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舊傷疤

2024-08-31 07:14:56 作者: 噗爪

  謝垂珠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他一眼。

  記得聞溪提過,謝家不怎麼在乎旁支子嗣的私情,只要別鬧出有礙門風的醜聞,宗族長親並不會出面管束。

  謝予臻如此建議,大抵是不喜她與聞溪搞斷袖分桃。至於這份不喜源自什麼因由,謝垂珠推斷不清楚。

  當下,她不好追問,只能面露赧然之色,低聲應道:「我聽大兄的。」

  謝予臻頓了頓:「倒也不必如此客氣喚我。」

  謝垂珠抬頭看他,一時間有點迷惘。

  不這麼叫,難不成喊哥哥嗎?

  

  現在不比以前,十七八歲的人了,如果不是場合需要,她還真開不了口。

  忒肉麻。

  謝予臻沒再說話,落了帘子,乘車轉道離開了。

  垂珠站在朦朧月色里,呼吸著靜謐的空氣,大概過了半柱香時間,抬手狠狠拍打自己臉頰。

  「好!回來了!回來就好!」

  她打起精神,臉上掛著高高興興的神情,轉身去敲門。

  哪知院門只是虛虛掩著,她一敲,便開了。

  裡面站著青槐。

  他依舊披散著潑墨似的長髮,一身素白裡衣,只在肩頭罩著件單薄絹袍。艷麗的面龐全無表情,好似妖物畫皮,不見人氣。

  但當垂珠與他四目相對時,他彎起嘴唇,滿面冷漠化作柔軟笑意。

  「姐姐,你總算回來了。累不累?」

  周圍不見僕從,想是青槐早早把人遣走,方便說話。

  謝垂珠嗯了一聲,進門捏住他的手,觸到一片冰涼,「你又在等我?外頭站多久了?也不怕著涼發熱,真是……」

  嘮叨歸嘮叨,她知道青槐不會聽。這孩子自打離了臨安城,到哪兒都黏她,只要她夜裡遲遲不歸,就一定要堅持等候。不肯好好穿衣服,不好生照料自己,都是常事了。

  這種行為俗稱作。

  但謝垂珠生不起氣來。蓋因有次她訓斥青槐不省心,對方紅了眼圈,低聲下氣道,如果我能時刻照料好自己,姐姐豈不是在外面留得更久?我情願姐姐放心不下我,早早歸家休息。

  然後謝垂珠的心就軟了。

  她活了短暫的幾輩子,沒得到過多少真正的愛,謝青槐又是她僅存的血親,自然和別人不一樣。慣就慣著吧,總歸不是大毛病。

  何況大部分情況下,青槐是個體貼又溫善的好弟弟。

  比如現在,她被一路送到主屋裡,坐在鋪著竹蓆的長榻上。謝青槐又端甜羹又遞熱帕子,還很積極地揉肩捶背噓寒問暖。

  「姐姐去顧家,可曾受人刁難?是否遭遇危險?」

  「事情辦得順利麼?這些高門世家的人啊,心眼就跟蓮蓬似的,和他們打交道真的費神。」

  「若是都辦妥了,我們儘早和聞溪斷了聯繫,另尋住處。總住在這裡也不方便,人多眼雜,害得姐姐從早到晚都得扮男子……」

  「方才送姐姐回來的人,是謝予臻?我聽見你喚他大兄。若是謝予臻也在酒宴上,想來情勢對姐姐有利,其他兩家的人不敢輕易欺負你的……但謝予臻這個人,心思縝密,與他相處危險得很……」

  謝青槐叨叨半天,卻不著急聽垂珠的回答。他搬了個杌子坐到對面,笑眯眯看著她一口一口慢慢喝湯。

  這是他親手做的甜羹。選了顆顆飽滿的珍珠米,滾水下鍋,放入蓮子與紅豆,守著火候燉得軟糯清香。甜度剛剛好,多一分則膩,減一分則淡。

  是專為垂珠熬製的,照顧她的口味。

  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垂珠的喜好,更知曉她的小性子。也再沒人能像他一樣,於深夜守著她,閒話家常。

