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暗潮
2024-08-31 07:18:32
作者: 噗爪
謝垂珠不動了。
聞溪竭盡全力剝離自己的觸覺,仿佛懷裡抱著的不是溫軟女子,而是毫無生命跡象的番薯啊大白菜什麼的。
對了,是樹,又冰又冷枝枝叉叉的樹。
他反覆給自己洗腦,維持著面上的平靜,轉身朝拱門走去。
陳林只遠遠見過聞家公子,這會兒情緒上頭,也沒認出人來,只當是哪個富貴紈絝,伸手就要阻攔:「你想帶她去哪裡?」
指尖尚未摸到衣衫,聞溪側過臉來,優美唇形扯出不甚耐煩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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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
在場眾人的酒意被嚇得清醒大半。
聞問渠美名在外,人人皆贊他是如玉君子,雅而知禮,文采斐然。且廣交友人,不論尊卑,尋常士子以結交聞問渠為榮。
從來沒人聽他罵過半個髒字。
陳林也算生得挺拔周正,然而站在聞溪面前,硬是矮了一頭。他挨了罵,自然也看清了對方眼裡淡淡的嫌惡與矜傲。
某種無形的距離感,讓他無法再靠近分毫。
顧盼斐都看傻了,直到聞溪已經擦身而過,才回過神來,跺腳喊話:「聞問渠,你這又是幹嘛!你認識她?」
「喂,聞溪!」
吵吵嚷嚷跟了一段路,聞溪不堪其擾,嘆口氣道:「你要麼自己回家,要麼留在這裡玩。十三,懂事些,好麼?」
他的語氣很溫和,然而溫和得恰似羞辱。
顧盼斐呆愣愣停下腳步,張嘴欲言,發不出任何聲音來。最終只能目送他遠去。
謝垂珠被衣袍蒙著頭臉,辨不清方向。她心裡裝著事,感覺周圍安靜了些,便隔著衣裳戳聞溪的胸膛。
聞溪被戳得呼吸加快,手一抖,差點兒直接把人扔出去。
「干什……」
「我得去八角樓,靠近流雲台那裡。我本來在那裡喝茶聽曲兒……」謝垂珠小聲說話,「剛剛和顧銘之打了一架,他肯定要搜查忘憂亭……」
聞溪聰穎,瞬間理清了前後因由。
這膽肥的小丫頭片子,等不及謝予臻查顧銘之,自個兒瞅機會來見仇人了。
瞧她悽慘模樣,哪裡是和顧銘之打了一架?
分明是險些被弄死。
「姑娘真是有本事。」聞溪不由出言譏諷,「也不想想,若讓他把你抓住了,你會落到什麼境地。謝氏也會受到牽連,到時候謝予臻保你麼?你又不是真堂弟。」
謝垂珠繼續戳他:「八角樓。」
聞溪忍了又忍,呼出一口濁氣:「……知道了。」
謝垂珠這才放鬆了緊繃的身體。
她得了聞溪一句模糊允諾,便覺得不需要再擔憂。這個人向來做事周全,總有辦法把她帶進八角樓,重新偽裝成謝輕舟的模樣,且不被其他人察覺異狀。
精神一鬆懈,滿身的疼痛再次席捲而來。
謝垂珠腦子嗡嗡的,胳膊和腿也一抽一抽地疼。反胃感很重,一不小心就會嘔吐。
為了不讓自己失態,她只能緊咬牙關,抑制住波濤洶湧的不適感。
聞溪抿緊唇角,想要忽視懷中人的顫抖,雙手卻不由加重了力道。遠近的燈火變得模糊起來,人群的笑鬧也成了曖昧朦朧的夢囈。
他走在斜長的石徑上,世間仿佛只剩兩個人。
***
一陣尖銳的疼痛刺穿胸肺。
青槐自夢境中驚醒,按住隱痛的胸膛,長長短短地喘息著。他滿身是汗,手腳不斷顫抖,仿佛經歷了一場可怕的磨難。
但所謂的夢境,卻記不清內容了。
屋內的燈油尚未燃盡,窗紗透著幽藍的光。青槐扶住額頭,喚來隨身侍奉的小廝:「幾時了?」
小廝低著頭,幫他更換濕透衣衫:「回先生的話,剛過亥時。」
謝青槐嗯了一聲,待衣服穿好,起身去見桓烽。
桓司徒的住處並不遠。
夜深人靜,司徒的主院兵衛林立。這些個持槍拿戟的身影,斜斜映在地上,交織成無數鬼魅怪異的圖畫。
青槐走進議事堂。
蒼髮短須的老者坐在榻上,手裡捏著一枚珍珠耳墜。和其他公卿大夫不同,他只著玄色短襦,下身一條直筒褲。鼓囊囊的肌肉被布料裹著,教人不敢小覷他的力量。
成晉朝偏愛文官,武夫難免被看輕。那些個愛好清談的文人士子,每每嘲笑誰粗鄙莽撞,便罵:爾這小卒!
