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人倫
2024-09-04 00:42:38
作者: 流浪的軍刀
武漢市內外值得中美空軍混合大隊轟炸的目標不太多了,到了最後,甚至就是美籍飛行員先行撤離,相對熟悉目標情況的中國籍飛行員隨意選擇有價值的目標進行轟炸,扔光了炸彈掃射光了子彈再走,而任何一幢屬於汪偽政府的建築物都早有燕景宗在地圖上標明白了、由邢厚土派遣得力幹將送回重慶。
於是乎,就連汪偽政府的銀行、警署、政府大員的私人宅邸等等,都被中國籍飛行員悉心照顧,結果在陸續還有一波波的轟炸機和驅逐機趕到的情況下,導致了今天的轟炸持續到了下午十六點才結束。
雖說這種對汪偽資產和漢奸的針對性轟炸,打擊力度確實非常大,但轟炸目標中的無辜平民相對比漢奸的比例卻要多多了,普通的銀行職員還有花匠或者傭人等等,也一同被炸。
現在的武漢市什麼資源都缺,尤其是醫藥和醫生,日軍是早已不管事了,陸軍醫院只准日籍或者非富即貴者進入治療,汪偽政府也只管政府單位職工和漢奸的搶救,無辜連累被炸的窮苦市民就只能自求活路了。
不過還好,還有許多艱難堅持到這個抗戰末期的私資醫院都儘量敞開了救助平民,搶救費用視個人條件隨意支付一點就行,實在一貧如洗的也絕不強索,殷繡娘、還有一批家境殷實的醫護人員還用自家的私產來補貼,甚至對出資對無家屬認領的死難者都購買了薄棺一口。
殷石愚身任要職時雖遠不及高江生那麼貪婪、也不如韓畏那麼敢下手,但是這麼多年公私兩方面的累積下來,殷繡娘的家底仍然是整個普愛醫院中最為殷實的人,但從開始被轟炸的這兩年下來,除了那座原俄國大使瑪麗?馬昌諾夫的壯觀奢華的公館,以及滿屋的家具還在之外,殷家的家底也被掏空了。
甚至為了能有更多的錢來救治無辜的死難者,原本連車夫帶花匠加女傭還有私人保鏢一共十來個的眾多僕人,殷繡娘全部辭退了,只留下了自孩童起就伺候著自己長大的無處可去的孤身老保姆在家,替殷石愚洗洗衣服、打掃房子、提醒一下定時吃藥。
天色已經全黑,才手術室里出來的殷繡娘的汗珠將內衣全都侵濕了,快步回到自己的外科主任醫師辦公室里準備換身衣服再去查房,正準備反手關門時卻被人推開了,匆匆進來的是外科住院部的護士長,抱著一個小紙箱子,正眼神尷尬地看著自己。
殷繡娘什麼也不問,只是理解地笑了笑,因為普愛醫院上下的全部善心醫護人員就沒有不難的,而且所有人都不是為了自己,於是立即拿過衣架上的坤包打開,除了留一點黃包車的車錢之外將全部的鈔票都塞進了小紙箱裡。想了想,殷繡娘說道:「黃護士長請等一下。」殷繡娘抓起辦公桌上自己在動手術之前摘下的浪琴手錶也塞了進去。
護士長口罩上的眼睛充滿了感激和愧疚,重重鞠了一個微躬,轉身就快步沖向門外,一不留神還和門外的另一個人撞了一下。
請記住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黃護士長當心著自個兒一點,可得替咱們醫院省點醫療資源呀。」殷繡娘隨口開著玩笑,將坤包掛回衣架上,正欲轉身,突聽門鎖輕響,頓時渾身一滯,立即提起了警戒狀態迅速轉身,正見一個身材中等的削瘦男人背對著自己,輕輕地反鎖住了辦公室的門,殷繡娘卻是徹底地呆滯住了,因為這個男人的背影太熟悉了,怎麼樣也認不錯。
男人靜靜轉身,原本帶上了點痞氣的笑容逐漸轉換為溫柔,慢慢走近在殷繡娘的近前四目對視良久,男人輕聲吟道:「風秀於斯,嬌柔如柳,飛燕不忍落;淒淒芳草,韶華正好,仙子望人間。」
殷繡娘平靜地回道:「年齒尚幼,思維尚稚,人天無盡,永記恭謙。」
尚稚笑了笑:「很好,至少你我還都沒有忘記對方的名字。」
殷繡娘:「名字沒變,可人已經不是四年前的人了,你還是那個人,但我不是了。」
尚稚:「在七年前咱們重逢的時刻,你認為你還是那個人,而我已經不是那個人了。在今天這個重逢的時刻,我確實認為我還是四年的那個人,但是你也還是四年前的那個人。」
殷繡娘:「四年前你殺死服部的那個晚上之前,你認識的那個人是中國共產黨黨員,但現在你面前的這個人早已不是了。這個事實你最清楚,因為是你親自對我宣布了組織上對我的處理意見。」
