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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襄女柔舌燦紫荊(上)

2024-05-04 10:14:22 作者: 邱處機

  四人對視一眼,那女僧忽然慌張顫聲道:「你們看!」

  三人順著她顫指所向看去,均是赫然大驚,目瞪口呆,那老道方才所書【成】字訣竟透過四人身子登登刻在石崖峭壁之上,方才那老道似是沉迷武學之境,捉摸探索,全然不把四人看在眼裡,只當是並無生命的草狗木雞,供他鑽研武學之用,然而抬手間成字訣已然遠刻寒山,還繞過四人血肉之軀,謹防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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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旦增和尚一言不發,走到成字訣前想一探究竟,卻只覺得那老道餘威滾滾,字上如有千刀萬仞,伸出手想摩挲字刻真意又恐觸怒神威,怯怯生又將手收了回來,呆立字前,只覺得漫天洪流奔嘯,倍感壓迫。

  那為首的米拉巴日已是雙手血肉模糊,將金絲取下,扯破袈裟包紮了傷口,便招呼三人收拾刀兵行囊,向山下走去。

  那老道長領著男童登上山去,見峨眉金頂在不遠處,收了內力以示敬意,爺孫兩人悠悠向峨眉金頂溜達著走去。那男童依然沉浸在方才酣暢快意之中,一蹦一跳的拉著老道長的衣襟,說道:「祖師爺爺真厲害,把那些吃人的番僧打的遠遠的。」

  那老道長呵呵一笑,見這孩子難得活蹦亂跳起來,摸了摸他頭髮,道:「你沈爺爺一輩子都沒什麼本事,打人的套路倒是不少,等你病癒,慢慢教給你。」

  那男童微微低了頭,道:「沈爺爺你說的是真的嗎?連你都治不好的內傷,這江湖中還有誰能治好。」

  那老道長微微一笑,安慰道:「傻孩子,你沈爺爺算什麼,江湖上有多少英傑高人,比如少林寺的慧玄方丈,比如崑崙山的宿和真人,再有這峨眉金頂的兩位師太……」

  那男童卻搖頭,道:「他們都比不上沈爺爺。」

  那老道長嘆了一聲,道:「老道仗著武功高強,內功渾厚,活了快八十九歲了,但若是治不好你的病,這幾十年算是白活了。」

  男童似是聽出他話語中的消沉無奈,跳進他懷裡捧著臉親了一口,哭聲道:「沈爺爺你別難過,就是我死了還有六位叔叔,還有同光哥哥他們會照顧你,我也算死的安穩了。」

  那老道士見這孩子人之將死,依然掛念著他人之想法,心性純良未來或可堪大任,不由得心頭一陣暖意,料想這孩子若是有命渡過一劫,必然以畢生所學傳之,傾囊相授。又見他心志已消磨殆盡,裝作虎著臉喝道:「小小年紀怎能輕言生死!」

  那男童收了聲,擦了擦臉上渾濁淚花,不再作聲,默默上路。

  峨眉金頂乃川蜀武學之正宗,領馭一方,這峨眉仙山在佛門中是【普賢菩薩】之道場,在道家經典中乃是「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第七洞天,自是名副其實的「鍾靈毓秀」寶地。

  爺孫兩人牽著手上門前,守門的兩女正是峨眉女尼,皆是青絲如瀑,白衣加身,面容嬌美,眉心間升起一輪【元陽硃砂】,手提長劍。

  山門匾額上橫刻「峨眉金頂」四個大字,向前探望裡面雲霧繚繞,一塵不染,仿若仙境。

  昔日李太白曾有詩《登峨眉山》讚頌道「蜀國多仙山,峨眉邈相匹。週遊試登覽,絕怪可安悉?青冥倚天開,彩錯疑畫出。泠然紫霞賞,果得青囊術。雲間吟瓊蕭,石上弄寶瑟。平生有微尚,歡笑自此畢。煙容如在顏,塵累忽相失。倘逢騎羊子,攜手凌白日。」

  時有李太白尋仙問道,登上峨眉。據裴雯《李白年譜簡編》所書,「李太白開元八年游蜀都,隨即登峨眉,作《登峨眉山》。」這詩中表是諄諄尋仙,實則飽含李白對政治腐敗,人間虛假浮華的厭惡,對人世真善的追尋。這老道長對仙人太白詩作極是喜愛,隨即悠悠吟誦了兩句。

