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傷心蕩盡秋風語(二)
2024-08-31 08:57:05
作者: 一枕客夢
第二日是個雨天。
陰沉沉的雲糰子密密麻麻壓滿了天穹,淅淅瀝瀝的雨澆得人心頭都要起愁緒了,前鎮國將軍府門外的幾株梧桐樹被風吹得嘩啦啦響,細雨如同千萬條細絲,蕩漾在半空中,又好像迷迷漫漫的輕紗,將整個玉京都籠罩在其中。
陸修名起了個早,他昨夜睡得並不好,總覺得胸口像是被千斤重的石頭壓著一般——可明明他已經找到了先太子,又說出了自己身世的秘密,大仇即將得報,他應該開心才是。
可此刻無數散碎的思緒在他腦海重盤旋碰撞,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這是為何。
天還未亮,他獨自舉著油紙傘踟躕在後院之中,遠遠望著方秉槐的房間,不一會便聽到那邊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想來應該是方秉槐也醒了,隨後嘎吱一聲,房門打開的聲音傳來。
「怎麼突然下起雨來了。」方秉槐嘟囔著。
「姑娘醒了,今日下著雨,趕緊回去歇著吧。」冬青候在門外,聽到動靜趕緊拿來了雨披。
陸修名聽著兩人的對話,眼瞧著方秉槐就要把頭縮回房間,他便一個箭步走到方秉槐面前道:「娘子,不如今日隨我去宣平侯府瞧瞧。」
說罷他便舉起傘為方秉槐擋雨。
方秉槐見到陸修名甚是有些詫異,她沒想到他竟然醒的這麼早。
再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樣,她大概也猜到了一二。
「好。」她沒有多問,又湊近了些,整個人都躲在了傘下,離陸修名不過一拳的距離,陸修名見狀,趁此機會拉住方秉槐的手,揚頭道:「娘子可要牽穩了,從此以後這輩子就是陸家的人了。」
陸修名不願意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也不願意她再捲入這件事情之中了,於是選擇了隱瞞。
方秉槐點點頭,兩人便撐著一把傘往宣平侯府而去。
輕雷殷殷,就在兩人剛到宣平侯府外時,空中蓄了許久的雲糰子突然「轟隆」作響,一道道紫雷破雲而出,似乎要劈開這暗沉沉的天幕,層雲也越卷越厚,看起來這雨一時半會是不會停了。
伴隨著這雷聲,只聽見宣平侯府重突然衝出來一個小廝,他一個踉蹌突然匍匐在地,氣喘未已,整個人撲倒在泥坑之中,渾身打濕透了卻絲毫未覺,嘴裡碎碎念著:「不好了,不好了,侯爺死了,侯爺死了!」
陸修名聽到他這般喊叫,將傘遞給方秉槐,顧不得淋雨,趕緊上前抓住他胸口的衣裳問道:「你說什麼?」
那小廝臉色煞白,驚懼瑟瑟:「侯爺……侯爺死了!」
方秉槐一面為陸修名撐傘一面愕然道:「怎麼回事?」
那小廝說話有些語無倫次:「今日早晨……侯爺死了……思永齋服毒自盡了……」
陸修名心中只覺得懊悔不已,他還是來晚了,他早應該料到會這樣的。
算計來算計去,最後還是算不過景文帝。
看來江岱早就已經成為一顆棄子了。
對,棄子,否則景文帝也不會讓唐世宏來扮江岱了——景文帝如此多疑嫉妒的一個人,怎麼會忍受將唐世宏留在身邊呢?從前留他一條命,不過是因為他還有可以利用的價值,現在江子書死了,暗衛的事情也已經敗露,留著唐世宏只會成為他的把柄。
唐世宏應該也早就猜到自己的命運了吧。
陸修名微微測過身看向方秉槐,底下眉眼,密密的眼睫就像扇子一般一動不動地垂著,他重重嘆息一聲,道:「娘子,我們去送送侯爺吧。」
同是天涯淪落人,同樣都是生活在陰暗之中,同樣都是借著別人的名義才能在這世間苟活,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唐世宏的悲楚他是能夠感同身受的,因此這悲切也真實了幾分。
