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生與死

  醫院外不遠處就是地鐵口，旁邊有很多小吃店。魯子敬要了個山東雜糧煎餅，又要了個老北京雞肉卷，走到挨著地鐵口的正在檢修關閉的地下商場扶梯旁，蹲下來，也不顧面前的人流，開始大口啃食。做決定需要腦力，腦力需要食物來補充，動作越粗獷越好。吃東西，就要像《白鹿原》里端著海碗蹲在門檻上扒拉臊子麵那樣的氣勢。勞動人民，不會被任何困難打倒。

  填飽肚子，魯子敬先在微信上問姜小柔方不方便說話。少頃，姜小柔打過來。魯子敬把情況說完，姜小柔先是沉默，接著十分冷靜且堅定的說：「我不做。」

  

  魯子敬：「為什麼？」

  姜小柔：「我不想在肚子上再扎一個洞。你知道上次做完我難受了多久嗎？當然你是沒法感受的。」

  魯子敬知道她說得是五年前做腹腔鏡的事情。當初為了要孩子，被魯振國和楊美華逼著去做各種檢查，連精子檢測都做了兩次。想起被關在小白屋裡對著二十年前的肉彈泳裝洋妞用左手自力更生的經歷，魯子敬也是服了醫院泌尿外科的與時不進。最後檢查出來是姜小柔一側輸卵管堵塞，受孕機率降低，就被逼著去某系醫院做了個腹腔鏡手術。

  手術是微創，術後幾個月還是沒懷上，楊美華又逼著要去做試管嬰兒。當時姜小柔就說，試管嬰兒也不是百分百成功率，而且對女人傷害很大；再說，做試管嬰兒的錢誰出？魯子敬試探了下，楊美華居然說，誰的肚子生不出來誰出錢去做，還不許姜小柔辭職。在她看來，上班同時被折騰，是對她生不出孩子、並且不會討好公婆的懲罰。

  這下連魯子敬都怒了，跟父母大吵一架，堅定的站在姜小柔一邊不去做試管嬰兒。兩人與魯振國和楊美華的關係僵到冰點。好在有錢老太太，懟楊美華、讓姜小柔辭職調養，果然三個月就中。姜小柔覺得被逼去做腹腔鏡是公婆對她意志和身體的嚴重損害，是她心裡難以解開的一個結。

  魯子敬：「這件事我沒讓我爸媽知道，我們自己好好考慮下。」

  姜小柔：「我覺得它沒問題，剛剛還在動。」

  魯子敬：「你有沒有想過最壞的結果？」

  姜小柔：「不就是生下來畸形兒嗎？」

  魯子敬無言以對。不就是畸形兒嗎？不就是。他不明白這麼嚴重的情況，姜小柔怎麼能用這種賭氣的語氣說出來。他查過畸形兒會給家庭帶來的傷害，不單是經濟上的，更有心理上的；有的家庭甚至會因為畸形兒的出現而破裂。這是他無法承受的。如果真要做出抉擇，他寧可選擇不要這個孩子，也不願等事情發生了再去面對更多的痛苦。他跟姜小柔都不想在電話里吵。魯子敬更是覺得姜小柔的情緒不對，所以果斷結束對話。畢竟時間還有，不著急在此刻做決定。

  他坐在扶梯面朝大街的台階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從眼前經過，他的眼前模糊了。做還是不做？做會是什麼結果？不做會有什麼後果？是否承擔得起做與不做的後果？他跟個無助的傻子一樣用手捂臉，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他想大喊，想找人說，即便給不了什麼建議，聽他發泄一通也好；可他不能，這樣的事情又怎能說給旁人聽？ 他又不能不顧及姜小柔的感受。心裡堵得慌。

  他再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生活的重壓，第一次是被逼著要孩子那段時間。男人要堅強，男人不能哭，有什麼事情都要用肩膀扛起來，不能被生活打倒，更不能讓人看到自己的軟弱。道理他都懂，然而此時此刻，他真的很想變成一個小孩子，躲在大人的背後，不用為各種各樣的事情煩心。

  年少時想要長大，長大後才明白，讀書的時光是多麼的單純快樂。心裡另一個聲音說，你這個樣子，像什麼一家之主？怎麼為人夫，為人父？更大的聲音憤怒道，我不讓人看到還不行嗎？我就糾結懊惱九十分鐘不行嗎？用得著時時刻刻都假裝成熟堅強嗎？這裡又沒有熟人，就算哭得跟個傻子一樣又有什麼關係！那個聲音冷笑，你們這些城市裡長大的男人沒有經歷過貧窮和飢餓，總是會找各種各樣的藉口。軟弱逃避退縮，只要有一次就會上癮；只要被擊敗一次，你就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擊敗。先是九十分鐘，接著就是九十個小時，九十天。

