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賭

  完整念完一卷經後，馮盈才睜眼，本以為霍溦要沉不住氣了，但見她手中雖無佛珠，卻動作嫻熟。

  眯著眼，從她口中認出誦的也是《地藏經》，等她也念完一卷，馮盈才出聲。

  「你念的是《地藏經》？」以肯定的語氣問，馮盈現在才正眼看這個小姑娘。

  腦中充滿前世種子，雖經文在口，心裡卻兵荒馬亂的霍溦，長吁一口氣，點頭道，「是《地藏菩薩本願經》，讀誦此經，可獲得不可思議之利益，消滅無量之罪業。」

  經文念得太久，都成了本能，馮盈只知道這是自己每日要做的事。

  被霍溦一提，她愣了片刻，記起自己最初目的，才點頭重複霍溦最後那句話。

  「你這小姑娘倒有意思，經文這般枯燥，居然也背得下來。」

  見馮盈眼中怔然，霍溦眼裡迅速泛起水光，「世間萬物，獨獨逃不過個熟能生巧。抄得多了，念得久了，自然也就都記住了。」

  只是心血來潮地誦了卷經，沒料到會觸到馮盈軟肋，霍溦順著經文之意試探，她覺得這位李夫人絕不像她面上的那樣簡單。

  

  能容忍夫婿納這麼多妾室，這李夫人不是對李濤愛得深沉，就是早已絕情。從她將這些妾室訓得這麼老實看，霍溦傾向於第二種。

  「你說，這逝者已往，生者再為他們強求，是否已無意義？」

  馮盈突然論起往生，估摸著她的想法，霍溦思量再三，才開口。

  「佛講因果，萬事皆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若亡者蒙冤，生者不為他們討回公道。想來便是九泉之下，他們也難得安寧。」

  見馮盈不語，霍溦知道自己猜對了，「妾身年輕無知，佛法不通，都是胡亂說的。可若真有人將我家人辜負，便是黃泉碧落，妾身也是不肯罷休的。」

  「黃泉碧落，不罷休嗎？」馮盈呢喃，眼前又出現了那個跟金童般的孩子，在伸手要她抱。

  承嗣失蹤後，馮盈將李濤所有孕妾室，打胎髮賣。築小佛堂，茹素誦經，足不出戶，不與李濤同房，更不許他再有子嗣。

  所有人都覺得她這是鬼迷心竅、冷血無情，唯有她獨自堅持。

  在眾人指責中，她其實也會時不時鬆動，懷疑自己這些年的強求到底有沒有意義。聽霍溦此言，她才撥雲見霧般地醒悟，尋回了自己的初衷。

  是啊！承嗣失蹤，李濤當負第一責。

  若孩子失蹤後，他能立刻報官搜查，將身邊所有人放出去。就是沒找回來，馮盈後來也不會這麼意難平。

  在審問那些妾室跟身邊家下時，得知孩子失蹤後，李濤只是找了幾個時辰就不再找，才是將馮盈擊倒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愛慕難持、傾心相待的良人，在他們獨子失蹤後，將全部人馬束在自己身邊。

  他有時間將身邊妾室的肚子弄大，有時間為自己來籌謀仕途，可就是沒時間來找他們的兒子。

  那時哭得眼都要瞎了，但馮盈卻始終都忘不了李濤，護在那些有孕妾室身前，對她說，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同樣會叫她一聲母親的醜陋面龐。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將眼角淚珠拭乾，馮盈咽下心中波盪不已的情緒。

  「看來你上次，是沒有將我的警告，放在心上。」將此番把霍溦請來的來意說出，馮盈臉上一肅，又變成那個水火不侵的李夫人了。

  「羌縣地理特殊，背靠大姜，面臨晉賊，旁有回鶻。三面相環，夾縫求生，李濤能穩居縣令之位多年，他的底細，絕不是你們這些小年輕能摸透的。」

  「且你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羌縣魚龍混雜。妄然出手，就算是背有靠山，等你們消息傳回，再等人來，你們早就屍骨涼透。」

  沒給霍溦說話的機會，馮盈繼續道。

  「我這是看在汀兒的面上，才將你叫來。不管你們目的為何，背後是誰，所求做甚。這羌縣不是你們能沾手的，帶著汀兒跟她哥哥，趁你們還沒徹底激怒那些人，趕緊離開。」

  馮盈說得很清楚，讓他們趕緊離開，不要摻和。

  聞言，霍溦苦笑，如果能離開，誰想留下來呢？

  陣營難辨的縣令，管理混亂的軍營，岌岌可危的流民……這其中不管遇上哪一個，都是災難，可羌縣卻備齊了。

  前有狼後有虎，奉著燕王的命，就算他們能離開羌縣，在燕王勢力下，他們又能去哪兒呢？

  瞧出馮盈對他們沒有惡意，霍溦決定賭一把，「夫人久居深宅，可知外面情形？」

  「城外，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將易子而食。城內，米價飛漲，非家底豐厚者，難得一食，窮苦百姓扒樹皮，采野草，街邊小巷已寸草不生。」

  「將城外流民拒之於外，縱城內米價肆意放縱。」

  「現今尚是一派和平，可人的忍耐終歸有限的。等他們覺得生無可戀、不過一死的時候，羌縣暴動難控，夫人覺得，以李大人能力，他能護得住羌縣，護得住百姓嗎？」

  不問世事，不知城內外境地至此，馮盈瞳孔一縮，沒有回答霍溦的問題。

  「一旦那些人殺紅眼，失了沒有神志。不堪教化的他們，說不定對自己同伴尚不會心慈手軟，一旦暴動起，也許會帶來比回鶻人更糟的後果。」

  霍溦再度加碼，馮盈手中佛珠轉得更快，她沒有開口，可霍溦知道她已經心亂了。

  「這不該是你們該管的事。」依舊不肯鬆口，馮盈堅持著自己原先看法。

  站起身子，霍溦走到馮盈面前，搖了搖頭。

  「夫人，你錯了，這不是一人、不是一戶、不是一地之事。」

  「如果羌縣生亂，在此時，在此刻，就亂在李大人手中。且不說沅南那裡會如何？鄞都那裡會如何？」

  「這樣一塊大好的肥肉，落在回鶻跟晉賊他們眼中，會是如何？夫人想過嗎？」

  像瀕死掙扎的魚那樣瞪大雙眼，馮盈呼吸急促地瞪著，面前這個看起來柔弱不堪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