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08-26 05:25:16
作者: 柏夏
般若失望地走了。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打呼磨牙說夢話這些事,覺得昨晚大家相處挺融洽的,怎麼第二天早上就翻臉無情了呢?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失去了一個漂亮朋友,很是有些鬱悶。然而,她的鬱悶還沒過兩步,剛一踏上屋外的泥濘小路,她的目光就被別的東西吸引了。
一夜過去,世界好像變得有些不大一樣。她的視線變得清澈澄明,就算沒有陽光,也一樣可以看清道路。空氣不再渾濁,甚至有一種若有似無的,只有人間才有的,屬於青草地的清新香氣。般若後知後覺地回頭,就看見西北廢宮方向,一棵大樹參天而起,遮天蔽日,足以與東宮主殿五層高塔比肩。
大樹從墳墓群中生根發芽,長勢驚人。幾乎一夜之間就高聳入雲霄。樹幹粗壯,冠幅遼闊,綠葉環繞,將整個羅酆宮的空氣煥然一新,散發出綠茵茵的光芒。成了這幽暗昏黃的世界裡,一抹不同的顏色。讓人無法忽視。
「生機……長得好快啊!」
般若喜不自勝,一路歡快地奔向東宮,來到蛤蟆的寢宮,指著窗外的大樹,說:「你看,我說了可以種出生機的!那些說我痴傻的人只是沒有見過世面而已!」
「你還真是博學多聞。」蛤蟆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回答。這是他第一次在般若面前露出無力的神色,仿佛整個人都被抽掉了靈魂。
「你怎麼了?」般若發現宮殿裡靜得有些奇怪,蛤蟆也頹喪到無以復加,小心翼翼地問:「我做錯了什麼嗎?」
「當然錯了。」蛤蟆目無焦距,生無可戀地說:「大錯特錯!」
「為什麼?」般若不解:「現在的羅酆宮,空氣一等一的好,不需要燭火就能看清事物,雖不如人間暖陽溫暖光明,可至少充滿了生機。而西北廢宮也不再荒蕪,新世界美麗又清新,如何就是錯了?」
「你是裝傻還是真不懂?難道你不知道往生六道中,有生機就是錯,有希望就是錯!」蛤蟆抱著腦袋,崩潰地哀嚎:「你究竟是不是鬼族人?你竟然不知道幾百年前,曾經的三王子和五王子在治理羅酆宮時,因西北宮長出一株綠藤苗,而被鬼母下了誅殺令,集結眾鬼王合力剿殺二人於西北宮?」
「我……不太記得了啊……」
這等秘聞,她從何得知?
她又不是真的黑水城城主之女,活動的鬼族百科全書!
「你這個廢物!」蛤蟆捶胸頓足:「都是你惹出來的禍事!要不是你去種什麼生機,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大一棵樹來?這下好了,一棵小樹苗都能惹來殺身災禍,這麼大一棵樹……十個我都不夠死!」
般若看著蛤蟆哭得鼻涕眼淚橫流,突然有點心疼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雖然身型龐大,面目醜陋,但……他的無助和沮喪都是真的。
他需要自己去安慰。
「雖然我很喜歡這棵樹,但是,如果這棵樹會惹來災殃,那我們就把它砍掉好了。」
「你說得輕巧!」蛤蟆崩潰地嚎叫:「大家一看冒了棵樹出來,所有人都跑了!羅酆宮裡現在除了你我,一個人都沒有!誰去砍?怎麼砍?」
「事情……真的這麼嚴重?」怪不得今日整個城都顯得過於安靜了,原來是人都跑了。
「很嚴重!」蛤蟆擤了擤鼻涕,強作平靜了一會,才緩緩道:「這棵樹長出來的時候,就有人來質問本王,可是本王派出各方精英查探,他們都說,這棵樹露在地面的部分不過是地下的萬分之一!」
「什麼!?」
這下,連般若都驚了。
「種生機」會種出來什麼,她不知道,但是她能肯定的是,那些屍體的力量並沒有這麼強大。
般若不再理會蛤蟆,而是親自去了一趟西北廢宮。
走到大樹底下,般若才真正感受到樹有多大。
粗大的樹幹拔地而起,仿佛佇立在天地之間,撐起了整個世界。西北二宮的宮殿群被破壞,幾乎全都被他的根莖壓垮。但神奇的是,它沒有破壞任何一個墳冢。也就是說,其實,它並不是從墳冢里種出來的,而是本來就存在於此,不過力量被屍氣壓制,束縛多年不得破土。般若雙手附在樹幹上,靜靜感受它的力量。強韌的氣息籠罩著它,從地底升起,流過每一條經脈,擴散到每一片樹葉。誠如十七王子所說,它的根莖比它的樹幹還要龐大,盤根錯節,比它的枝葉還要茂盛。它已經和羅酆宮化作一體,它才是這個世界的命脈所在。
樹在城在,樹亡城亡。除非毀掉整個羅酆宮,否則根本無法剷除它。
「我就知道,接手羅酆宮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三王兄這回真是害慘我了!」
般若一回去,就聽見蛤蟆還在罵街:「我怎麼就挑了你這麼個賠錢貨?我都說要砍了你,三王兄為什麼要保你?你說,你是不是跟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
「我根本不認識他!」般若一臉疑惑,本想安慰安慰蛤蟆,卻突然發現一個相悖的言論。
如果三王子幾百年前就死了,那現在這個三王子是誰?