  守山兩名女尼聽聞詩音,側目而看,乃見一清沐老道攜著男童悠然上山,連忙走了幾步上前,問道:「山色已晚,敢問老道爺上山所謂何事。」

  那老道長微微拱手,極是溫華有禮,笑道:「老道沈山崇,特從陝秦龍門洞趕來拜會你家掌教。」

  那兩名女尼登時秀目圓睜,面面相覷,仿若聽聞天外之音,呆立原地竟良久不曾發音,過了許久才試探著問道:「沈真人……老道爺當真不是說笑,真是沈真人本尊……」

  沈山崇拂袖挽須,笑吟吟道:「這便是了。那沈老頭不過是活的比人壽長,有什麼可敬佩的,他的名號有何尊貴,何必說笑?」

  那兩女尼仍是半信半疑,卻見這沈山崇年事已高,鬚髮雪白,一身道袍上清白紋絡分明,紋【瑞雲】道印,臉上是紅光煥發,精神矍鑠,儼然是一派神仙之姿。日前峨眉不太安寧,常有江湖宵小不知天高地厚,進犯金頂,前些日子便有人假仿「輔極南宗」的道長潛入金頂,欲盜取峨眉至寶,反被六滅師太揭穿,一劍穿心,擲屍荒野。

  這六滅師太日前精研峨眉劍術,甚惱鼠輩叨擾,於是下令給守山弟子,上山之人若非武林翹楚,一律不見。何況這老道爺和顏悅色,慈祥可親,言語粗簡,並無宗師姿容,心裡打起了鼓。

  沈山崇見兩女將信將疑,望了望自己身上的道袍,已是沾染些煙塵,自是方才與那三番僧交手時所染,雙拳一併,赤光閃現,身上的塵土被真氣赫然抖飛,青衣長袍,白髮長須,隨風而逸。

  見那兩女投來難以置信的眼光,轉身望向一邊笑道:「這峨眉山間蒼巒生岩,詭松盪雲,數十年來風雨不改。你們瞧,這門內蒼松於百年前便生根在此,老道昔日上山拜在你派『憲武祖師』門下,有過師徒之禮,當日拜師入門時,憲武祖師曾在此松背刻『萬君』二字。」

  兩女聞言走向門內仙松之後,劍撥蒼葉,乃見劍氣所刻「萬君」二字依稀可見,當下驚異不已,心道這等門派秘辛,掌門、掌教二人也未曾提起過,這老道長卻是清楚得很,想來必是沈真人本尊。

  其中一女尼持劍拱手,歉聲笑道:「我等學識粗淺,不識真人岳像,真是罪過。真人且稍等片刻,我這便入內通報。」

  沈山崇淡淡笑道:「峨眉的小姑娘向來口齒如蜜,惹人喜歡。有勞了。」

  那女尼自小在山上長大,精研武學,誦念佛經,極少見過男性,沈山崇和顏悅色,誇讚她二人嘴甜可愛,他二人當即心中微微竊喜,巧笑連連,面色微紅,步子輕快的向山門內行去。

  那男童拉了拉沈山崇的衣襟,道:「沈爺爺,兩個姐姐很像我娘。」

  沈山崇溫言笑道:「傻孩子,你隨著爺爺在龍門洞住了這些年,哪裡見過多少女子,你娘不是峨眉派,也不是川人,峨眉的師太們都是出家人,可不要亂講喲。」

  沈山崇心念一想,可憐這孩子母親去世得早,母子竟從未見過面,早在心中幻想過千萬遍娘親慈祥的面容,心下將別的年輕女子認作是娘親,足見思母痴心。心酸之餘摸了摸他的頭髮,暗中嘆了口氣。

  守山的姑娘微微側頭,看著小男童溫柔道:「沈真人,這孩子真是靈秀,不知是『北宗正宗』哪位道長的公子。」

  沈山崇轉身笑道:「姑娘誤會了,這孩子爹娘離開的早,幾年前流落到我北宗龍門一帶,被番僧和蒙人追殺,險些丟了性命,若不是我大弟子『齊宮樞』途經救下,這孩子只怕是命喪黃泉了。」

