宗,索問解法。

  其實就連見識廣博,學究天人的北宗真人沈山崇都不知道這【九襄道典】內傷如何化解,峨眉少林兩派恐怕也難知曉,但事在人為,沈山崇仍是不死心,這才降屈折尊,親上峨眉討教,誰知反遭小輩斷然拒絕,碰了一鼻灰,他修道多年,早已將個人榮辱拋諸腦後,並不看重,只是見方文璇繼任掌門後性情大變。

  沈山崇不由得心底發涼,自問自道:「莫非人與人之間,真的脆弱到了這種地步不成,事事都要用利害、恩怨來計較。即使是秉著真善美的尋常百姓,也會盡力救這孩子一命吧。」

  舉頭望月,他不禁有些懷念多年前的老友【孟楊墨】,可惜像孟楊墨那般有「古樸胸懷,太上情操」的人,現在只怕是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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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想道:「老道累讀黃老之書,崇尚莊子之術,自以為堅信人世自有真情淳樸在,莫非是不合時宜的庸人之想?莫非這大亂之世,真的不需要像老道這樣的人存在了?」

  可轉念又想,「世間恩仇在,自是從天地初開的一刻便註定了,世間能做到『以德報怨』之人是鳳毛麟角,日夜苦思『何以報德』之人倒是芸芸一片。」他

  幽思苦嘆,一時間悵然若失。

  他定了定神,摸了摸李北殷的腦袋,笑道:「一物降一物,老道就不信了,這世上還有治不好的病,醫不好的『小人兒』。」說著在李北殷鼻尖上一點。

  李北殷自小離開父母,沈爺爺給他的不僅是救命之恩,還有親情的溫暖,他當下臥在沈爺爺懷中,靜靜道:「沈爺爺,我的病究竟如何,我心裡是知道的。我只求老天讓我多活兩天,讓我在爺爺身邊盡孝……是不是我太貪心了,反而老天越是不准,我只怕去了陰曹地府,我爹娘還是不肯見我,我便再也找不到家的溫暖……」

  他聲音極微弱極輕,卻令沈山崇腳步驟然停下,老淚縱橫,抬了抬頭忍著眼淚不滴下來。心裡既是極可憐這孩子,又想起昔日李太冥與他門下七子,以及蘇方姐妹一齊在龍門祖庭,為他祝壽時的場景,血肉相親,子孫滿堂,令他這個八十歲的老人永生難忘。

  然而天意難違,剩下的人註定要承受這難以下咽的苦果。他悲憫這孩子自生下來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爺孫兩人擁抱著在山道上,明月下,久久不曾離去。

  李北殷聽到一絲異樣的聲音,心道沈爺爺應是心裡極難受,暗暗自責。他也不抬頭,窩在沈山崇懷裡問道:「沈爺爺,你聽好像有什麼東西哭了。」

  沈山崇收斂愁容,眨巴眨巴眼睛,朗聲道:「哭?你這孩子病重了,開始幻聽不成?」

  李北殷皺眉道:「我明明聽到有小狗低聲哭泣的聲音。」

  沈山崇破涕為笑,道:「哪裡有誰哭,誰哭誰小狗。」

  李北殷溫軟的依偎在爺爺懷裡,合著眼淡淡笑了起來。

  「沈爺爺!」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女童的喊聲,爺孫二人回頭看去,有些昏暗的峨眉山道上竟探出一張如玉如瑩的小臉,那小臉上掛滿了憤懣與淚珠,似是剛生了極大的氣,離家出走一般。

  沈山崇一看是蘇丫頭帶著那澹臺儀趕來,心頭一陣溫熱,料想這世間尚有在乎這孩子的人,專程來送他們,見那女童憤懣跑來,也順勢一把將她抱在肩上,笑道:「小丫頭生了好大的氣,連老頭子都嚇到了,不哭不哭了。」