尚稚:「我認識的那個人是殷繡娘,她是不是共產黨員,也還是殷繡娘。因為四年前在我向她宣布完開除黨籍的處理意見之後,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從未忘記過,我的名字叫炎黃。』對於我來說,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就夠了,她就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殷繡娘。」
殷繡娘沉默了一會兒,眼神複雜地說道:「一個真正的中國人,會去救一個滿手血債的鐵桿漢奸嗎?」
尚稚:「那得看這個中國人和這個漢奸的關係是怎麼樣的,雖然不能原諒,不過可以理解。但是你後悔嗎,後悔被剔除出了革命大家庭里、用你神聖的黨員身份換取了現在這個結果嗎。」
沒有什麼猶豫,但是殷繡娘回答的語調十分虛弱:「不後悔……」
尚稚:「從開除你的黨籍時開始,你就從來沒有找我或者黨組織申述過,想來你也確實是不後悔的。但是我剛才說的可以理解,是對一位普通的中國人說的,而你身為一名共產黨員,這就是背叛,所以我認為開除你的黨籍並不過分。並且這都已經是許多位同志為你辯解、舉出了無數的過往中你在中國人民的革命事業中所做過的貢獻的情況下了,黨組織才從輕處理。這個結果,算是比較公正的了。」
殷繡娘:「你為我辯解過嗎。」
尚稚:「沒有。因為我相信黨會有一個正確的處理結果,而我的辯解難免會有偏向,所以沒有。」
殷繡娘:「你的黨性原則確實比我堅韌,我做不到,你才是真正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是嗎?在黨組織決定了對你的處理決定,並且在不能再讓其他同志在你面前暴露身份的考慮上,所以決定由我來宣布這個處理決定。接到接任的黃鶴樓同志的這個命令之後,我突然問了我自己一個問題。雖然對你的處理結果絕不可能有那麼嚴重,但我還是問我自己,說……」尚稚的笑容變得很苦澀,但是語調上卻很是雲淡風輕地說道:「如果你接到的命令是對放鷹台執行鋤奸行動,你會執行嗎?」
殷繡娘眼神劇變,但好像已經料到了答案,很快就平靜了下來,淡淡地問道:「你的答案呢?」
尚稚苦澀的笑容轉變為溫暖,暖和得像是寒風凜冽的冰封荒原上的一眼溫泉,語調卻是斬釘截鐵地說道:「無論會付出任何代價,我拒絕執行!」
殷繡娘看著張溫暖的臉龐,本以為它會很陌生,但現在才發覺還是已經熟識了一輩子的那張臉盆。殷繡娘線條優美的豐潤雙唇嚅囁了無數次,終究還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但無聲而泣的兩行晶淚已經滴落臉頰。
尚稚大張雙臂,一把將殷繡娘抱在了自己的懷裡,正如七年前在武漢國立大學的第十一軍野戰醫院病房裡殷繡娘抱著自己時一樣的,動作之猛,導致殷繡娘的額頭都撞掉了尚稚的禮帽。將嘴巴貼在殷繡娘的耳邊,尚稚喃喃說道:「人就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慾,共產黨員也是人,而大義滅親,是絕大多數人做不到的事情,因為它悖逆了人倫。
這幾年來,我無數次的問自己,如果我是你,我能做到眼見著生養自己的血親步入死亡陷阱而不加以阻攔嗎?哪怕這位血親是個鐵桿漢奸?我的答案是,我在那一刻沒有降臨之前,我的回答是我做得到,但是真到了那一刻,我應該會在本能的指揮下去阻攔,因為在那一刻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這麼做。這個無法控制,應該就是你當年實際上做出來了這個行為的理由吧。
是啊,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話,你的行為可以為大多數人所理解,但是作為中國共產黨黨員,你的行為不可原諒,但是你的行為還遠沒有到投敵的地步。因為你只是為了救自己的父親不至於橫死,只是拋開了革命者立場之外的一個正常人的反應,並且沒有出賣任何同志,那麼這能算是投敵嗎?所以真要接到了鋤奸命令的話,我會拒絕執行這個命令,無論有什麼後果。
四年來我沒有再見你,但是我從來沒有不關心你,你的一切我都知道,這幾年來你散盡了你父親斂來的不義之財,用來幫助貧苦的同胞,這些我都知道,當然你父親更知道了。從你把這些財產使用方面上的自由程度來看,我也知道,雖然不可能是你父親的意願,但至少是他默許的。但他為什麼會默許?