  那姑娘一驚,秀目慌張,素手輕捂貝齒,細聲道:「可憐這小公子身世坎坷,真人與齊掌教真是這孩子的福星。」

  沈山崇又將這孩子當時身受內傷,背遭馬刀橫砍,傷及筋骨肺葉的事說與那姑娘聽。沈山崇講的繪聲繪色,仿佛就在眼前發生,那姑娘也是聽得心馳神往,講到驚人處驚駭掩面,講到柔情處又秀目蘊淚,感同身受,不禁柔情的看了看著孩子,只覺得甚是可憐。

  沈山崇見峨眉的姑娘們心地善良,淳厚有加,想起昔日在峨眉山拜師學藝之時,也受了不少姐姐的恩惠照顧,忍不住和這守山的姑娘多說了幾句。

  正說著,忽聞門中傳出一陣柔色風聲,朗聲道:「你們倆好大的膽子,敢把當今江湖武林第一宗師晾在門外許久!待掌教回來還不狠狠處罰你二人!」

  沈山崇爺孫聽聞那動聽無比的聲音里既有喜悅,又是極具威嚴,微微側目,卻見那峨眉白石門內探出一張絕美的容顏,守山門人隨即拜服行禮。

  「沈爺爺!咱們多年不見,快快請進。」

  爺孫倆定睛一看,乃見是一位約莫二十九、三十年華的美婦從門內走出,身材窈窕,身披湖綠長袍,頭系【白金髮冠】,腰系一柄金柄奇長細劍,一雙白膩泛光的小巧美足卻裸露在外,端是惑人無比。

  她長髮披肩,膚似白脂,英眉長目,鼻若懸膽,口若含芳,顯得英氣動人,威儀凜凜。

  她笑吟吟迎著沈山崇爺孫而來,沈山崇微微一怔,隨即大笑道:「方丫頭……不不,老道口誤,方掌門才是!」

  那掌門真人方才正在後山禁地中練劍,聽聞近十幾年沒見的沈爺爺親上峨眉,心中大喜,顧不上卸下腰間長劍,披髮赤足,身披武衫便來相見,笑道:「沈爺爺快請進!」

  爺孫倆隨著方掌門引入峨眉內,卻見那峨眉金頂之內雄渾遼闊,一尊高可參天的【普賢菩薩】金像屹立在天地之間,供世人參拜瞻仰,不遠處屹立著【六合殿】、【念祖庵】、【初喜亭】。

  峨眉門人按戒律,每日早中晚三時必於六合殿前練劍,劍走靈柔,矯若驚龍,嬌軀微轉騰挪若雲,六合殿前雪消蒸汽,仿若雲海撩霧,玉女揮劍,鐘聲冥冥,真如仙境一般。

  沈山崇撫須點頭,道:「真是難得啊,峨眉十年前遭逢大劫,卻能在短短几年內恢復元氣,門下香火鼎盛,弟子毓秀靈慧。依老道看不出十年,峨眉必定超過龍門、少林兩派,重回江湖領袖之位。」

  那峨眉掌門聽江湖泰斗宗師如此誇讚峨眉,心下也是一陣欣然,驕傲之情溢於言表,她峨眉一系自前代起便有「一夕隱忍重振門楣,他朝重歸三聖神門」的夙願,但如今江湖上皆以「龍門」、「少林」兩派為至尊神門,武林泰斗,峨眉已如他日之夕陽暮靄沉沉,全然退出了江湖頂尖之列。

  這方文璇自任掌門以來更是擔子極重,一心想在自己手上完成大業。那沈山崇見她神形消瘦,披髮赤足便來接見爺孫二人,也是不由得寬聲道:「好丫頭,峨眉能有今日,你辛苦了。尊師在天之靈親眼得見峨眉盛景,也會倍感欣慰。」

  方文璇心中一軟,十年來除了她與師姐二人相互砥礪,扛著峨眉山在風雨飄搖中渡過十年,再無他人如此寬慰,鼻子一酸,眼前竟蒙上了一層水霧,也不顧佛門男女之別,掌門威儀,挽著他的手便向門內走去,柔聲道:「沈爺爺,文璇還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咱們這便進內殿去。」