  他擦了擦女童臉上的淚珠,轉身看那面容全毀的蘇素玉,心底一聲幽嘆,心道:「都是些可憐的孩子。」

  蘇素玉趕了上來,笑道:「澹臺,別沒大沒小的,你們倆可該叫『曾爺爺』才對。」

  沈山崇笑道:「說是這麼說沒錯,不過丫頭喊我爺爺,我也能年輕幾歲不是。」

  蘇素玉見沈真人談笑間並無戾氣,寵辱不驚,心嘆老爺子已是造化極高的道人,令人打心眼裡佩服,隨即道:「沈爺爺,你們這邊離川了嗎?要往哪裡去。」

  沈山崇微嘆一聲,將爺孫倆準備不日造訪少林的想法說了出來。蘇素玉婉言歉道:「老爺子,我師妹做了掌門之後,脾氣是一天不如一天,有時候怒火上頭,口不擇言。轉頭我一定好好跟她說說。」

  沈山崇嘆聲笑道:「可也正是有這丫頭刀槍不進的硬脾氣,峨眉才得以如此迅速的從廢墟中重建,迎來新春,不是嗎?」

  蘇素玉見沈山崇對師妹全無怨言,反倒替她著想說話,心下好生感激,珠下蘊淚,顫聲道:「沈爺爺,你總這樣,受了傷害受了委屈也……」

  沈山崇笑了一聲,道:「都是沈爺爺帶大的好孩子,哪裡有什麼好壞,什麼委屈。」

  蘇素玉握緊了他的衣衫,燦然一笑,「沈爺爺,往前便是『洗象池』了,您老數十載大駕峨眉,轉一轉看一看也是好的。」

  沈山崇點點頭道:「咱們走吧。」

  夜月如盤,雲收霧斂,萬山沉寂,遙天碧色,秋風送爽,明鏡御雲,映照水上,唯有四周冷杉英拔,風吹瑟瑟,如女子竊竊私語,聲聲幽咽,月穿墨林,遠處雄偉輝煌的峨眉建築兼收眼底,這些建築被月色籠罩,顯得極為安寧,祥和,肅穆,恬靜。遠處月色之下,古剎如臥象之首,溪流若象口白牙,長廊走階如象鼻般耷拉冗長,焉不知是工匠別具匠心,還是上蒼鬼斧神工。