  憤怒的聲音：你滾！

  他想打電話給王素青，可一想到她家裡的情況，自顧不暇，就沒忍心再去打擾她。至於其它親戚，似乎也沒個能夠發發牢騷的。不知為何，竟鬼使神差的點了楊美華的親情號。

  「餵？」楊美華在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

  魯子敬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怎麼打給她了？平時除非有急事，他一般不會主動給楊美華打電話，都是楊美華打過來吩咐事情。

  楊美華：「你在哪裡，旁邊很吵。」

  魯子敬：「我在醫院。」

  楊美華：「醫院，哪個醫院？」

  魯子敬也不打算瞞了，把事情跟她簡單講了一遍。

  破天荒的，楊美華沒有說一大通自己的意見，或許是累了，或許是對13染色體沒有概念，只是淡淡說：「這件事情你們自己商量自己做決定。我是不懂，最好麼聽醫生的。」

  魯子敬：「情況如果嚴重要把孩子拿掉。」

  楊美華明顯愣了下：「這麼嚴重？」

  魯子敬：「羊水穿刺有機會翻盤，20%左右的機會。」

  楊美華：「才20%？那就是說大面是要拿掉了？」

  魯子敬：「嗯。」

  楊美華：「啊呦我們家是不是太久沒去拜菩薩，怎麼不好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我要抽空去靈隱寺拜拜。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檢查出來如果真的不好，那也沒辦法只好拿掉。有問題的小孩肯定不能要的。」

  魯子敬：「羊水穿刺也有感染的風險。」

  楊美華：「做不做你們自己決定。我的意見就是要做就儘早，別拖到做不了了到時候只能生下來。」

  魯子敬：「那就只能看運氣了。」

  楊美華：「你爸這個樣子，小柔檢查出來又不好，哎！」

  魯子敬：「這個事情你就不要跟老爸說了，我們自己來解決。各自管好各自的一攤。」

  楊美華：「有沒有決定什麼時候去做……羊水什麼？」

  魯子敬：「羊水穿刺。還沒決定。」

  掛了電話，魯子敬繼續在台階上坐著。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沒人關注他這個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

  廖小剛裸辭了。沒有被公司追究地鐵事件的責任，當然也沒拿到一毛錢的賠償。不過張主編也不想撕破臉，給他發了足月的工資，好合好散。

  廖小剛也不在乎這幾個月的賠償，當初說要，就是要噁心噁心他們。他還真不是那麼在意錢的人，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比什麼都強。坐了幾站地鐵，突然餓了，就從下車出站，沒走幾步就看到個有點眼熟的身影坐在路邊的台階上，停下來定睛一看，直接喊了出來：「老魯！」

  聽到他的聲音，魯子敬也是一驚，偌大的杭州城，這都能碰上。

  緣分啊！兩人同時感嘆。

  「走走走，慶祝下哥裸辭！」廖小剛也不管他為啥坐這兒，拉著他就朝路邊的燒烤店走。

  餐館人不多，兩人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廖小剛點了一條烤魚外加幾十個串，說今天他請，見魯子敬狀態不大對，就問他什麼情況。

  魯子敬也不打算瞞了。最近那麼多事情壓在心裡，再不找個人說說，怕是會憋出肝鬱來。他可不想年紀輕輕就重蹈老爸的覆轍。

  聽魯子敬說完魯振國肝癌晚期和姜小柔懷上二胎的事，廖小剛也是唏噓不已：「還以為你要升職了，沒想到事情是要麼不來，要來就一起來。還是先恭喜一把，兄弟幾個當中，你是頭一個要二胎的勇士。」

  魯子敬：「是意外。」

  廖小剛：「不管是不是意外，你都是頭一個。那，是打算留？」

  魯子敬：「來都來了，不出什麼意外的話，留。」

  廖小剛：「那你可有得累了。」

  魯子敬：「我呢，就希望老爸能看到二寶出生，給他點活下去的希望。還是你瀟灑，想裸辭就裸辭。我現在這個樣子，姜小柔要是回家待產，我根本都不敢辭職。」

  廖小剛：「那趁今天，去看看你爸？」

  魯子敬：「親戚都瞞著呢。」

  廖小剛：「那行，聽他的。我去也確實沒啥用。你呢，自己調節好。心情不好的時候呢，隨時來騷擾。哥現在有的是時間。擼串踢球，隨叫隨到。」說完給周易航留言：「老周，兄弟我自由了！碰到老魯了，烤魚擼串呢，定位發給你，不來把你那份吃了哈！」

  周易航回了一串中指。

  廖小剛大笑，兩根肉串下肚，突然嘆了口氣。

  魯子敬看到他眼中淡淡的憂傷，好奇地問：「你咋也多愁善感了？」

  廖小剛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左右看看見沒人注意，壓低聲音道：「有件事，我瞞你很久了。」

  魯子敬：「你有了？誰幹的？」

  廖小剛差點笑場：「說正事呢，嚴肅點！」

  魯子敬連忙坐正。

  廖小剛糾結了下措辭，小聲道：「我那個……不大靈……」

  魯子敬先是一愣，接著瞪大了眼：「你不還是……」

  廖小剛雙手捂臉，羞憤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