  眾弟子得見掌門披髮赤足,與那老道長言語親熱,似是親人一般,紛紛竊竊私語。這掌門平時嚴厲有加,法號「六滅」,威懾峨眉四域,不苟言笑,卻對著老道爺溫柔似水,當真驚艷動人。

  這老道爺道骨仙風,得掌門最高禮遇,迎入內堂,卻不知是何來頭。又見那男童被老道長牽著一同走入內堂,形容枯槁,面如紙色,不知是患了什麼重病。

  內殿中佛光普照,燈火通明,一片燦金,照耀四周,將一方紅木長桌襯得佛光寶氣。

  方文璇抱著那小男童穩穩坐在椅上,隨即迎著沈山崇居首座,親熱的坐在他身邊,待門人上茶之後,肅聲喝道,「其餘人都退下,我與真人有要事相商。」

  待其餘弟子都退下後,沈山崇有些感慨的環視四周內堂,眼中無不是追思之色,淡淡道:「六十年了,老道六十載前也是在這裡第一次拜見恩師『憲武師太』。那時峨眉哪裡有現在這般壯闊雄武,卻是極為自然清淨之地,那時老道與眾師姐師弟們一起迎著『白水秋風』練劍,在『九老仙府』洞內聆聽佛法,伴著『聖積晚鐘』的靈音看朝起霞洛,那段時光已遠不可追了。」

  方文璇見他追思往事,談起北宗龍門與峨眉金頂派之間的淵源,心中卻如塞頑石,心道原來沈真人尚不知道他門下弟子薄情寡義,恩將仇報,數年前上峨眉盜刀,害苦了峨眉一系。隨即秀目微嗔,看向一邊,嘴角微微下垂,有些委屈。

  沈山崇見她神色有異,笑問道:「方丫頭,若是不願聽老道叨嘮些前些往事,不聽便是。怎麼忽然之間氣息大亂,是這些日子練武傷身了吧。」

  那方文璇卻是翻起秀目,悉聲道:「沈爺爺,您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你好徒兒的所作所為。」

  沈山崇聞言也是一聲嘆息,道:「原來你尚是被那些前塵往事困擾不已。」

  方文璇秀目一凜,默不作聲。

  沈山崇又道:「那便是在替你那掌教師姐打抱不平?」

  方文璇轉過頭去,嘆氣道:「也沒有,恩怨也是難說的清楚。」

  沈山崇見這方家丫頭還是以前的脾氣,溫柔時如春水蘭芳,發怒時則偏執極端,不進人言,一時也不知如何相勸,只能搖頭苦笑。

  方文璇沉默了許久,長長出了一口氣,這才轉過身來,致歉道:「沈爺爺,剛才我壓不住脾氣,讓你見笑了。」

  沈山崇擺了擺手,笑道:「沈爺爺從小看著你長大,怎會不明白你的脾氣性格。只是啊,峨眉威儀四海,揚名在外,你既接任了一派掌門,便切不可再耍小孩子脾氣。」

  方文璇低頭不語,隨後道:「我還不是在沈爺爺面前,才敢如此放肆嗎?」

  沈山崇搖了搖手指道:「你這是姑娘家小性子,還是你師姐蘇家丫頭性格好。」

  方文璇知道這老爺子又在調笑她們姐妹倆,不由得笑起來,道:「沈爺爺你總有這本事,能惹得別人開心,氣都生不起來。」

  沈山崇搖搖頭道:「哎呀,就別折煞你沈爺爺了,若真是如此怎會八十餘歲還討不到老婆,打一輩子光棍。」

  方文璇知他天性如孩童般純真無邪,喜歡耍笑,不由得笑出了聲,隨後正色問道:「不知此番上峨眉,是有何要事,竟驚擾真人大駕親臨。」

  沈山崇望了望一旁的男童,一時難以啟齒,只是幽幽一嘆。

  方文璇側頭看了看那面如紙色,一言不發的男童,道:「是與這孩子有關對吧?」

  沈山崇點點頭,道:「不錯,這孩子受了極深的內傷,老道才德淺薄,無計可施,這才遠上峨眉,請兩位師太相救。」

  方文璇一陣皺眉,心知沈山崇武學精神,堪稱武林泰山北斗,怎的還會有他醫不好的內傷,若是連他都無計可施,那世間又有何人有那通天的本領,能醫好這孩子的內傷。她知這孩子必然與沈山崇關係匪淺,不然怎能勞他大駕親上峨眉,茲事體大還是問清楚的好,於是問道:「敢問真人,這孩子是何來歷。所受何傷。」