般若問出了心中困惑,蛤蟆卻陡然抬頭,眼淚汪汪的大眼睛裡無語取代了悲傷。
「你……是不是外族奸細?」
「你、你說什麼啊!這怎麼可能呢?」般若尬笑,連忙替自己遮掩:「我只是……只是因為滿門煙滅,受打擊太大,忘記了一些事情……」
「怪不得。」蛤蟆眼中復又浮起悲傷,緩緩道:「我原本是不受重視的王子,排名……一二三四五……」蛤蟆掰著手指頭,算自己的名號,過了老半天才大手一揮,說:「哎,算了!我記不清了。總之,來這裡之前,本王的排名在百名開外。是三王兄挑中了我,將我引薦為羅酆宮城主,還扶我登上了十七王的寶座……」
「等等。」般若打斷他:「你的意思是,王子的排名不是既定的,王位封號也是可以變動的?」
「是啊。往生六道弱肉強食,勝者為王。骨肉相殘,不計生死。只有等一個王位因死亡而空缺,才會有新王接替。當然,也可以越級挑戰,只要殺了他,你就能獲得他的王位。自古以來皆是如此。我便是在三王兄的幫助下殺了十七王兄,才獲得了此番尊榮。」
「……」般若咽了口口水,努力壓抑震驚,然而失敗了。她聲音陡然拔高,驚愕地說:「你們這樣,鬼母答應嗎?她可是你們的母親!」
「這正是鬼母立下的規矩。孱弱的鬼子,不配為她的孩兒。」蛤蟆略有些驕傲地點頭,仿佛不理解這一點的般若才是奇怪的那一個。
般若愣立當場,久久無法平靜。
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時間消化……
蛤蟆看出般若有些不對勁,問她:「你怎麼了?」
般若嘖嘖搖頭:「方寸淆亂,靈台崩摧。」
「說人話。」
「我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終於知道害怕了?」蛤蟆哈一聲,笑出聲來:「現在怕也沒有用了,我已經是個廢人,只能在此等死了。倒是你……」蛤蟆眯起眼睛打量般若,最後揚了揚手,淡淡地說:「你走吧,你我本無夫妻之實,也不必留在此處了。」
「我不走!」般若回過神,望著蛤蟆,堅定地說:「夫妻本是同林鳥,我是不會棄你而去的!就算沒有夫妻之實,我也是你名義上的妻子,我必須陪在你的身邊!」
蛤蟆眼中有一瞬間的驚訝,然後換成了苦笑:「夫妻本是同林鳥,下一句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別人怎麼做我不知道,總之我不是那種鳥!不就是死麼?我不怕!」
般若雖然臉黑,但神色分外堅定,蛤蟆這次終於確認了眼神。
他的眼中復又升起了淚花,感動得一塌糊塗:「琉月她們都跑了,沒想到,最後留在我身邊的居然是你!」
蛤蟆一把抱住般若,在她臉上狂親:「最後的日子裡,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般若奮力地想要推開他,無奈他力氣太大,委實難以撼動。
蛤蟆親夠了,才猛然想起來一件事。
他推開她,摟住她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鄭重地問:「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完)
黑水城城主叫什麼名字?
