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君心無垢
2024-09-02 20:25:01
作者: 阿長
小時候,祖母請過高人為自己算命,說自己將來必定先苦後甜,有無窮盡的富貴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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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鏡呵了口氣,霧色自她凍得發紅的面上升騰而起,頃刻間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間。
同祖母鬧翻後,千里迢迢來到元京。走前拜別父親,父親大醉酩酊之際,卻還是讓人備了車馬盤纏。
「走吧,走得遠遠的。離了家就不要回來,外面比家裡好。」
父親的話是最後一根刺,扎進李玉鏡的心底,讓她對這個家最後一丁點的留戀化為灰燼。
距離京中還有幾十里,天降暴雪封死了山路,也凍死了拉車的唯一一匹馬。
李玉鏡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終於感覺到了恐慌。
什麼先苦後甜,不過都是那些江湖術士騙人的說辭罷了。
很快,她發現自己的處境比想像中的還要糟糕。
馬的屍身已經凍僵了,卻還在站著,她車中倒是有兩床被褥,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
撐到什麼?撐到人來?這荒郊野嶺的哪裡會來人呢?
只能自己出去走走,趁著食物吃盡前找到人家。
李玉鏡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用袖子捂著臉頂著風霜向前進。
走出去約摸二里路,她發現自己來了一處亂葬崗。
年輕姑娘不興上墳,她又哪裡見過這個?看著那歪歪斜斜的碑文,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覺得身下硌得慌,低頭一看,自己竟踩到了一個人的胳膊!
李玉鏡嚇得喊了一聲,大喘著氣又向後滾了兩圈。
那隻胳膊像是動了動。
是碰上鬼了,還是人沒死?
李玉鏡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正打算離開,忽然又回了頭。
「子不語怪力亂神。你若為鬼,求學求道之人自是不怕你;你若是人,我便有見死不救的罪過。」她嘆了口氣,還是走到了那人跟前。
撥開覆蓋在那人身上的雪,李玉鏡發現這果然是個年輕男子。
青年模樣端正,自帶著一股凜然正氣,只是受了重傷,又起了高熱,眼角和顴骨是紅的,嘴唇卻已經凍紫了。
李玉鏡又探了探他的鼻息。
他還有氣。
這是個活人,誰會將活人扔到亂葬崗上呢?
眼見著天馬上黑了,李玉鏡知道,如果自己放任他不管,就算是活人,他也要凍死了。
她想了想,還是將人拖了回去。
好不容易將人拖回了馬車上,她又拿出水囊餵給他。
可見人是想活下來的,灌他多少水他都咽下去了,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她擔心他會燒壞了腦子,拿血在他頭上搓了又搓。搓得兩隻手都沒了知覺,才發現他的臉沒有剛剛那樣紅了。
最後李玉鏡也口渴,卻沒了水,自己只能舀了幾捧乾淨雪暖化了再喝。
沒有個避風的地方,寒風自四面八方來灌。李玉鏡沒了辦法,又出去找避風的地。
不遠處的廢堤建了座涵洞,一面堵死,恰好背著風。
李玉鏡將被褥鋪進去,又去馬車裡頭將人拖進堤下的涵洞。
李玉鏡一咬牙,將馬車拆了,車骨拿來做柴,堆在涵洞裡燒熱取暖。
只是一人一床被褥,還不夠遮風擋雪的。
她又將兩床被子都蓋在他身上,自己鑽進了被窩。
「萬一讓人看到,我名聲就沒了。你就算死了,我也要成你的寡婦。」她笑笑說,「可如果明日再找不到人,我們便都要死在這裡。等進了地下,好賴你要告訴我名姓。」
「你叫什麼呢?怎麼被人丟在這種地方?你是有仇人嗎?」
「有仇人也不怕,這種天氣誰來誰死。」
「我本要來京中求學,我有個願望,就是建一座女學,教姑娘們騎馬射箭、兵法韜略…有點兒過了吧?可起碼也要識文斷字才行。書是好東西,不能只給男人看。」
也就是瞧著人半死不活罷了,若他睜著眼,李玉鏡是打死也不會這樣說話做事的。
聽著風雪聲,就這麼入了眠。
他身子一直處在低熱之中,這讓李玉鏡好受許多——只需要靠近他一些,自己便不那樣冷了。
次日一早,她發現自己竟然在他懷裡。
她看人還在昏迷著,料想應是他體熱喜冷,半夜裡便貼了過來。
此時的他已經好了不少,沒有昨日那樣熱了。