  沈山崇白須一凜,面露難色,自知難以啟齒,但與北殷性命攸關,嘆聲道:「不瞞你說,這孩子便是『李太冥』獨子,名叫北殷。」

  方文璇登時神色一變,驚道:「他便是李太冥與北殷若的血肉?」

  沈山崇見她神色有異,只得點點頭道:「不錯,這孩子早年流落北宗龍門一帶,被番僧和蒙元人追殺,幸虧老道大弟子途經相救,帶回龍門,老道修為淺薄,惟以『純陽勁』替他化解體內傷勢,卻無法根治,這才登求峨眉大殿。」

  誰知那方文璇聆聽【太冥】二字,登時秀目怒瞪,問都不再往下問,赫然轉身冷道:「沈真人且不必再說了!這孩子,峨眉不救!」

  沈山崇也是一驚,嘆道:「唉!師太這又是何苦呢?前塵舊怨皆是過往雲煙,太冥夫婦也已經慘死多年,何故放不下……」

  還未等沈山崇說完,方文璇冷冷打斷道:「真人不必多言!我說了不救便是不救!我峨眉是佛門,本應無貴賤之分,慈愛世人,可這李太冥夫婦簡直欺人太甚!先是害我師姐苦等多年,飲恨出家,又是盜取龍刀,害峨眉失信於天下人!恩師妙相師太亦是因此名節不保,慘死天山!這一切一切都拜李太冥和北殷若所賜!你今日要我去救這小子,是萬萬不能!」

  那一旁的李北殷聽聞,驟起眉頭道:「你胡說!我爹說過他沒做過這件事!你胡說!」

  方文璇聞言更是怒火攻心,若不是沈山崇在此穩坐,她早已一掌將面前的桌子拍的粉碎。

  沈山崇拉住李北殷,讓他切勿多言,那男童哭著喊道:「沈爺爺,我爹爹說過,他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

  沈山崇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這件事沈爺爺自然心裡有數,待爺爺和掌門商量商量。」

  他隨即轉身道:「方掌門,太冥有盜刀之嫌,你仍對老頭子禮遇有加,這般公私分明,老道極是感激。可是金無赤足,人無完人,這孩子父母或是做的不對,但他們死前想必也明白了一切,大徹大悟。宮樞將太冥死前刻在懸崖上的字拓印於我,信上懺悔有加。望方掌門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

  方文璇忽然間性情大變,含怒微嗔,堅冷無比,再次打斷道:「沈真人不必再說!這事絕不可能。」

  她轉身向門外踱著步子,冷冷道:「沈真人,你可知龍刀失竊,峨眉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嗎?」

  沈山崇歉聲道:「老道有所聽聞,『黃龍刀』本奉於六合殿內,維繫峨眉天光,自龍刀失竊之後,峨眉遭逢天火,損失慘重,加上江湖上別有用心的幾個門派四處宣揚,致使峨眉清譽受辱。老道當事抱恙在身,沒能親來峨眉相助。總得說來,還是老道教徒無方,龍門一派有愧於峨眉。」

  方文璇淒聲道:「沈爺爺,你且看。」

  說著她卸下頭頂白金冠,萬縷青絲被一手托起,沈山崇定睛看去,卻見她細膩如玉的頸後竟是一片燒傷,雖是十年已過,可頸後肌膚全然被毀,皮肉外翻,無法康復。自古女子皆是愛美,這方文璇遭天火焚燒後秀容半毀,再不敢束髮示人,沈山崇再一看她雙頰兩側,已是傷痕斑斑,這才知這方家丫頭散頭披髮,原是為了遮住面容傷痕。

  他撫了撫她的頭髮,安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方文璇厲聲道:「我苦,我苦也比不得我師姐半分苦!她被天火灼傷五內,全身幾乎沒有一塊好皮!每每至月炎星象,就火毒發作,五內俱焚,痛不可當!亦因此與掌門之職失之交臂,你說她心裡會有多難受。可那負心人可曾來看過我師姐一眼?!」

