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溫柔

2024-08-31 07:15:33 作者: 噗爪

  住在破落巷的歲月,依舊曆歷在目。

  昔日滿面侷促鼓起勇氣與她提親的書生,卻已另娶他人。

  謝垂珠倚著門,看這喜慶艷紅的隊伍走過長街。醫館內的郎中們正和學徒閒聊,聊到陳林迎娶潘家九小姐,潘九的父親是中散大夫,秩六百石,雖不算什麼重臣大官,但也經營了不少人脈。等陳林成為潘家婿,從此一腳踏進仕途,前程光明順暢,再也不用過那年年挑燈夜讀的苦日子。

  

  他們話語間難免流露艷羨情緒。聊著聊著,記起門口的謝垂珠來,不由悄悄放低了聲音,表情有些古怪。

  當初謝垂珠送弟弟過來救命,陳林憐惜謝垂珠,在醫館內提親。這裡的郎中和學徒,都親眼見過的。

  謝垂珠回過身來,撩開幕籬,微笑著與王郎中說話:「玉墜可還在?我想拿回去,先前欠下的診費,現在一併結清。」

  她不在意周圍人若即若離的憐憫視線。

  王郎中收起面上複雜表情,哦哦幾聲,趕緊吩咐夥計取來羊脂玉墜。他向來心善,這等貴重之物抵押在醫館裡,也沒變賣,如今正好還給原主。

  溫潤小巧的玉墜子,重新回到謝垂珠手中。她捏緊手指,胸膛內那顆沒著沒落的心臟,總算落了地。

  謝垂珠付清診費藥費,又給王郎中添了些碎錢表示感謝。

  她以後大概不需要再來這裡看病了。此間醫館雖然便宜,但大夫水平有限,藥材也不夠完備。既然掙了錢,她可以給謝青槐更好的照顧。

  謝垂珠離開醫館,乘車去城東。前幾天,她已找牙人看過那周圍的宅子,對一所寬敞又靜謐的院落頗為中意。建康東邊兒的地皮不比城北貴,出入方便,商鋪也多,雖有許多富貴人家,但有權有勢者不常見。

  謝垂珠打算過去看看挑中的宅院,如果和賣家談得攏,就把定金交了。回頭把錢帶過來,簽房契地契,過戶什麼的。

  她坐在搖晃的車廂里,一邊盤算著接下來要做的事,一邊望著車窗外面來來往往的行人。時間尚早,街上人不少,商鋪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走街串巷的賣貨郎挑著擔子唱小曲,騎著竹馬的孩童笑著打鬧嬉戲,婦人數落醉酒的夫君,老翁攙扶年幼的兒孫。

  在這平常的煙火氣中,謝垂珠毫無預兆地發現了邢望歌。

  這個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娘,抱著破損的琵琶,在街邊蹣跚而行。雲堆似的髮髻略顯歪斜,絲絲縷縷的碎發散在脖頸間。單薄襦裙有些皺巴巴的,左邊袖口撕開很大的口子,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藕臂。

  謝垂珠注意到,她的下裙洇染著暗濕的水漬,像是被酒水之類的液體潑過。

  周遭的行人,鋪子裡的夥計,但凡瞧見了邢望歌,眼神兒都變得微妙起來。有人發出下流的笑聲,也有人當街啐了一口,罵道:「不守婦道的暗娼!」

  這辱罵委實過分。

  樂伎獻賣才藝,掙取餬口銀錢。許多落了樂籍的人,原本出身高貴,受律法連坐之罪,這才淪落至此,不得不賣笑為生。

  她們並非娼妓。

  但……

  伎和妓,有時候哪能分得清清白白呢。

  前朝今朝,家中貧賤之妻,尚且會被丈夫典賣出去換取錢財;侍妾之流,哪怕被人稱作側室,也只是身份高一點的奴僕,隨便就可以被打殺。謝垂珠曾是臨安謝氏之女,不也被隨便嫁給了嗜好酒色的廢物官員,被迫面臨白日酒宴的生死困境。