般若細細回想,發現自己忘了問。
……她能不能說自己忘記了?
般若望著蛤蟆,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微微而笑,拍了拍他的腦袋,說:「過往之事,如過眼雲煙。現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現在的你也不再是以往的你,我們應該朝前看,把那些不愉快都通通忘掉!我希望你能給我取一個新名字,寓意我們新生活的開始,好嗎?」
蛤蟆感動,眼中溫柔更甚,輕輕點了點頭:「好!」
他執了般若的手,走到窗邊,望著那棵拔地而起的大樹,說:「雖然它代表的是災禍和死亡,但是卻讓我看清了身邊的人,也讓我發現了你的美。現在再看它,覺得它其實也挺好看的。」
綠樹參天,每一片葉子都散發著瑩瑩綠光,在幽暗中,像指引迷途人的燈塔。一道道透綠的光芒吹散了黑暗,給世界帶來了光明。
「綠意。以後你的名字就叫綠意,好不好?」
「嗯。」般若點了點頭,努力裝出一副羞澀的樣子,可惜臉太黑,蛤蟆看不出來。
「你不喜歡嗎?」
「喜歡!很喜歡!」般若為了外化自己的愉悅,咧嘴大笑,表情猙獰地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蛤蟆著實被她這幅猙獰模樣嚇了一跳,但情人眼裡出西施,就算外表再丑,一旦確認了眼神,那就是對的人。
蛤蟆心情愉悅,疼惜地攬過般若的肩膀。二人站在高樓之上,並肩看天地空氣日漸清新,綠樹成蔭。宛若身處在暴風雨中,卻氣定神閒地逆水行舟。眉眼之間都是伉儷情深的戲碼。
蛤蟆甜甜地說:「我想過了,今晚,我可以戴眼罩,你可以戴面具。」
般若沒聽懂蛤蟆的意思,頭安穩地靠在他的懷裡,腦子裡卻在想自己的事情。
按照蛤蟆的說法,王位只是排名,這個十七,只怕也不是當初那個十七了。
那真正的十夜是誰?
他還活著嗎?
般若思索著,正在糾結如何開口套取有用信息,卻不想恩愛的戲碼很快就結束。
一團火焰陡然在二人周身燃起,將般若嚇了一跳。
「沒關係,只是傳信方式而已。」蛤蟆安慰她。
般若稍稍定心,果然下一瞬,那火焰便繞著蛤蟆盤旋而上,最終化作了一紙信箋。
發信人是鬼母的司務長,詔令內容是:十七王子監管不力,致羅酆宮被毀,即日起褫奪十七王封號,幽禁羅酆宮。直到新任城主到任,再押回王舍城處決。詔令在蛤蟆看完後自動焚毀。火光如一縷催命符,憑空出現在書箋的末尾。書箋燃燒著在眼前轉了個圈,便化作了灰飛,飄散在空中。
蛤蟆苦笑:「雖然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但明著告訴你,自己頭頂懸著一把刀,但不知道這把刀什麼時候落下來,這滋味還真是不好受。」
般若安慰蛤蟆:「不要怕,只要心中還有希望,世界就會充滿陽光。有陽光就意味著勃勃生機。」
「陽光……」蛤蟆淚眼婆娑,聲音哽咽,委屈地說:「我最怕的就是陽光。」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這把刀還沒落下,一切都還有機會……」
「她說得不錯,事情尚有轉機。」
般若還沒說完,只聽一個鏗鏘有力的女聲傳來,打斷了她的話。
般若和蛤蟆同時回頭,就看見一身著赤色軍鎧的女子,邁著大步走進殿中。
女子冷峻臉、黑軍靴,腰間佩劍帶血,走起路來風馳電掣。所過之處,似有一道無形殺氣,剖開了四周的空氣。
是她。
白衣少年的引路人。
「七殺見過公子。」蛤蟆放開般若,恭恭敬敬地對著女子一行禮。
公子?
他眼瞎了嗎?
這明明是個女人!