李玉鏡想要起身,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這人的懷抱。
她托著他的臉說:「你聽著,我現在出去找人來救咱們,咱倆都要活。」末了她又說,「別人會把你丟在亂葬崗,可我不會,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他迷迷糊糊地,像是聽懂了,慢慢撒開了手。
李玉鏡將他裹緊實了,又重複了一遍「等著我」。
說罷,她又一個人奔入風雪之中。
終於,她找到了一座小村莊。
她花費了巨資才請來幾個獵戶幫忙將那個青年拖走。
進了莊子,她借宿一戶人家。碰巧那戶人家也是常進出山中打獵的,一眼就知道他身上多是摔傷。
「他身上的外傷被人包紮過,可是內傷太重,筋骨也斷了好幾處。」獵戶道,「你們還是儘快去城裡找大夫吧。」
李玉鏡說:「那他也要有命捱進京才是,您幫忙先治治,好歹不怪您。」
她拿出了所有的家當跪下來求人。
「他有你這樣的夫人是他的福氣。」獵戶一邊說,一邊讓妻子去為青年熬湯藥。
李玉鏡沒否認。
沒有人相信一個人會為了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做到這樣,倘若自己辯解,反而會讓別人認為她是害得他變成這樣的兇手。
兩天後,青年雖然仍在昏迷之中,但總算退了熱。
獵戶又說:「筋骨要趕快接上,不然現在自愈了,日後要成個跛子。你夫君模樣這樣俊,他醒來後一定難以接受。」
獵戶告知她,這裡距京中還有三十多里地,前方就是博陵鎮。
李玉鏡道了謝,又向他們討了一張蓆子一床棉被。
她將他放在蓆子上裹得緊緊的,拿繩系好了,另一頭系在自己的腰間,拖著他離開了村莊。
大雪時節,一片都是白茫茫的。到了博陵鎮,唯一的一家邸店也關了門。
李玉鏡咬了咬牙,繼續拖著青年向前走。
「看你穿戴不賴,你家應是在京中吧?到時候可得好好謝謝我,起碼給我間舒服暖和的客房睡上幾日。」
「如果你家遭了難…那就算了。我也不為難你,大不了一起幫醫館打打下手還債。」
「我是否未同你講過,我祖母總想著要我嫁出去,嫁個好人家?我妹妹性子也不好,動不動就發瘋。還有我爹…天天喝酒,喝完酒就哭,不說也罷。總之,那個家我是再也不想回了。」
「你是我來京認識的第一個人,天曉得在雪地里我什麼都看不到,怕得要命。你半死不活的,我就想,你能活我就能活。現下可好,你已經從鬼門關回來了,往後我哪天堅持不下去了就想著咱們這趟的經歷——這樣我就能撐下去了。」
她絮絮叨叨地在給他倆鼓勁兒,管他聽沒聽見呢。
距離京中雖說只有三十里,可雪中難辨路,她拖著他走了足足十幾日。
最後進城時,城門守衛見著他們十分疑惑,當即便將此事上報慕容梟。
皇太子失蹤已有二十日,十九座城門設防,誰也沒想到他最後竟被一女子帶了回來。
皇后見到李玉鏡時,見她面上滿是惶恐與茫然。
她要起,要跪,皇后伸手指著榻:「你先坐。」
皇后身邊的女史半跪下來,拿紅綾子為李玉鏡裹了腳。
她腳上的那雙鞋已經磨破,甚至還露出了腳趾。被人請進宮時,這一路不少人都見著了,實在令她羞慚。
「我都聽說了,若不是你,我兒不可能回來。」皇后溫和地看著她說,「好孩子,我與陛下不過是住在宮闕內的爹娘,對你的感激一分不少。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
李玉鏡誠惶誠恐,見皇后態度如此溫和,也漸漸卸下了防備。
「那位既是太子殿下,玉鏡便不求報酬。」她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來時唯一一匹馬凍死了,車也被我拆了…眼下我難以在京中安身。不怕娘娘笑話…」她翹起了腳,看著腳上的紅綾子笑著說,「娘娘將這個賜給我,我拿去換幾兩銀,便足夠我在京中的開銷了。」
皇后聽了也笑:「既無安身之處,便先在宮中住下。等我兒醒了,讓他當面謝你。」
不等李玉鏡推辭,皇后便帶著人走了。
自此之後,李玉鏡便在宮中住了下來。
她原想著,他的家人會為自己準備一間溫暖乾淨的客房,好讓她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可世事難料,她竟然住進了碧甍朱瓦的宮殿。
皇后常尋她一起說話,她也交代了自己的家世。
「李家可是趙郡望族。」皇后驚訝地道,「如此倒好,便不用我再費功夫去安排了。」
李玉鏡沒聽懂皇后說的「安排」是什麼。
過了兩日,連日暴雪終於停了。
李玉鏡正坐在窗邊看宮苑內的積雪,宮牆外的晴空。
「你叫什麼名字?」
她心底一驚,倏然回過頭,見躺在榻上的太子殿下不知何時已經醒了。
「李玉鏡,琢玉成鏡。」她下意識道,「你呢?」
她有一張圓潤有福氣的側臉,同他的母親一樣,有福澤天下的面相。
「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