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覆巢之下

  離開老夫人的煎餅果子攤位很遠了，楊令歌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他問老婦人家裡還有沒有什麼人，老婦人一直沒有正面回應楊令歌這個話題。

  從民國二十六年七月末北平淪陷、八月底天津淪陷，一直到今天，民國三十一年，其間已經過去了五個年頭。

  

  老婦人說，她們一家人和自己的娘家人，當年因為兵災逃離天津的時候，兩家一共有二十餘人。

  可如今五年過去了，從老婦人頂風冒寒，諾大的歲數，一個人出攤賣煎餅果子的情況來看，從天津一路顛沛流離到了蘭州城，二十餘人，最終活下來的，恐怕很少很少了。

  老婦人做煎餅果子的手法，很生疏，有笨拙，有時候放食材的順序也會弄錯。

  楊令歌在排隊等候的時候，還留意到，老婦人在從食客手中接過紙票的時候，神情很不自然，甚至還有一絲痛苦。

  而當只剩下楊令歌一個食客的時候，老婦人的言談，會在不經意之間流露出，曾經作為一個中產階級人家的見識跟閱歷。

  讓一個經歷過滿清，深受封建思想影響的富裕人家的老婦人，孤零零一人站在陌生的西北之地靠賣煎餅果子維持生計，可想而知，這對於曾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她來說，是怎樣一種煎熬和無奈。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就是老婦人口中，一直念叨的，天殺的小鬼子。

  國人自古以來，就有非常強烈的鄉土觀念，雖然說這跟幾千年以來，社會的主要結構以農業為主，有很大的關係，這樣也就造成了，絕大多數的國人都有很深的安土重遷的思想。

  翻開華夏民族歷史，就會發現，歷次的人口遷移，幾乎都是因為發生了戰禍。

  或者是跟戰爭有直接，或者的間接的關係。

  自從全面抗戰開始，大半個國土都處於戰火紛飛的狀態下，上千萬人離開故土，被迫踏上了一條前程迷茫背井離鄉的悽慘道路。

  楊令歌在甘肅省里圖書館，偶然一次，遇著了一位從北平過來的大學教授。

  一番暢聊之後，楊令歌，以及作陪的張痕，從這位較有名氣的大學教授口中了解到，自從民國二十年小鬼子悍然發動「九一八事變」之後，東三省淪陷成為日寇的殖民地開始，數十萬難民相繼往關內遷移。

  雖然說，相比較抗戰全面爆發後的人口遷移而言，樹林不是太多，但由此開啟了後來發生在國內的幾波人口遷移的浪潮。

  按照那位大學教授的說法，自民國三十六年「盧溝橋事變」一直到12月南京淪陷，難民潮主要集中在以北平跟天津為核心的華北地區、以上海為核心的華東地區。

  楊令歌至今記得很清楚，那位已過知天命之年的大學教授，說道激動處，拍著圖書館的桌子，大聲唾罵小鬼子的樣子。

  國內各大城市裡，屬那位賣煎餅果子的老婦人的娘家——北平——淪陷得最早。

  作為當年隨難民潮被迫離開北平的諸多大學教授的一員，那位姓邱的教授說，早在北平正是淪陷之前的幾個星期里，北平的許多大戶人家，因為心裡清楚小鬼子殖民統治的殘酷迫害程度，所以都提前做好了隨時逃離北平城的準備工作。

  楊令歌提著三份煎餅果子往省立圖書館方向走的路上就猜想，那些及早準備逃離北平城的大戶人家，或許就包括賣煎餅果子的老婦人的娘家人。

  那位大學教授說起自己親身經歷的逃亡過程中目睹的種種人家慘劇，忍不住老淚縱橫。

  他幾乎是一邊嚎哭，一邊訴說道，民國三十六年八月初，自己坐火車到上海北站的時候，整個站台上已經是行李堆積的場面。

  姓邱的教授告訴楊令歌跟張痕說，他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寫到「聞上海搬家者日來甚多，大抵由閘北、南市搬至租界，租界屋均人滿。」。

  「當時從北平、天津逃出來的難民，為了躲避日寇的屠殺，有少數人選擇藏匿在偏僻的山林的農村地區，也有少數人打通關係進了天津的租界，但這對於人數占絕對多數的大量的普通老百姓來說，他們想要逃脫日寇的屠刀，只有三個選擇。」

  「其一，要麼沿著平漢鐵路（從北平到漢口），一直往南走，到河南境內落腳，或許繼續走，到武漢落腳。」

  「其二，要麼沿著津浦鐵路（從天津到南京浦口）往東南走，最終的目的地就是上海。」

  「第三個選擇，就是沿著平綏鐵路（北平到歸綏（今內蒙古自治區首府呼和浩特）線）往西走，沿途可以選擇落腳的地方有山西的大同、太原，或者再往西到歸綏境內。」

  這是那位姓邱的教授，當時過的原話，楊令歌至今記憶猶新。

  而從南京淪陷，一直到民國二十七年十月武漢失陷，期間出現了抗戰全面爆發後的第二波大規模的難民遷移浪潮。

  「當時為了保全國內寶貴的教育資源，比如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私立南開大學，政府、學校組織，我們先是遷移到長沙，後來輾轉到了雲南昆明一帶。也正是在雲南，這三所大學合併成立了教育史上著名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兩位，有人說，自民國二十六年開始，一直到武漢陷落，期間遷移的人口數，達到了兩千餘萬，可想而知，這對總人口大概在五萬萬的政府而言，是怎樣一個局面？」

  「幾次大規模的人口遷移，使得無數人的生活狀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量百姓死在了逃難路上的日寇炮火下，大量的百姓流離失所，從此無家可歸。」

  遠遠望著省立圖書館的大門，楊令歌似乎又看到了，邱姓教授在無數雙飽含著憂國憂民情緒的眼神的注視下，高歌走出圖書館大門的樣子：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幹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

  「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