般若驚疑之間,瞪著女子凌厲的臉龐,女子剛要發作,下一刻,她就被蛤蟆強摁住頭,對著她行了一個彎腰禮。蛤蟆弓著身子,畢恭畢敬地說:「抱歉,內子此前大病了一場,腦子不大好使,請公子不要見怪。」
女子沒有叫二人起來,般若的頭就一直被蛤蟆強摁住。她低著頭看蛤蟆,蛤蟆一臉誠惶誠恐地,用嘴形對她說了兩個字:「襲臣。」
「吸塵?」般若沒聽懂:「吸什麼塵?吸……習……襲……襲臣?襲臣公子?」
「襲臣竟是個女人!?」般若後知後覺,驚叫了一聲。
蛤蟆面如死灰地看著她:「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轟隆隆的聲音在般若耳中炸響。
如果說這個兇巴巴的女人就是襲臣的話,襲臣只跟在誰的身邊來著?
那個白衣少年……莫不是……
般若念及此,一雙鑲著金邊的白靴悄無聲息地走近,最終停在了般若眼前。
般若費力地抬頭,想要看清楚眼前人是誰,但無奈仍被蛤蟆摁著頭,從她的角度,最多只能看見靴子主人的腰間掛著一枚淡紫色的琉璃玉佩。
在這個地方多日,她始終只見過兩個人穿白衣。
一個是戴面紗的少年,一個是躲在屏風後面的三王子。
而琉璃玉佩是屬於白衣少年的,金靴是屬於三王子的。
「七殺參見三王兄。」蛤蟆的聲音不疾不徐,並沒有注意到般若內心的波瀾起伏。
般若最後一點希望破碎,她回想了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只覺得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大坑,然後躺了進去,末了還自己動手把土填上了!
真是天要亡我。
「日前你留她一命,也到了她該還命之時。」白靴的主人淡淡開口。
三王子沉著穩重的聲音與少年如銀塵般的聲音合二為一,般若只覺鋒芒在背,如鯁在喉。
他的聲音並不如之前見他時那般溫和有禮。甚至,多了幾分嗜殺。
果然,下一刻,一圈淡淡的金文在身上漾開,般若覺得錐心刻骨的疼痛傳來。
那不是肉身之苦,而是靈魂之痛。
「不要殺她!我求求你們!」蛤蟆的哀求聲傳來,般若卻發現自己已經漸漸看不清楚他的臉。
感知在消退,意識在模糊。
「她不死,鬼母怨氣難平。」襲臣冷冷說完,般若身上的金紋大盛。眼看般若即將消失,蛤蟆眼淚奪眶而出,拼盡全力撲過來,卻伸手撲了個空。
一聲慘呼過後,般若憑藉最後一點意識,伸手一抓,握住白衣少年的玉佩。再用力一扯。可惜她還沒看清少年的長相,她整個人就像被抽掉了靈魂一般倒在了地上,身上冒著絲絲白氣。
驚天震地的悲呼迴繞在殿上,蛤蟆抱緊了般若的屍身,淚流滿面:「你們把她殺了!為什麼要奪走我唯一的快樂!」
白衣少年淡淡看了眼自己空蕩蕩的腰間,和屍體上空空的兩隻手,平靜地說:「種生機之事,世人有目共睹。將她推出去頂罪,往後你仍可以瀟灑快活地當十七王,羅酆宮也依然由你管轄。」
蛤蟆只顧哭泣,全然沒有將白衣少年的話聽進去。
少年接著道:「十七弟,我這是在救你。」
「綠意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們殺了我的綠意!你們憑什麼這樣做!」
白衣少年見不得蛤蟆一副為女人要死要活的樣子,轉身就走。人已經不見了,但空氣里還傳來他淡淡的聲音:「因為你弱,就只能任人擺布。」不帶一絲感情。
少年離開後,襲臣也轉身離去。大殿上只剩下一具沒有靈魂的焦屍,和一隻肝腸寸斷的蛤蟆……
羅酆宮的黑雨接連下了一個月,淹沒了宮內大片的房屋,而巨樹卻愈發茂盛,高度已經蓋過了羅酆宮主城。枝椏像手臂,籠罩了蒼穹,環抱著世界。
城主七殺將羅酆宮更名為青城,給巨樹取名青藤玉樹,用以悼念他的結髮妻子綠意。
門口的匾額也新書寫了八個字:
傾城綠意,萬古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