在當天晚上我殺了服部之前,你父親是肯定要出席晚宴的,但是當時你並不知道我和燕景宗早已修改了把韓畏連你父親一起除掉的預案,你以為只要他出席,不管是怎麼死的,一定會死,所以你疾發了闌尾炎,他就必須送你去醫院,陪護你,結果幾個小時之後,才知道是普通的急性腸胃炎,但在這個時候,我已經把服部給殺了。
於是你父親什麼都明白了,你確實一直都是共產黨員,但你也是他的女兒,他沒有白愛你,你知道今天晚上他一旦踏進偽政府大樓,就很難再活著出來了,所以你是在救他,所以你除了是共產黨員之外,你還是他的女兒。你終究還是一個人,在最後的關頭,你和他血脈親情終究還是讓你做出了一個普通人類的正常選擇。
但你父親不知道,在黃鶴樓被捕的那一天,我命令古德寺去通知你趕緊撤離,你卻沒有走,從那一天開始到我行動的那一刻,我從來沒有再和你聯繫過,更沒有告知你我和燕景宗準備如何行動,你只知道我早已經得到了上級的批准,只要有合適的時機,隨時可以對韓畏和殷石愚進行鋤奸行動。
你了解我,知道我習慣了找目擊證人,越多越好,影響越大越好,這樣才能讓敵人投鼠忌器,不敢對我下黑手,從而保護我自己。雖然你不知道我會選擇什麼樣一舉剷除服部、韓畏,還有你父親這三個敵人的戰術手段,但是你知道我一定會選擇在日偽舉辦的祝捷晚宴上動手,因為這個場合最符合我的選擇習慣。所以你在煎熬之中,在你父親出門之前,你選擇了疾發闌尾炎。
當時你的判斷沒錯,我也確實那麼幹了,你唯一沒有計算到的是我和燕景宗決定暫時放過了你父親。除了考慮到要保護堅決不撤離的你的安全之外,因為我們都知道,只要西方列強也對日本宣戰了,一旦反法西斯同盟結成,在絕大的概念上,日本的戰敗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所以就算是我們這次放過他了,這個鐵桿漢奸早晚也會走進刑場的,並且暫時放過他,對夜鶯行動的成功保障更大一點。畢竟在服部當眾被殺,緊接著部長和總監又都同時意外暴亡的話,未免太過駭人聽聞了一點,日本人真要是裁撤特工總部或者大換血的話,我們就得不償失了,所以我們就這樣決定了,只是當時的你並不知道,因為這個行動不需要你參加,也就沒有通知過你。
但是現在,你和你父親都清楚了,因為結果就是韓畏死了,而你父親卻沒死,這是事實。如果我和燕景宗把你父親也作為必殺目標一起制定在預案中的話,無論你父親當晚有任何臨時的緊急事情,也逃不了一死。但是在事實上,你父親卻沒有死,只是在日本人的眼中有著韓畏同夥的嫌疑,更有很大的過錯,但是計算一下政治損失的話,你父親怎麼都不會死的,因為這些也都在我和燕景宗的計算之中。
好了,在韓畏死後,以你父親之能,逆推出真相是很簡單的事情,他知道他什麼也沒有了,他再也沒有本錢和我抗爭了,但是他還擁有一個我永遠也沒有的優勢,就是你。這個優勢血濃於水,優於我,也優於你的信仰,因為你在最後關頭的選擇,證明了他就是擁有這個優勢。這一點不用爭辯,是鐵一般的事實。
所以他最後還是收穫了他這一生所追逐著的最大夢想,那麼他還需要什麼呢?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夢想;他所失去的一切,都不及這個夢想。所以他滿足了,把門一關,任它外面洪水滔天吧,也任由時代的怒潮會不會把他粉身碎骨吧,只要你好,他就好,只要你愛著他,他就享受你愛著他的那一天,其餘的事都不是事了,直到正義審判的那一天的降臨。
於是到了現在,你如何使用你父親的不義之財,那都不值一提,因為他只是看著你高興就好,因為他知道你是用了什麼代價才換取了他還能和你相處一天是一天的這個結果。你的痛苦,他感同身受;你的選擇,他老懷欣慰。所以錢算個什麼東西,哪怕去沿街乞討,他也願意,只要可以緩解你的痛苦,他什麼都可以給,
所以他默許了你這幾年散盡家財救助貧苦大眾的行為,但他不是為了在給自己贖罪,也不是為了讓自己在戰敗之後還可能謀得一線生機,都不是,因為他的結局早已註定,沒有別的可能,你知道,我知道,他也知道。
他只是為了你好,是為了你不受追究也好,是為了你還能回歸你的黨組織也好,是為了你能用這種方式緩解痛苦也好,都好,只要你好,他就好。
於是我想,如果我是你,我的父親就是這麼一個人,我確實是共產黨員,但確實也身為他的兒子,我能做什麼選擇?信仰和恩情,正義和人性,到底哪個占了上風?恐怕我也不能選擇,那就任由本能指揮我會去做出什麼行為吧,因為這本身就是個死局,本來也就沒有什麼可選擇的餘地……我無法選擇!」
「哇……」殷繡娘終於爆發出了痛徹心扉的嚎哭,不過卻在嚎哭出聲的同時卻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但是哭聲依舊是無法不被人聽見的。
這哭聲是殷繡娘壓抑了四年的痛苦,在一朝之間的徹底宣洩!是殷繡娘長達四年的時間裡,無人可以理清的這一團亂麻般的心緒,被徹底斬斷之後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