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顆糖
2024-08-31 07:19:08
作者: 噗爪
這是青槐第一次遇見珞郎。
他不清楚珞郎的身份,也沒興趣打聽。門閥世家陰私多,只要不影響青槐查案復仇,他一概懶得理會。
對珞郎的印象,也只是這人氣色不好,看著像有病。
進門拜見桓烽,桓烽笑著挽他入座,問:「方才見到珞郎了?」
青槐點頭。
桓烽的視線在他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嘆道:「你們倒是相似,身子都不大好。」
青槐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報以沉默。
桓烽收回目光,望著茶盞裊裊升騰的水霧,突然說道:「許先生知道麼?珞郎是我養在外面的孩子。按年齡,排行第二,是不壽的兄長。」
桓司徒愛重妻子,美名在外。如今把自己養了私生子的秘密暴露出來,神色坦然得很。他給青槐斟茶,娓娓道來。
「多年前,我曾痴戀一名女子,卻礙於身份,不能娶她進門。她生下珞郎,後來便與我斷了往來。這孩子打小身體不好,有心悸缺血之症,腦子也偶爾糊塗……」
他目露不忍,「珞郎五歲那年,我好不容易為他尋見一味珍奇藥物,可治缺血心悸的毛病。沒曾想三子不壽貪吃,誤將藥物當作糖丸,竊走偷吃。珞郎便只能湊合著過活。」
「我將他養在外面,是因為家妻善妒,不容珞郎。這些年他過得不容易,只能做個清閒的文官,隔三差五休息養身。」
青槐回想青年的穿著,都是好料子,看不出什麼「不容易」。
大戶人家的苦,和謝家姐弟所受的苦,大抵並不相同。
「不過,也快熬到頭啦。」桓烽笑了笑,表情輕鬆許多,「珞郎調理身體多年,現今恢復得不錯,該給他治病了。」
末尾這句話奇奇怪怪,惹得青槐滿腹疑惑。
「等他痊癒,便和你認個兄弟罷。」桓烽說,「你年紀還小,在建康沒有依靠,正好與他做兄弟。」
謝青槐:?
他趕緊推辭:「許槐怎敢攀附大人……」
桓烽止住青槐動作,笑著握住他肩膀:「你何必惶恐。我看重你,自然也想提攜你。莫緊張,此事再議。」
青槐抬頭,望進桓烽眼睛,莫名心頭髮顫。
這個人……
看自己時,眼神格外意味深長。
***
桓不壽沒直接回國子學。
他挨了打,渾身都疼,便轉道去了母親居住的偏院。
桓不壽的母親原是西邊兒的番人,褐發金眼,皮膚也不白,在桓府是個異類。很多年前,她是遠道而來的舞姬,在一場酒宴上,被桓烽看中,抬回家裡做了妾室。
之所以能做妾,還是因為正妻只生了一個兒子,身體受損,再難生育。桓烽收了番人,誰也沒法指責他徒有愛妻虛名。終究番奴低賤,無人會把她當成威脅。
她生下來的孩子,也得不到寵愛和看重。
不壽。桓不壽。
這名兒還是桓烽親自取的。
桓不壽笑得嘲諷,進門呼喚母親:「娘,我回來看您啦——」
角落廚房立即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布裙荊釵的婦人奔出來,先是滿面驚喜,待看清他身上血痕,頓時臉色轉陰。
「你又惹你父親生氣了?」
她急急扯住桓不壽的衣袖,厲聲發問,「這次又犯了什麼渾?」
桓不壽被扯得胳膊疼,嬉笑著回答:「我能惹他啥呀,最近什麼都沒做。是珞郎過來了,所以他把我弄回家,給珞郎餵血……」
聽到「餵血」二字,婦人眼神灰敗。
她張了張乾裂的唇,一時說不出話來。
桓不壽心裡發疼,放軟聲調安慰道:「娘,沒事,我不……」
我不疼。
他本來想這麼說的。
可面前的婦人驟然抬頭,咬牙切齒地扇了他一個耳光。
「你為什麼不爭氣!這麼多年了,都不能讓桓烽把你當成正經子嗣,瞧瞧你這模樣,活得像個畜生!」她又打了他幾下,狠狠把他往外推,「廢物,廢物!珞郎一個半瘋的,都能讓桓烽當成寶,你什麼毛病都沒有,還爭不過他……」
桓不壽耳朵嗡嗡的,臉頰腫痛發麻。他舔了舔破皮的口腔,嘗到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廢物啊……」
婦人推不動他,乾脆倒地痛哭。「你當年為什麼貪吃,為什麼吃了珞郎治病的藥啊……」
桓不壽攥緊雙拳,牙齒在嘴裡直打架。
他覺得冷,徹頭徹腳的冷。
「我以為那是糖……」
他聲音發抖,淡色的眼瞳浮起血絲。「我當年,以為那是一顆糖……」
三歲的稚童偷吃了哥哥治病的藥。
從此被桓烽痛恨,從此受盡苦楚不得自由。
桓不壽無法繼續呆在偏院裡。他轉身,不再看哭嚎的母親,一步步走出桓府。身邊迅速跟上幾個奴僕,監視著要他返回國子學。
桓不壽不想坐馬車。
但他滿身狼藉,公然出行只會招來非議。奴僕們手腳麻利,拖著拽著他,硬是把人塞進車廂里。
在幽閉的狹小空間內,桓不壽蜷成一團,用力抱緊了自己。
「娘,您聽我說……」
聽我說啊。
記憶嘩啦啦如書頁翻轉,重回幼年。
住在偏遠的妾室得不到桓烽的喜愛。生了個兒子,被賜名不壽。
母子倆是桓府若有若無的存在。日子清貧,院中的惡僕又常常欺凌他們,剋扣飯食。
桓不壽三歲那年,餓肚子吃不飽飯是常有的事。母親也不打理他,任由他整日灰撲撲的,像個逃荒的災民。
不壽,肚餓麼?
母親憐愛地撫摸他的臉。
若是肚餓,就找父親哭,他定捨不得我們受苦。
懵懂的桓不壽就跑出去,到處尋找桓烽。然而桓烽在陪妻子用飯,懷裡還抱著面色紅潤的男孩兒——那是他大哥。
桓不壽哭著訴說自己的飢餓,只得來主母冷嘲熱諷。
——瞧這孩子,上不得台面,丟人。
桓烽就在旁邊賠笑。
桓不壽無功而返,回到偏院,被母親拿著木棍抽打。
廢物!廢物!
這個詞,是她罵過最多的話。
桓不壽又餓又疼,睡覺都是噩夢。他羨慕主母桌上的飯菜,羨慕被桓烽抱在懷裡的男孩。後來有一天,桓烽領著個清秀蒼白的孩子回來,說說笑笑無比疼愛。
他就又羨慕這個被稱作珞郎的孩子。
珞郎穿得很好,脖子帶金鎖,手裡還抱著個小盒子。桓烽和妻子在隔壁說話,語氣激烈如爭吵,珞郎就乖乖坐在椅子裡摳盒蓋的花紋。
桓不壽偷偷走過去,啃著手指好奇發問:「盒子裡是什麼呀?」
珞郎看他一眼,把盒子打開,笑了笑回答道:「是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