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二次介入(下)
2024-08-26 05:18:54
作者: 春叄拾郎
二十分鐘後,魯子敬回來了,收拾了心情,站在楊美華斜對面,不遠不近,若即若離。
楊美華看了他一眼,跟上次一樣縮在椅子上。她也累了。陪護丈夫是身累,與兒子鬥氣是心累。她也不曉得跟兒子之間怎麼會搞得這麼僵。自從有了姜小柔,從前那個聽話可愛的兒子就不見了。
她不明白的是,從中學開始,魯子敬就在忍,就想逃離;她不明白自己哪裡做得不對,她覺得自己費心費力操持這個家已經很不容易。他們那個年紀、那個年代過來的人,總是把生活上的付出看得很重,他們不知道也不理解精神上心靈上的東西。他們喜歡熱熱鬧鬧一群人聚在一起吃飯打牌唱歌跳舞,環境的熱鬧能填補心靈的空虛;他們無法忍受一個人獨處,子女長大離開後,有人抑鬱了,有人用養狗遛鳥來排解寂寞,更多的人則是被賣保健品、賣理財產品的人趁虛而入,還口口聲聲說就是喜歡被他們騙,因為他們會哄人,能討好我、順著我,我高興,你們不聽我的就別來管我,反正不花你們的錢。
又一個小時後,手術室門上的燈滅了。
魯子敬一下跳起來。
楊美華也坐起來。
魯振國被推出來的時候是昏迷的,身上插著管子和吊瓶,面如金紙,看著十分嚇人。
魯子敬跑過去喊:「爸!」
楊美華也過來,想擠開魯子敬,沒擠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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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振國沒有一點反應。
跟出來的醫生正是那個主任。他摘下口罩:「不用擔心,這次是全麻,要過段時間才會醒來。先送到病房,我們會監護的。」
楊美華搶著說:「手術怎麼樣?」
主任:「等下來我辦公室說吧。」
魯子敬從心底里不信任他。
主任碰到他的目光,閃開了,走了。
魯振國被護工推回病房,另有住院醫生和護士接手。
楊美華忙不迭的追去主任辦公室了。
魯子敬沒去。父子連心,直覺告訴他,手術不成功,魯振國的情況很不好。
住院醫生跟護士忙完離開。魯子敬就這麼跪在病床邊,看著魯振國消瘦、病色的面孔。照片上英氣逼人的老爸,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誰的錯?誰都付出了,可結果卻是這樣!
精神上的鬱悶,終究會影響到身體。肝氣不舒,半輩子肝氣不舒。
你們為什麼不離婚,不離婚啊!
離了婚你過得亂七八糟,但至少可以不被控,自由自在,想釣魚釣魚,想去哪去哪,想去看戰友就去看,想去見曾經的愛人就去見。對了老爸,你那件毛衣,我是見過的,不管你怎麼解釋,我知道它對你的來說很重要。毛衣後來不見了,應該是被老媽處理掉了。那個女兵,或許是衛生員,應該也當奶奶了。這也是你這輩子的遺憾之一吧?
魯振國的兩隻手上都插著管子。魯子敬像小時候一樣,輕輕的捏捏他的指頭。小孩子不愛睡覺,又被迫睡午覺,只好裝睡,等老爸睡著,就悄悄睜開眼,碰碰他的指頭,揪揪他的鬍子,拔拔他的腿毛;他一動就立刻再裝睡。他生出一絲害怕來,害怕再動老爸都不會醒來。
楊美華回來了,看到他跪在床邊,破天荒的沒有斥責,只說了句:「地上冷。」
魯子敬沒理她,也沒問怎麼樣。人好不好,看一眼就知,何必再去聽雲裡霧裡的廢話。如果好,她一定會說的。
楊美華果然沒說什麼,只是頹然的拿出熱水瓶去打水。
幾個小時後,魯振國醒了,比麻藥作用期遲了不少。
魯子敬湊過去喊:「爸!」
魯振國聽到了,動了動眼皮,努力想要睜開,露出渾濁的眸子來。臉上的老人斑更深了,白鬍子更多了,眉毛也亂七八糟的耷拉著。命,算是撿回來了,精神氣卻沒了。
直到晚上,魯振國才能勉強開口說話。他告訴魯子敬,那根管子從大腿里伸進去的時候,他都能感覺到捅到了肝上,當時就一個感覺——要死了。麻藥只能作用到身體,他是被生生痛暈的。「感覺去閻王爺那裡走了一圈啊,不死也是元氣大傷!」魯振國感慨,眼神中有了一絲後悔。他最欣賞的,是魯智深的率性灑脫,可誰又能真正做到看透生死?