但江山還是由將士來守。是由成千上萬的兵卒,以血肉之軀填補邊關。
顧氏重政,謝氏和聞氏占著幾個州郡。桓氏尚武,同樣野心勃勃,在外擴張勢力,在朝爭權奪利。徐州是桓氏的,兗州、豫州也被接連拿下。榮北軍越過淮北線,從鮮卑人身上狠狠撕下了一大塊肉,廣固、甄城歸於成晉。
這是桓氏的功勳,但……不是桓烽的。
青槐收回思緒,垂首拜見桓司徒:「大人,許槐來見。」
按往常的習慣,桓烽早已起身扶他,熱情邀坐。但今日桓烽神思悵惘,摩挲耳墜片刻,才回過神來。
「是許先生啊。快坐。」
青槐不動聲色地掃視那枚珍珠耳墜。
金制的花托,包著四片精巧花瓣,蕊的部分是細小銀鏈,末端墜著一顆瑩潤泛粉的珍珠。這種飾品,多是年輕女子所用。
但桓烽只有一妻一妾。髮妻年過不惑,執掌中饋,自然不需要小女兒情態的東西;妾室麼,在家裡是個若有若無的存在,所生子嗣桓不壽,關在國子學裡不得自由。
青槐只來得及瞄一眼。下一刻,桓烽已經把耳墜收好,鎖進紫檀木的小方盒。
「我聞邊關又有捷報,特來恭喜大人。」青槐暗暗記下耳墜,與桓烽說話,「榮北軍不愧是桓氏所掌大軍,勢如江河不可阻。」
桓烽笑了一聲,嘆道:「榮北軍可不認我這個司徒。他們唯三弟是從,又如何算是桓氏的軍隊呢?」
桓烽的三弟,名為桓榮。
而桓宴,是桓榮最得力也最看重的兒子。
彭城桓氏以桓榮為尊,作為大哥的桓烽,地位要靠後一些。
總歸都是血親兄弟,同氣連枝的存在,但桓烽顯然不掩自己的嫉妒與敵意。
謝青槐微微一笑,只道:「一筆寫不出兩個桓字,榮北軍遲早是大人的。」
兩人沒再聊閒話,展開輿圖,剖析桓榮勢力與成晉政局。邊關已經打了三年的仗,但桓榮不止是抵禦北衍拓跋氏,向西亦有擴張。與此同時,又借著調兵和督察官吏的理由,奪取多個州郡的兵權,委任新刺史。
青槐鞭辟入裡,把軍情剖開來講,一條條分析預測,闡明利弊。時過二更,燈油添了三次,他們的談話才告一段落。
末了,青槐說:「榮北軍若要收復北衍,必須得到朝廷的鼎力支持。單憑桓氏,力有不逮。朝堂之中,中書監顧大人與尚書令謝大人,怕是不肯批覆大筆軍費兵馬。」
桓烽亦真亦假道:「我倒希望三弟能把北衍打下來。不過,他現在是有心無力。」
青槐微笑,三言兩語提點道:「如今謝大人在查明通商行,顯然是劍指顧中書令。大人若是幫上一把,拿住顧銘之的要害,顧氏便受制於大人。」
桓烽深深看了他一眼。
像是要看進心裡去,刺穿他真實的意圖。
「先生累了,先回去歇息罷。」桓烽起身相送。
青槐只能離開。
兩人走到中庭,桓烽抬頭仰望月色,突兀問了一句。
「先生聽說過北衍的酈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