  所以,他盡可以將這一整天的焦灼與嫉恨按捺下去,不在她面前顯露分毫。

  「姐姐啊。」

  他紅唇翕合,嗓音甜蜜而溫軟。

  「和我講講今晚的遭遇罷?」

  即便他其實一點兒也不想聽。

  謝垂珠放下瓷勺,恰巧對上青槐微微挑起的眼眸。

  恍惚之間,這雙眼睛和顧顓重疊起來。她仿佛又置身於白日酒宴,狼狽且可憐,在地上爬行抓撓,受著顧顓冷漠的注視。

  噹啷,瓷勺與碗底相互碰撞,發出刺耳哀鳴。

  謝垂珠強行打起的精神,被這尖銳的聲響輕易擊潰。

  「抱歉,阿姐累了。」

  她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地說道,「明兒起來再和你講,好不好?」

  青槐本來也不想聽謝垂珠和聞溪怎麼演戲。但他需要了解她身上發生的一切。

  垂珠不欲細說,他不能強逼,只能乖乖應聲好,收拾碗筷出去。隨後,在廊下叫了兩個僕婦,要她們打水準備沐浴。

  謝青槐做事一直很細緻。等垂珠去盥洗房沐浴的時候,就聞見了浴桶里裊裊蒸騰的藥草味道。

  是白芍,百合以及桑葉等物,能助眠安神。

  謝垂珠坐進浴桶,身體一直下滑,直至熱水淹沒頭頂。

  她環臂抱緊了自己,張嘴無聲說話。

  ——沒事。

  沒事的。

  都過去了。

  咕嘟咕嘟的氣泡吐了出來,迅速升至水面。搖晃而破碎的視野里,看不清任何景象。

  當晚,謝垂珠做了夢。

  夢裡的她,走在似曾相識的昏暗廊道里。左右兩個僕婦死死鉗著她,嘴裡不斷說著催促的話。

  「二夫人再快些,主人在前面等著呢。」

  「今日請了許多貴客,主人請二夫人過去作陪,也是看重夫人……」

  「哎喲,您快些走,莫要誤了貴客的心情。」

  僕婦的話語看似恭敬實則傲慢。她們拖著拽著謝垂珠,粗壯有力的手掌嵌進柔軟臂膀里,幾乎要掐出血來。

  謝垂珠喊不出聲音。

  她呼吸凌亂,踉踉蹌蹌地向前而去,滿頭珠釵搖晃著發出心煩意亂的響聲。單薄的脊背已然浸透了虛弱的冷汗,身子忽冷忽熱,難受得頭暈目眩。昏暗的廊道浮游著模糊的光斑,仿若無數魑魅魍魎,朝她撲來。

  這是在哪裡?

  是什麼時候?

  謝垂珠竭力去想,想啊想啊,總算記起來自己已經嫁了人,對方是個貪圖享樂的七品京官。內宅主母厭惡妾室,日日變著法兒操磨她。於是她做針線活,吃冷飯殘羹,徹夜不眠給主母熬養生藥湯。沒幾年,身子就敗壞多病,風吹即倒。

  可即便她病臥在床,也被僕婦拉起來,前去見客。

  見什麼客呢?

  謝垂珠無法仔細思考。她只覺得這廊道前方無比可怖,像巨獸張大了貪婪的嘴巴,等著將她拆骨入腹。

  然而下一刻,僕婦們強行拉拽著她,踏出陰暗迴廊。世界頓時明媚起來,到處充斥著歡聲笑語。

  謝垂珠被突兀灑下的陽光刺得耳暈目眩。

  她聽見夫君洋洋得意的喊叫,下流且惡意。

  妾來!妾來!此子柔順沉靜,仿如處子,正該與諸位同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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