  沈山崇將兩個娃子放下,任他們走在前面嬉鬧,蘇素玉望著月色,想起當年太冥與她在這裡賞月談心,一陣失神。

  一月映池池蓄月,月明池靜寄憂思。

  沈山崇遠望寒潭,低聲道:「這裡便是峨眉十景之一的『象池夜月』?」

  蘇素玉從思緒中醒來,點點頭。

  沈山崇道:「這裡大不一樣了,以前哪裡有這麼多建築。」

  蘇素玉說道:「家師在世時,便下令峨眉門人『急流隱退,韜光養晦』,自那以後我派甚少涉足江湖,注重門內自建,這些建築大多是家師在世時修建的。」

  沈山崇嘆道:「妙相師太性子雖是極柔弱,寡言少語,卻是內秀其中。論觀時度勢,老道佩服的人不多,你師傅卻算是一個。可惜啊,天妒英才,竟令她早早離去了。」

  蘇素玉問道:「沈爺爺,我一直不清楚,家師執掌峨眉僅十年,三十歲便悠然退位離去,所為何事。峨眉門下載事書卷眾多,卻對此事一筆不提。」

  沈山崇悠悠笑道:「這世上很多事,本就是不能載入書卷之中的。寫進去就變得不美了。」

  蘇素玉驚聞抬頭,看著沈山崇淡笑的表情似乎是話裡有話,心頭閃過一個奇念。

  她長長嘆了一聲,隨即悽然道:「家師離峨眉尚未有些時日,忽然暴斃天山附近,每每想起,都令我與師妹二人心痛不已。」

  沈山崇問道:「怎的你姐妹二人,這麼多年都未上『天山扶搖宮』問個清楚?」

  蘇素玉答道:「我容貌全毀,走出峨眉只怕會折煞峨眉美名……。掌門自然是登上天山,可『文卿真人』與掌門向來話不投機,未問出個究竟。」

  沈山崇道:「扶搖文卿真人乃是得道高人,若非有難言之隱,我想他萬不會向你等隱瞞。」

  蘇素玉點頭道:「沈爺爺說的極是,自從十年前天山派的『官扶瓴』師妹慘死,文卿真人便是性情大變,天山派也一連十年避不見客。」

  沈山崇道:「官扶瓴這個後輩的名字,老道也是有所耳聞的,據說文卿真人對她寄予厚望,也是極為看重的,卻不知她緣何會慘死,還與『麒麟魔教』的妖孽糾纏不清。」

  蘇素玉道:「老爺子你是有興趣,我便慢慢講給你聽。」

  沈山崇點點頭,看著兩個孩子在不遠處玩耍,也便在蘇素玉攙扶下坐下來,盤膝打坐。

  蘇素玉道:「官扶瓴是天山派文卿真人坐下的第三弟子,也是其門下最得意的弟子。天山派素有男女交替掌派的門規,因此到了官扶瓴這一輩,早已被真人選定是掌門儲備,傳以天山絕學。而這官扶瓴也是悟性極高,天縱之才,乃是當時青年一輩絕頂翹楚中一等一的人材。」

  沈山崇問道:「比之你與方丫頭比如何?」

  蘇素玉搖頭笑道:「同年而論,只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摶華派』號集天下群英薈萃華山,各門派均派出門下佼佼之人論劍,無論正派名門,三教九流,各派人士均敗在其『晦明神功』之下,她又以『天山快劍』出名,於是江湖上很快就亮起這塊金字招牌,對此文卿真人也似乎是非常得意。」

  沈山崇點點頭,心想這文卿真人也真是偏愛有加,天山的【晦暝神功】與【天山劍典】也都屬於天山秘典武學,這老頭子甘心把門派絕密相傳,足見是極其看中的。

  「扶瓴是個極英氣溫柔的姑娘,那時我與師姐執掌峨眉不久,便出了師傅這麼一檔子事,兩派人你來我往,鬧得不可開交,還都是這丫頭從中斡旋,才息事寧人。扶瓴不但玄功精湛,劍法獨步,人品武功幾乎樣樣都好,這樣一個丫頭給哪派都會像寶貝一樣含唇恐化,捧心恐碎。」

  「當時她師傅文卿真人是極喜歡嶺南『無名山莊』少莊主謝繼坤的,他與扶瓴同齡同日出生,同樣是人才武功出身樣樣拔尖,焉說不是緣分。扶瓴對師傅之命也是言聽計從,不敢有違,文卿真人為二人做媒,準備不日成婚。眾人也為這兩人的婚事極是看好,屆時天山派得無名山莊鼎力相助,也必然重振雄風。」

  沈山崇道:「嶺南無名山莊以鑄劍著稱,老道久居山野也曾聽說其門下諸多名劍。聽說這無名山莊乃是皇親,文卿真人也算是為弟子擇一良婿啊。」

  蘇素玉笑道:「沈爺爺學識淵博,看的出文卿真人用心良苦。且這謝少莊主非常喜愛官扶瓴,疼愛比之他師傅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直到方才說到的那『華山之事』。官扶瓴不知何處得麒麟魔人相助,劍術進展極快,謝少莊主劍法是當時翹楚,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敗下陣來。謝少莊主苦思之下亦不得其解,便想去向官扶瓴討教,卻撞見官扶瓴與麒麟妖人糾纏不清,盛怒之下與那魔人交手。誰知那『麒麟教』的武功詭異高強,謝繼坤竟然數招就敗下陣來,官扶瓴亦被那魔人擄走。」

  沈山崇道:「『麒麟教』原名乃是『天方教』,在江湖上位列『六大邪派』之首,教義、構架、武功似都是傳於大食國。這一派行事詭秘,中土極少有這一派的消息,謝少莊主年輕氣盛,不熟外傳武學,敗下陣來也是正常的。」

  蘇素玉點點頭,道:「沈爺爺說的是,邪派眾人行事隱秘,天山派聯合諸派多次圍剿邪派總壇要人,卻屢屢失利,可見這教中之人均是武功非凡。幾次圍剿不成,文卿真人勃然大怒,親率天山滿門殺上麒麟分壇,誰知半路竟遇到昏迷不醒的官扶瓴,大喜過望,隨後便班師回宮。誰知那官扶瓴醒來後,斷然拒絕履行婚約,文卿真人大驚詢問其中因果,才知弟子……失身於那逍遙魔人,且鍾情於他。乃見中土正邪兩派廝殺,於心不忍,這才逃出麒麟教回到天山,平息干戈。」

