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願你此生長樂無極

  天光微亮，夜幕未完。

  被血腥仇恨覆蓋的羌縣尚處於一種難得的安靜中，可自失了主子就死寂下來的李府，終於又在女主人的安排下，陷入一場久違的歡騰。

  腳步之聲不斷，細語之聲不停。在這歡鬧中，一隻纖瘦手腕將晝夜未合的木窗推得更大。

  「阿溦。」

  幽幽女聲在屋中響起，臉被初生日頭照得慘白，幾乎數夜未眠的五姨娘，眼中冒出一點愴色，「到時辰了。」

  自那日被霍溦詐出深藏心跡，又親自帶著她將李濤藏在暗格里的東西找出來，日日夜夜擔憂著自己安危，五姨娘現今是將霍溦當作自己在這深水之中的唯一浮木，片刻都離不得她。

  而聽到她跟幽魂似的聲音，一直閉目未眠的霍溦，也躺不住了。

  捶著酸痛臂膀，霍溦這一夜，實在是過得驚心動魄。

  昨日剛從鄭小子那裡得到鹿野行蹤，就忙不迭地避著人出府。從亂葬崗找到鹿野，再將今日這場好戲通知給他，霍溦把這時間卡得分毫不差。

  「後悔了？」掬一捧冷水醒目，對上神思不屬的五姨娘，霍溦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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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也不知是她聲音過小，還是五姨娘心裡藏著事。將這句話重複好幾遍，霍溦才看見五姨娘後知後覺地咬唇搖頭。

  徹底將木窗推開，被夾雜著夜間涼氣的風吹了滿面，口中發出一道奇怪音節，五姨娘笑道：「後悔？！我可一點都不後悔！」

  背對著霍溦，臉被風吹得生疼，伸出指尖點了點那莫名流下來的液體，五姨娘不顧形象地將指尖塞入口中。

  直到將指尖含得發痛，五姨娘才發現，原來這淚，竟然是又苦又鹹的。

  在一片苦澀中捫心自問，其實後不後悔這件事，在這些時日的折磨里，五姨娘也問過自己很多次。

  可不管再問，她的心裡，也都只有跟現在一樣的答案。

  畢竟有些路，一旦踏上了，就再難有回頭之路。而有些事，若是她現在不做，餘生都會悔恨莫及的。

  「我以為他是狠心人。」漆黑睫毛顫得在空中留下道道黑影，抬手望向指間深深戒痕，五姨娘道，「卻沒想到，他卻連個人，都算不上。」

  雖然極其厭恨李吳鹿三家的聲音，但看著五姨娘這對李濤恨不得挫骨揚灰的架勢，覺得自己小人之見把五姨娘品性看低的霍溦，暗嘆口氣。

  嘆息聲後什麼都沒說，將手放在五姨娘緊繃肩上，霍溦也沒想到，李濤作為堂堂一地父母官，會將自己治下子民當作豬馬牛羊般標價售賣。

  「阿溦。」夜間常夢到鬼魂來索命，跟霍溦同吃同住久了，五姨娘對她也算有了個親密稱呼。

  「你……你一定要將他們的惡行大白於天下，他們……這樣的人，不配享有時時供奉。萬民唾棄，才能一解我……那無辜百姓心頭之恨。」

  在得知李吳鹿三家以拐賣婦孺為生後，五姨娘原本豐腴的身體就急速瘦弱下來。心裡壓著塊不能對人言的大石頭，她近乎受虐般壓榨著自己。

  從五姨娘身上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見她這般，霍溦突然鼻尖一酸，想起了自己早就記不清面容的姐姐們。

  生母早逝，繼母不慈。

  她到現在還記得，姐姐們被牙婆強硬拖拽離開時的殷殷囑咐。

  手指在地上磨出血，黃鶯般的嗓子喊得撕裂。她們千方百計抵抗毒打，試圖在這個最小的妹妹身邊多留一刻。

  為的，也不過是告訴霍溦。

  讓她萬事順著繼母，捧著繼母。不管是任打任罵，還是累如黃牛，都要將她哄得開心，萬不要再落得跟前頭姐姐們一樣的下場。

  陽光一點一點爬滿屋子，將這各懷心思的兩個人籠罩在自己溫暖胸懷中。

  眼見時候不早，在馮盈派人來請之前，五姨娘親自將霍溦送上這場不知前程的戰場。

  如同鄰家姐姐關懷年幼妹妹那樣，將霍溦頭髮抿齊，五姨娘抵著喉間梗痛開口，「阿溦，前事萬重，願你此生長樂無極。」

  從未在五姨娘口裡聽過這樣珍重的話，心裡滑過一絲不安念頭，霍溦還未開口，便被五姨娘急切推出院外，只留下一句寬心保證，在風裡越飄越遠。

  「好，你且等著我帶好消息回來。」

  含淚點頭，站在門前痴痴望著，直到再望不見霍溦背影，五姨娘才崩潰蹲下身，環住自己。

  趁著院中無人，歇斯底里地哀嚎著，五姨娘從未對人說過。

  她曾有對聰穎過人的年幼弟妹，作為農戶家中長姐，心疼父母幹活辛苦的她，自弟妹出世，便不假於手地親手帶著。

  對於這對親手帶大的弟妹，她似姐卻更似母。

  從而沒想過會變成今天這樣，她那時的家中，雖清貧卻也和樂。

  但命運總是這樣的無情，麻繩專挑細處斷，噩運只找苦命人。親眼見到弟妹被人從家中擄走，五姨娘是體會過什麼叫生不如死的。

  為給家中因失子之痛而病重難愈的雙親留下治病錢，五姨娘竭力攀上李濤時，是從未想過自己是自願靠近的，竟然是致使她一家家破人亡的儈子手。

  把這些年養尊處優的皮肉掐得青紫，五姨娘不受控地痙攣嘔吐著。

  只要想起這些年，自己過的好日子裡摻雜著自己弟妹的骨血。她就恨不得將自己扒皮抽骨，才能安定下來。

  口中酸水直冒，對著耀眼刺目的天，她突然笑了起來。

  她不懂什麼江山社稷，更也不懂什麼黎明百姓。她只知道，血債是要血償，才能以慰那些在天之靈的。

  所以她心甘情願地成為霍溦手裡的一把刀，將這些年自己裝聾作啞留意下來的東西都告訴她。

  她別無所求，就只盼著霍溦能將這些人面獸心的畜牲，都毀了，毀得一乾二淨，永墜閻羅。

  不知在這裡哭了多久，背被太陽烤得火熱，五姨娘踉蹌撐著孱弱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後院跑。

  一如既往跟擦肩的僕婦們打著招呼，直到來到了無人煙處，她才露出點瘋狂神色。

  今日的這場好戲，不光是霍溦請鹿野來看的。也是她翠蓮，來請羌縣諸位百姓來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