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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曾經的一往無前

2024-08-26 05:21:31 作者: 春叄拾郎

  然而他們沒能進到震區中心。前方被封路了,解放軍告訴他們前方太危險,隨時有餘震、山體滑坡和堰塞湖垮塌的可能,只有軍車和救災相關車輛能進入,記者和民間車輛一律不得再進。

  主編讓他們返回,說他們能做到這個份兒上已經足夠,不必冒生命危險再向前。廖小剛拒絕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他們是記者,怎能在還有無數人仍處在危險當中時當逃兵?他們切斷了跟後方的聯繫,下了高速,找了條國道,又轉入省道、村道,繞路進去。

  廖小剛永遠都忘不了地震過後的末世景象。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類是如此的渺小脆弱,根本沒有抵抗之力。他錄了一段錄音存進郵箱,發簡訊給魯子敬把郵箱密碼告訴他,說如果有什麼意外就把這個給他爸媽。

  當時還在北漂的魯子敬打電話來。他不接。魯子敬又發簡訊讓他滾回來,不要去送死。他不回。人生能有幾次直面震區的機會?作為一個記者,就算刀山火海又有何懼?

  離震區中心越來越近,路況也越來越差,終於在通過一片山區時遇到落石。當大大小小的石頭「噼噼啪啪」地砸在車頂,廖小剛害怕了。攝像師則把攝像機抱在懷裡,人可以死,機器不能壞,那裡面是他們全部的心血和真實的影像。

  廖小剛給後方去了個電話,說他們被困了,前面是一處山體塌方,後面的路被落石堵住。在電話里,他們清楚的聽到後方的哭聲。

  

  車上有乾糧和水,夠他們吃三天。為了省電,兩人輪流開手機,尋找有信號的地方發求救。兩個人下車,拿著鏟子和撬棍想開出一條退路來。整整三天,他們都在直面落石危險和奮力求生。好幾次攝像師都放聲大哭說回不去了,要死在這裡了。廖小剛大聲鼓勵他,次數多了連自己都不信了。最大的遺憾就是還沒好好談次戀愛,還他媽是處男。

  人生絕對不能留遺憾。

  從此之後,戀愛和處男,就成了他的心魔和執念。

  第四天,水和吃的都不多了。時不時還有落石砸下,車頂早已坑坑窪窪。

  第五天,車子沒油也沒電了。攝像師還受傷了。兩人陷入絕望,以為要餓死在漆黑的夜裡。攝像師把攝像機塞給廖小剛,說這是唯一能證明他們價值的東西,一定要活著拿出去。

  第六天,救援隊趕到,生生用人力破開通道把他們救了出去塞進救護車。

  幾天後,兩人回到杭州。老闆和主編親自趕來接機,不僅給他們放長假休養,後續所有開銷都由公司負擔。他爸媽趕到醫院時又哭又罵,說他們就他這麼一個兒子,他死了三套房子給誰去?連女朋友都沒有不准去死。

  廖小剛哭著大笑,覺得人生就是要這樣才有意思。

  因為這次生與死的經歷,廖小剛在記者圈打響名氣。那一年他26歲,正是最好的年紀。一往無前,覺得任何困難都難不倒自己。

  那是廖小剛最風光的兩年。公司不僅又給了他一筆獎金補貼,還升他為新聞中心主筆,讓他負責一整個欄目,手下帶幾個新人。唯一的遺憾是攝像師在家裡的壓力下辭職了,開始跑婚慶,給人拍結婚視頻,徹底退出了新聞圈。

  廖小剛心氣兒很高,已經不滿足於拖欠農民工工資、假冒偽劣產品這些雞毛蒜皮的社會新聞,他決定再接再厲挖幾個大新聞出來,做幾個爆款。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了兩個小乞丐把乞討來的錢上交給另一個年長的乞丐。他覺得這是個很有意思的題材,當代丐幫的生存狀態和權力結構。跟蹤了一段後他發現那些被派出去的小乞丐基本上都是殘疾,而且不像是天生小兒麻痹。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他在城郊親眼目睹了幾個小乞丐被大乞丐毆打虐待的場景。

  他報警了,警察和福利院的人帶走了那幾個小乞丐。可沒過幾天,又有新的小乞丐出現。廖小剛跟蹤發現有人在給丐幫「供貨」,源源不斷地輸送幼童。這些幼童一看就不是本地孩子,很多傻乎乎的連話都說不清楚。他覺得這些小乞丐的背後一定有不為人知的骯髒交易,決定跟蹤這條線。

  兩個月後,廖小剛跟他新的攝像師搭檔追蹤到三省交界處的山裡。就在他們潛入那處看似寧靜祥和的村子、慢慢尋找真相的時候,那些看起來憨厚樸實的村民突然翻臉,想要趁夜將他們「正法」。虧得廖小剛多留了個心眼兒做了個簡單的報警機關,聽到聲響後兩人連滾帶爬的衝出屋子跑向汽車。