  沈山崇道:「方才老道就聽著有些奇怪了,這姑娘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這個時候出現,難保其中沒有什麼古怪……」

  「文卿真人聽了更是震怒無比,他雖是極度偏愛這個弟子,但極為敏感她涉足人間情愛之事,更遑談是與正派勢成水火的邪教,當下逼著她在歷代祖師面前立誓。官扶瓴自是難違師命,插三香以祭上蒼,更立誓永生不再見那魔人,不然便不得好死,無葬身之地。」

  沈山崇心中一黯然,心道「這與我那太冥徒兒夫妻倒是極相似的,都是苦命之人。」

  「後來隱而不發的麒麟教忽然大舉進攻,在其教主『段明發』令下更是大開殺戒,麒麟教附近幾大門派幾乎成人間地獄,血流成河,屍骨成山。天山派自知責任重大,便肩負起正道使命,率眾解南少林燃眉之急。然而混戰當中,官扶瓴再度被那魔人擄走,兩人相見愛火重燃,官扶瓴竟做出違抗師命之事。麒麟魔教有一把名為『海中之皇』的神弩,極為詭異,弩箭染血便威力無窮,觸之必死,足有開山裂石之效。混戰中天山派鎮派之寶『無雙神刃』幾經易手,下落不明,反而得到了這把威力無窮的神弩。文卿真人見弟子再度被害,怒髮衝冠,開了殺戒,一夜之間殺了不知多少邪教中人,逼迫那魔人交出弟子。誰知那官扶瓴見真人手舞長弩,大殺四方,竟對邪教異端起了惻隱之心,一箭射向那魔人,卻被她攔腰當下,當場被弩箭炸的粉身碎骨,血雨滿天。」

  沈山崇已是近百歲之人,卻從未聽說過世上有這等神兵利器,當下來了興致,聽得津津有味。後聽聞這官扶瓴竟為了魔教之人犧牲性命,又怒罵邪教惑眾,混淆視聽,害的這樣一個可造之材香消玉殞。

  沈山崇思索一陣,嘆道:「難怪那文卿真人自此如此消沉,竟是親手殺死了自己愛徒,這等痛苦又豈是旁人能夠明白的。」

  蘇素玉道:「聽當時在場倖存的其他門人說,那日文卿真人誤殺弟子後,肝膽欲裂,幾乎氣絕,滿地撿著弟子的屍塊血肉,大哭大笑,幾近癲狂……自那以後,天山一派便如同在江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沒了消息。」

  沈山崇幽幽嘆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可憐這老道也是英明神武一世,竟落得個淒涼下場。」

  隨後他怒眉問道:「蘇丫頭,可知道那害人姑娘清白的魔賊姓甚名誰,來日若是給老道碰上了,絕不姑息!」

  蘇素玉定定道:「天山門人與峨眉也有些來往,聽門下弟子說,那魔人名叫『楚征南』,似乎是麒麟魔教中地位極高之人。」

  沈山崇道:「老道便先存了這魔徒名字,來日遇到必諸之。」

  蘇素玉看向沈山崇,心有疑慮,又羞於啟齒,想了想隨即幽幽道:「沈爺爺,你見多識廣,我有個問題困擾了十年了。魔教的姑娘,外族的姑娘,是不是都是極美的……為什么正道的子弟一遇到她們,無論定力多強,武功如何高深,都深深陷入,無法自拔,還是說……咱們漢人的姑娘都不如人家……」

  沈山崇哈哈大笑,朗聲道:「你這丫頭……問出這問題,也不怪你,你等自幼在峨眉山上禮佛習武,極少走出廟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其實又有何分別呢,外族的姑娘也是有丑有美,活生生的一樣和漢人一樣,都是人,其實都是一個『緣』字……一個『劫』字罷!」

  蘇素玉不住的低頭嘆氣。沈山崇知道她乃是在問自己之事,緣何太冥與她指腹為婚,青梅竹馬的感情,遠遠不及他對那蒙族女子寥寥數面。

  沈山崇也是心酸不已,安慰道:「斯人已逝,想開些吧。」

  蘇素玉溫文一笑,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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