  女子的名頭,並不能保護什麼。

  若有人想把樂伎當妓,她們也全無辦法。

  馬車在鬧市行得慢。謝垂珠眼見邢望歌離得越來越近,喊住車夫,隔著窗子詢問道。

  「這位姑娘可要搭車?我送你一程。」

  邢望歌緩緩抬起頭來,嘴唇動了動,聲音干啞:「……不必了。」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像戴著一張空洞的面具。纖長的手指死死扣著琵琶琴弦,指腹被勒出深深的凹痕。

  謝垂珠視線下落,這才看清邢望歌裙面沾染的濕漬。

  有酒——當然是濺到了酒水,淡淡的刺鼻味道已經飄進車窗。可是,這斑駁的濕漬,絕不僅僅是酒水。被琵琶面板遮掩的部位,靠近腰腹那裡,隱約可見渾濁斑痕,星星點點。

  謝垂珠一時啞然。

  在沉默中,邢望歌彎腰行禮,轉身欲走。

  「姑娘。」

  謝垂珠再次喊住了她。

  「姑娘,你等等。」

  邢望歌也不知怎的,雙腳不曉得動了。她停在原地,眼睜睜看見一個戴著幕籬的女子躍下車轅,手裡拿著件乾淨嶄新的外袍,來到她的面前。

  沒有多餘的詢問。

  謝垂珠將新買的袍子搭在邢望歌肩頭,又取出一方手帕,遞了過去。

  她說:「天熱,擦擦汗。」

  這明明是一句謊話。

  若是天熱,就不該給人添衣。何況邢望歌身子全是冷的,臉上沒有半點汗意。

  邢望歌垂落眼眸,望著對方懸在半空的手。這並非是一隻養尊處優的手。骨節勻稱,手指修長,但指腹生了薄薄的繭。捏在指間的帕子,也不是上等的絹帛,只是疊放得四四方方,瞧著乾淨又柔軟。

  邢望歌的呼吸突然有些失控顫抖。

  她緩緩接過手帕,對著這面目不清的女子俯下身來。

  「望歌……謝姑娘好意。」

  一點細碎的淚水,無聲無息落在地面。誰也沒有看到。

  謝垂珠擺擺手,三步並作兩步跳回車上。這馬車的小窗,掛的是棉布簾,她只敢掀開一小條縫,看外面的景象。

  歪斜的視野里,抱著琵琶的女子攏緊外袍,一步步向前而去。

  馬車再度開始行駛。她與她背道而馳。

  ……

  謝垂珠看中的宅院,坐落在一個叫做不眠巷的地方。正好原房主在家,牙子也會來事,撮合著兩人順利談好買賣事宜,擬了契書畫押交錢。

  交完定金,謝垂珠回住處,翻找出以前辦好的假戶籍文書,打算去付全款。青槐見她風風火火的,總覺著不放心,想跟著幫忙。

  謝垂珠抬手拒絕:「別了,你這模樣,長得惹是生非的,也沒個震懾力,去了也不能鎮場子啊。」

  謝青槐並不羞惱,只是心生不甘,執意道:「……好歹是男人。」

  謝垂珠看看自家弟弟,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乖,呆著自己看會兒書,明後天還得搬家呢。」

  這簡直是對一個少年無聲的羞辱。

  青槐臉色青青紅紅的,藏在袖子裡的手指幾乎要掐出血來。謝垂珠抱著匣子出了屋門,先前態度熱絡的管事迎上來,與她說了幾句話。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謝青槐聽見垂珠輕鬆的笑語。

  「……要派人送我去?真是麻煩您了,不過我雇了車,自己也能行……」

  「聞公子的意思?這樣……」

  謝垂珠思忖須臾,客氣笑道,「那就有勞各位了。」

  屋內,謝青槐獨自站在陰影里,聽著外面的聲音。腳步聲和話語都逐漸遠去了,他還站著,一動也不動。

  良久,他突兀抬手,將身側一個裝飾花瓶推倒在地。

  刺耳的碎裂聲扎進耳道與大腦。在幾近失聰的瞬間,體內躁動的情緒得到了暫時的安撫,從而偃旗息鼓。

  「哈……」

  謝青槐用雙手蒙住自己的臉。濕潤的模糊曖昧的言語,從指縫裡漏出來。

  「司懷,你真是個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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