方秉槐也不知怎麼了,竟然也有幾分同情唐世宏了。
是啊,唐世宏其實也沒有做錯什麼,他不過是想默默陪在江婉身邊罷了。
聽剛才那小廝說,唐世宏是服毒自盡,想必他這般也是為了保全江婉吧。
她默默跟在陸修名身後,兩人都沒有說話,徑直走到了思永齋中。
一邊走著,一邊又聽到侯府的婢女在議論著,只說柳氏今早病情突然加重,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竟然咳了好多血,眼瞧著就是快不行了,另一位婢女道或許是今日突然下雨,寒氣逼人,夫人快要熬不住了吧。
不過幾個個月前還是玉京城中的軒裳華胄,烏衣門第,可眨眼間,江子書命喪棠州,宣平侯服毒自盡,柳氏也奄奄一息,宣平侯府如此就走到了日暮途窮,不得不讓人有些唏噓感慨。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大抵就是如此了。
再一次走到思永齋,往事還歷歷在目,方秉槐都還記得自己數月前是如何在此處悔了和江家的婚約,又是如何在此處莫名其妙成了陸修名的未婚妻的,可不過也就是數月的時間,世事變化如白雲蒼狗。
「陸大人?陸夫人?」宣平侯府的管家一眼便認出了陸修名和方秉槐。
「侯爺可還有救?」陸修名淡淡問道。
那管家垂下頭嘆了一口氣:「沒救了已經,剛才仵作已經來驗過屍了,說是昨兒個半夜侯爺服毒自盡的,今日早晨那前來灑掃的小廝發現時已經死透了,那仵作只說節哀……沒成想這宣平侯府才辦了一樁喪事,接著又是一樁……」
陸修名走近一看,江岱,或許應該說是唐世宏,面色平靜,似乎臨死之前並沒有什麼彌留之意,從容淡定飲下了毒藥。
是啊,為所愛之人而死,唐世宏或許求之不得。
「王管家,你快去瞧瞧夫人吧,夫人……夫人也快不行了。」這時思永齋外又來了一名女婢,她一邊啜泣著一邊喊道,「侯爺沒了,奴婢也不知道該找誰做主了……」
管家又嘆了一口氣,拿起支在一旁的油紙傘,跟著那女婢匆匆走了出去。
如今這侯府上下都亂成一鍋粥了,倒是沒有人想著為江岱收屍。
方秉槐眼見著那管家離開,又回頭看向江岱,這時他瞧見陸修名從江岱的內里之中取出來了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婉兒親啟。
她道:「這莫不是唐世宏寫給皇后娘娘的吧。」
陸修名點頭道:「約莫是了。」
說罷他便拆開信封,信中所寫有一次證實了他之前的猜測。
唐世宏道自己無顏再見江婉,可心中又對她思念不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因此當景文帝找到他,想讓他代替江岱,替他修繕玉京城,設計芙蓉湖和墨漣居的時候,他沒有多想便答應了。
可隨著扮演江岱的日子越來越久,他也越來越覺得景文帝此人並不簡單。
他背後所謀劃的,似乎不僅僅是元寧國的江山。
他也越來越覺得自己命不久矣——他知道了這麼多,又和江婉有舊情,無論如何景文帝都是不會放過他的,只是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罷了。
他寫下這封信,沒有別的原因,不過是想讓江婉知道,當年並非是自己薄情寡義,他對她的愛意天地可鑑。
陸修名讀完那信,又將它放回了信封,淡淡道:「是時候回去寫摺子了。」
戲已經演完,他也是時候收個尾了。
景文帝精心安排了這麼一出畏罪自殺,他若是還不能領悟,那景文帝下一個要殺的人,只怕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