魯子敬本想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死」字對病人是忌諱,特別隔壁床也都是癌症晚期的病人。他不敢亂開玩笑。
第一個晚上是楊美華來陪的,有護工。
魯子敬請了半天假,第二天下午趕來替楊美華。就在他進門的前一刻,隔壁床的病人被推走了,搶救無效,隔著帘子,人沒了。
魯振國的情緒低落下去,眼神空洞的看著前方,沒有說話的欲望。
魯子敬讓楊美華回去。
「你走吧。」
「我走了。」
母子間沒有多餘的話。
這一晚,魯子敬就守在病床前。吃藥掛水有護士準點前來。至於上廁所,頭幾天不能動彈,只能鋪著隔尿墊,用尿壺和便盆接。魯子敬去詢問手術情況,醫生說這次靶向藥物是打到病灶上了,效果如何要看下次B超結果。他給姜小柔去了個電話,把情況跟她說了。
姜小柔聽到他說魯振國著急做介入是為了給他們帶孩子後沉默片刻:「就算術後恢復良好,我也不敢讓他們帶孩子啊。」
是啊,帶孩子的艱辛只有親自帶過的人才知道。小的出來後要哺乳,周歲前都離不了媽媽,根本不可能讓別人帶;要幫忙也只能是假期讓魯越去爺爺奶奶那玩幾天,真要長住,且不說二老吃不吃得消,他們也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他們對孩子的感情,而是怕在父母「淫威」下被迫養成的好習慣,到了祖輩那釋放天性毀於一旦。當然,好意是心領的。
「我擔心你爸從此真的變成一個病人。」姜小柔不無擔心的說。
魯子敬無奈搖頭。此前雖說查出重病,可身體上並沒有出現症狀病痛,生活一如往常,甚至在做了第一次介入後,除了大腿上多了個疤,也沒什麼異樣。這次不同了,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元氣大傷。
魯子敬想不明白,明明可以保守治療以保證生活質量,為什麼非要去打洞開刀折騰身體?幫他們帶孩子不過是說得出口的一個藉口,真正擰不過來的,是無法接受「帶病生存」的觀念,是只要有機會就要試一把的心態。
就像當初要孩子,非得逼著姜小柔去病急亂投醫,做腹腔鏡手術,還限定時間,多久懷不上就要去做試管嬰兒。真鬧到最後,魯子敬肯定是站在姜小柔一邊跟父母翻臉——要不要孩子是我們的事,能不能有是我們的定數,孩子不是用來讓你們在旁人面前有面子的工具。所幸在錢老太太的調理下懷上了。故而魯子敬對錢老太太感激非常,不但幫他們有了孩子,還挽救了瀕臨破裂的兩代關係。
「你怎麼樣?」魯子敬不想再繼續這個沉重的話題。
「調不回來只能請假。就是明顯感覺體力精力不如從前,經常犯困。」身體上的變化是很容易感覺到的。姜小柔並不擔心每個月請一兩次假去孕檢,回杭可以打車,去上海魯子敬可以送;她擔心的是工作狀態。原本八成屬於她的哥倫比亞項目當地項目經理的職位,公司另外派人去了,年富力強的男性。她跟李振東都留在國內,李振東仍是總負責人,她則協助李振東處理該項目在國內的諸多事宜。新派去的哥倫比亞的項目經理風風火火精力旺盛,經常不顧國內作息要求開電話會議,尋求各種支持,很是會刷存在感,跟姜小柔的風格完全不同。
姜小柔是那種我能解決就不麻煩別人的性格,很多時候經常是某些人剛開始質疑,她就把問題解決了,悶聲不響的打臉。哥倫比亞跟中國有十幾個小時的時差,那邊一個請求,這邊就得有人加班加點,經常搞得雞飛狗跳。可架不住人家就是要在朋友圈讓領導看到,至於別人的感受,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幾次下來,需要安心靜養的姜小柔有點吃不消了。後來她才知道,派過去的那位電話會議狂人是張明哲親自點的將,還放話海外事業部必須全力支持,哥倫比亞要是出了問題,拿國內是問。對此姜小柔嗤之以鼻。哥倫比亞那邊什麼情況她最清楚,項目最艱難的第一階段已經過去了,中期就是平穩進行,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倒好,沒事找事一樣整出些動靜來,出狀況了還是國內的責任,這不明擺著要坑人嗎?
今天的會議上她本想提出來,被李振東用眼神制止。李振東委婉的提了,卻被張明哲將了一軍,說吃不消的可以換人,公司有的是人才,還點了竇志玲的名。竇志玲是沒資格參加哥倫比亞項目的會議的。姜小柔明顯的感覺到,張明哲要對李振東動手了;而她的懷孕,正好給了他一個可用的機會。
會後她找到李振東,說出了自己的擔心。李振東倒是雲淡風輕,說張明哲代表的是公司當中的少壯激進派,這些海歸精英一直看不上他們這些從底層摸爬滾打起來的老臣,想取而代之。但拓實不是那種靠風投來擴張的沒有根基的公司。拓實的根基是實業,是基建,有深厚的國資背景。拓實沒上市,是因為身家雄厚,犯不著用上市來圈錢。那些海歸在李振東們看來就是戰國時候的客卿,靠賣學歷嘴皮子和PPT來混一份不錯的年薪,真正像韓非李斯那樣的大才鳳毛麟角。事情做成了就是他們跳槽吹噓的資本,做不成就是體制的問題,他們則拍拍屁股走人換個地方繼續騙投資人的錢。
「就這樣讓他們折騰我們的心血?」姜小柔更擔心他們把項目攪黃了。
「有我在,黃不了。」李振東自信滿滿。高層不會讓一個部門、一個項目里只有一種聲音的。「我擔心的是你的狀態。」李振東目光如炬。
「我沒問題。」姜小柔抬起頭來,她可不是個輕易服輸的人。
「竇志玲可能會調到你們組。」李振東鏡片一閃,老謀深算。
姜小柔的第一反應是他怎會順著張明哲的意思來,第二反應是這豈不是給了竇志玲名正言順搶班奪權的機會?最後覺得李振東這麼做肯定另有深意。
「發號施令就是了,千萬不要憐惜她。」李振東一本正經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