  為了活命,他用體重撞翻兩個,踹倒一個,發瘋一樣衝進車裡。車門剛剛拉上,棍棒鐵杴就砸在車上,想想都後怕。這是他記憶中最近的一次動手打架。

  回來後主編找到他,說出於安全考慮,建議他不要再做這類有生命危險的報導,網站也不會發他們冒死暗訪來的稿件。廖小剛想不明白,明明是販賣、虐待兒童的連環大案,為什麼不能報導?要說利益輸送,他不相信丐幫有能力收買新聞媒體。

  此後,他被調去跟蹤體育組,負責中國足球。期間有前輩高人指點他一條財路,說可以專找那些有問題的場次去報導,第一篇留點力,準備好續篇。那些足球俱樂部都有公關團隊和經費,專門用來消除負面消息的。你報導了他們的黑幕,他們就會來公關,你就能根據對方的誠意決定是不是繼續發——誠意到了就給圓回來,誠意不到就繼續爆料,直到他們後悔。廖小剛此前就碰到過這樣的事情,完全沒想到這還是個生財之道。前輩語重心長地說,記者是青春飯,過了三十就沒辦法再靠跑來維生,更重要的是關係,關係維護好了,以後就算不當記者,也能去大企業的公關部謀個好職位。

  果然沒過多久,之前被他報導過有問題的一家俱樂部就通過關係請他去會所吃飯,送上紅包之餘還安排了別的節目,讓他很是心動。可他是個有節操的青年,面對金錢和美色的誘惑,他居然跟江湖人士一樣尿遁了。事後他非常後悔,多好的破處機會啊,請來的小姐姐身材樣貌都是一流。可惜被一泡尿澆走了春風一度。

  事後對方的警告就來了,暗示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出來混,把人逼急了就是自斷生路。廖小剛的回應就是把更勁爆的下篇也發了出去。直接讓那家俱樂部陷入風口浪尖,連總經理都被帶走問話。

  洋洋得意之際,廖小剛發現主編看自己的眼神變了。接下來的幾個月,他經常被派去採訪一些高大上的場面活動,寫一些冠冕堂皇的報導。他找主編談了一次。主編說他戾氣太重,可能是地震那次留下的心理陰影,需要更多的正能量。當然待遇補貼什麼的反而漲了。

  廖小剛沒有放棄理想,在完成政治任務之餘繼續跟蹤足壇黑幕。當時正值中國足壇最黑暗的時刻,很多比賽的背後都充斥著利益交換。可每一次他冒險調查出來的報告都因為各種理由被拖延,有的因為時效性問題失去轟動效應,有的在最後關頭被撤稿。他自己也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威脅利誘。2010年的最後一天,他跟主編大吵一架後憤然提出辭職。

  那一年他28歲。

  三年報社三年網站,當了六年記者,他非但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變得世故圓滑,反而跟個憤青一樣因為做得不爽就離開。有人支持和羨慕,說他家裡有三套房,就算不上班也衣食無憂,大可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有人勸他三思,出來了再想找到滿意的工作會很難。

  主編沒有馬上同意他辭職,而是給他辦了病休,說他因為地震需要進行心理輔導,還給他推薦了浙大的心理課程,讓他半年後再決定去留。此後半年,他徹底從緊張的記者節奏中鬆弛下來,有課的時候去聽課,沒課就到處遊山玩水。

  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年,當著他的體育記者。30歲生日那天,當時魯子敬已經從北京歸來,杭州緊跟首都進入房價瘋漲模式,七八個同學聚在一起緬懷青春、暢想未來。

  我的未來在哪裡?到底該做什麼?該不該堅持理想?

  廖小剛選擇了堅持。

  他正式從網站辭職,恢復自由身。

  他用所有的錢做了一家體育文化公司,打算利用當體育記者積攢下來的人脈關係開始全新的事業。然而事與願違,離開大平台後他才發現,他的關係都是建立在大平台的加持下,離開平台後的他並沒有特別好的資源,策劃的幾個項目也因為各種原因夭折或效果不佳。期間他動搖過,憤怒過,振作過,掙扎過,最終也沒有敵過時間。堅持了三年,他註銷了公司,花光了積蓄,一事無成。

  那一年,他爸肺癌去世。生前是杆老煙槍,還從不去體檢。

  廖小剛沒有跟魯子敬和周易航借錢還債,老同學們拖家帶口的都不容易。他搬回家裡住,說是老爸沒了要開導老媽,其實是為了省錢,在老媽那蹭住蹭吃。三年創業失敗的經歷磨平了他的心氣兒,也讓他變得遊手好閒得過且過。他給公眾號寫寫文章,在豆瓣和知乎上寫寫影評,後來又找個了本地自媒體去上班,再加上老媽分給他當零花錢的一套房子的房租,用了兩年時間才慢慢還清外債。

  無債一身輕的時候,他36歲了。

  有房有車,無業沒錢,活得像個剛從娘胎里出來的巨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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