  沈山崇一驚,道:「就因如此,前些年少林武學大典,蘇丫頭全然不敢出現,也是這個原因……」

  方文璇委屈道:「家師生前最重名節,奈何早早離世。江湖上又風言風語,說我師姐與那負心人種種,她不便出面。何況她面容全毀,如何……我如何都捨不得她受人侮辱。」

  沈山崇點點頭,心道這方文璇雖是性情剛烈,但心存慈悲,對待她師姐是細膩有加,接任掌門多年依然以禮相待,姐妹倆一是掌門一是掌教,卻從未有過權力紛爭,才使得峨眉上下一心,在江湖風雲飄搖中頑強生存,實屬不易。

  方文璇擦了擦眼角,輕聲道:「沈真人,這一切切不可當著我師姐面前提起,她這個人心腸太軟,心性脆弱,我怕她……」

  沈山崇正色點頭答應下來,卻聽見門外一聲響,不知何時那身材窈窕,面容卻全數毀去的女子站在門前,沈山崇與方文璇皆是大驚。

  李北殷見這姐姐面容上千溝萬壑,肉皮外翻,登時嚇得打了個激靈,緊緊拽著沈山崇的衣襟躲在他身後。

  原來這正是峨眉掌教「蘇素玉」。前些日子蘇素玉去「西皇、花山、綏山」三支分派執法。峨眉門下事務繁重,都由她一人打理,一連三日才回到金頂,便直接來內殿向掌門通報詳情,她師姐妹二人關係親密,從不以面紗掩飾壞臉。【北宗龍門】沈山崇真人不遠千里上峨眉,卻是誰都不曾想到的,在門外聽聞掌門向真人坦露此事,百感交集,定定站在原地,百感交集,不知所措。

  沈山崇驚呼一聲:「蘇丫頭!」那蘇素玉忙轉過身去,眼中淚海翻滾,喊道:「沈爺爺!別過來,我怕我的樣子會嚇到你和孩子。」

  沈山崇怒道:「你這說的什麼話!你和方丫頭都是老道看著長大的,老道莫非還會嫌棄你不成。」

  蘇素玉已是淚如雨下,她臉上天火焚傷極為詭怪,藥石罔醫,並且極忌諱水,一旦遇水便火毒錐心,傷勢更重,淚水滴在傷口之上升騰起白霧,發出滲人的「刺啦」聲響,如同灼石遇水蒸發一般,她搖頭哭訴道:「沈爺爺,我這個鬼樣子,已經沒法見人了。」

  方文璇皺眉走來,說道:「師姐莫哭!當心臉上的火毒。」

  卻聽見沈山崇身後的李北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驚了三人一跳。沈山崇連忙把這孩子引到身前,悉聲安慰。

  蘇素玉身後跳出一個粉凋玉砌的小女娃,秀眉倒立,指著李北殷怒道:「不許你欺負我掌教師傅,不許你哭!」說著說著她心裡一酸,竟也哭了起來。

  李北殷收了哭聲,喝道:「我哪裡有嘲笑大姐姐,我是聽她遭遇,心裡難受的很,忍不住才哭了出來。」蘇素玉聞言回首,見弟子【澹臺儀】有些笨拙的護著自己,頭上一陣溫熱。又聽那小男童乃是同情自己的遭遇,還「沒大沒小」的稱呼她為大姐姐,與方文璇對視一眼,心想峨眉山上靈氣氤氳,使人衰老減緩,這小傢伙竟以為自己尚是少女芳齡,忍不住破涕為笑。

  她腫著眼睛招呼【澹臺儀】來到自己身邊,喉嚨還是帶這些顫微哭腔,摸了摸她如玉如英的小臉,笑道:「澹臺,你是誤會這小哥哥了,還不去陪個不是。」說著愛憐的抹了一把她臉上的淚花。

  澹臺儀眨這一雙含情脈脈的大眼睛,蹦躂到李北殷面前,安慰道:「小官人,你別哭了,我誤會你了,這便給你賠不是。」

  說著便伸出一隻白白嫩嫩的小手給他擦了眼淚,彎腰致歉,李北殷道:「我知道你護著大姐姐心切,不能怪你。」說著也鞠了一躬回禮。

  兩個小傢伙你來我往,學著成人模樣,好生滑稽可愛,沈山崇和蘇素玉均是看著好笑,方才憂傷的氣氛倒是被打散了不少。

  沈山崇一招手,道:「蘇丫頭,你過來,讓老道好好看看你。」

  蘇素玉怯生生的望了一眼方文璇,方文璇沉默良久終是彎了彎嘴角。蘇素玉秀目包淚,試著挪了兩步,走到沈山崇跟前,顫抖著半跪行禮,前塵往事再上心頭,滋味竟是如此苦澀。

  沈山崇忙將她扶了起來,牽著手腕虎著臉道:「你這丫頭!怎的沒保護好自己……那臉上還疼嗎?」

  此言一出,蘇素玉也不顧周遭旁人,一頭扎進沈山崇懷裡,放聲大哭起來,哭聲撕心裂肺,仿佛要將十年恩仇委屈,全都發泄出來。這哭聲聽在一旁秀麗長身的方文璇耳里,也是一陣動容,險些落淚,立刻轉過身去。

  旁邊那澹臺儀伸出小手給李北殷抹淚,奶聲奶氣道:「小官人你怎麼臉色這麼蒼白,是不是受傷了。」

  李北殷也伸出手給她抹了抹淚,點點頭道:「我受了很重的傷,怕是沒幾日可活了。」

  澹臺儀驚道:「怎麼會呢?我師父們的武功很高的,一定能醫好你。」

  李北殷搖搖頭道:「我沈爺爺都治不好的病,怕是各位師太也……唉,我只怕死了之後沈爺爺心裡難過,這樣一來還不如死的遠一點,沈爺爺看不到我,過些日子便忘記了,也就不會難過了。」

  說著極鬱悶的吐了口氣,坐在地上,澹臺儀陪他坐了下來,淚眼說道:「你別灰心,我和我爹以前被番僧追殺,也以為沒幾天可活了,但後來我們遇到了掌門師傅,是師傅將番子殺得片甲不留,我和爹才僥倖活了下來。你現在不一樣了!也遇到了我掌門師傅,一定也會有救的。」

  說著她笑容明亮的看向一旁側目的方文璇,卻見那方文璇一言不發,只是微微冷笑,不置可否。

  沈山崇拍著蘇素玉柔軟的背脊,安慰她寧靜下來。蘇素玉忙收起哭聲,端坐一旁,清目染淚,歉聲道:「沈爺爺,真抱歉讓你一來就看到我這幅樣子,我……」

  沈山崇撫著她的頭髮,溫言說道:「傻丫頭,以後別說這樣見外的話知道嗎?你們與宮樞,商璇他們一起在龍門派長大,我都待如己出。若不是龍門向來不收女子,你們在男子群居之地實屬不便,我也不會送你們來峨眉求藝。現在想來,當時真是迂腐至極,害的你們受了這麼多苦。」

  沈山崇轉頭看向方文璇,她卻是心堅如鐵,聞聲一言不發,只能無奈的搖搖頭。

  蘇素玉忽然拉起沈山崇的手,低聲急問:「沈爺爺,太冥……太冥哥他們真的……真的不幸……」

  沈山崇極為低沉的點點頭,閉目不語,這真真切切戳到了他的傷心事。沈山崇八十耄耋,一生收徒無數,除最為得意的七位弟子已經出人頭地,被江湖列為「北宗正宗七俊」外,李太冥是他最看中的俗家弟子,人才武功為世希有。昔日妙相師太攜方文璇、蘇素玉上龍門拜會,沈山崇見李太冥與蘇素玉算得上青梅竹馬,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做主作了婚約。本以為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設」的一對,誰知後來發生的一切全然事與願違,只落得個悽慘收場。

  那蘇素玉聽聞太冥夫妻雙雙亡故,幽幽長嘆一聲,許久不語,隨後喃喃自語道:「我以為江湖上謠傳,說他殺了許多正派人士,滿以為他還活著,看來謠傳皆是謠傳,不能做真的……」

  沈山崇嘆道:「皆是門派相爭,便放出對龍門不利的消息,想混淆世人聽聞罷了,他夫妻二人卻是已經身殞在中京,死前刻字於崖上,儘是懺悔之言,他……他說……」

  蘇素玉忙問道:「他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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