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2024-08-21 10:28:58 作者: 溪畔茶

  朱謹深順著面前的一排花燈走,由頭走到尾,一聲也沒出。

  沐元瑜心下有點忐忑起來,別是他一個都沒猜出來吧?這些燈謎比她在外面買回家裡擺著的那些比要深奧一些,俗話俚語少,多是從經史子集裡延伸而來的。

  朱謹深這個身子骨,動不動就病倒,她到京這麼久,沒和他上過一天課,可見他缺課缺成什麼樣了,他天性再聰明,若是根本沒聽聞過出處,那也是不知從何猜起的。

  朱謹洵一個孩童跟在他們後面,已經指了兩盞燈叫內侍把貼的絹條取下來收著了。

  一排花燈走到頭,朱謹深轉了臉,看起相鄰的另一排花燈來。

  此時這個棚子裡的官員們已經知道了皇子們在賭賽,都識相地停下了自己的猜謎,轉而關注起皇子們來。

  不時交頭接耳兩句。

  「三殿下又猜中一盞。」

  「四殿下也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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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殿下還是要多兩盞。」

  「正常的,四殿下畢竟晚入了幾年學堂……」

  「二殿下怎麼了,還不出手,只是來回看……」

  又一排花燈走完,沐元瑜真的發虛起來。

  這要輸給弟弟們,朱謹深面子往哪擺啊,他在殿裡大話都放過了。

  忍不住又去拉扯他的衣袖,在他轉頭時跟他使眼色:殿下,你猜不出別強撐呀,我告訴你嘛。

  兩人此時站在一盞八角絹制彩繪魚蟲宮燈前,宮燈製作十分精美,上還鑲著翠玉,翠玉旁貼著謎面:不失人,亦不失言。

  想到朱謹深這樣的人要落面子,她總覺得不落忍,仗著彼此袖子寬大,抓了他的手在他手心寫字:以成其信。

  這是《禮記》里的一句。

  才寫到第二個字,朱謹深捺不住手心發癢的感覺,拍開了她的手,睨了她一眼:「搗什麼亂。」

  土霸王。還想跟他打小抄。

  他要靠她過關,何必出來丟這個人,老實呆在殿裡不得了。

  這點道理都想不通,真是傻。

  但以前,也從來沒人這麼犯傻來幫他。

  流轉不定的宮燈光華照在一直跟在他的那張清異面孔上,朱謹深發現她不知是在殿裡喝了幾杯溫酒,還是出來吹了冷風,抑或兩者兼有,兩腮泛著微微的嫣紅,下巴瘦出了纖巧的弧度。這一張臉孔比起少年來,倒更似少女的秀美。

  前陣還覺得他這麼大了還一副孩童樣,臉頰鼓鼓,他心生憐憫都不好嘲笑了,不想他瘦了一點下來——更慘了。

  比起像女人,還不如像個孩童了。

  沐元瑜不知他琢磨什麼,見他不要幫助還罷了,乾脆走都不走了,著急低聲道:「殿下?」

  這是晃神的時候嗎?

  朱謹深回了神:「哦。」

  仍不見急色,緩步重新往前走,保持著一聲不出的高雅姿態。

  沐元瑜也是服氣了,猜不出他想做什麼,索性當他是中二病又犯,放鬆下心情不管了。

  猜不到就猜不到罷,大不了一起丟人。

  路過到中間那排花燈時,他們和朱謹淵碰上了。

  朱謹淵旁邊跟了個內侍,手裡已經捏了一摞絹布,粗粗一看,足有十數條之多。

  沐元瑜面無表情地迎視他——就算里子暫時輸了,面子不能倒。

  朱謹淵也望著她。

  過了一會。

  ——不對啊,老看她幹什麼?

  要顯擺也該跟他中二哥顯擺去。

  沖她一個跟班來什麼勁。

  沐元瑜正覺得有點彆扭,不妨讓朱謹深拍了一把:「亂看什麼,你也猜兩個,總是出來一趟,空手回去好看嗎?」

  沐元瑜忍不住道:「殿下不是也空著手。」好意思說她。

  「你猜你的,不要管我。」朱謹深訓完且補了一句,「少東張西望。」

  他說末一句的時候,眼神沒在沐元瑜身上,而是跟朱謹淵對上了。

  這個庶弟的眼神不對頭。

  盯著沐元瑜居然能盯呆了。

  朱謹深目光寒如凜冰,直直地對戳過去。

  ——蠢貨。

  盯著一個少年發什麼痴。

  朱謹淵一下被凍醒了,沒敢嗆聲,有點狼狽地別過臉去。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

  他只覺得沐元瑜今日跟平常不太一樣,舉手投足都好像慢了一拍似的,帶著倦意,兩腮微紅,好像她剛到京時不久生病,他去看她那一回。

  但又比那回更多了點說不出的意味。

  那種懶慢,令他不覺就多看了一刻。

  沐元瑜已經走過了他,往前行去。

  他禁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他對朱謹深這個兄長一向有很多意見,但同時也有揮之不去的優越感——再嫡再長又怎麼樣,天生一個病秧子,許多事就休提了。

  他受不了朱謹深的氣,但因為他的這個致命弱處,從不覺得自己需要嫉妒他,這是頭一回,他心裡生出如被蟻噬的微痛來:為什麼總跟著那個病秧子,他有什麼好。

  他又有什麼不好。

  朱謹淵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平復了心神,繼續專注猜起燈謎來,心頭那股必要爭第一的氣不知不覺間更盛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寒星圓月下,人行燈潮中,花燈如海如晝。

  沐元瑜稱職地做了一個小跟班,跟著朱謹深把整座花燈棚子幾百盞花燈從頭至尾觀看了一遍。

  而後,朱謹深就袖手站在燈棚的一個角落上了。

  朱謹淵和朱謹洵兩兄弟還在裡面繞。

  到這時候沐元瑜要是還猜不出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就有點傻了,她眼角眉梢都是忍俊不住的笑意:「殿下,你這樣對兄弟,有點不太溫柔呀。」

  朱謹深道:「哪裡?我不是有謙讓著他們。」

  沐元瑜搖搖頭——這也叫讓,這個讓法,只怕能把兩個可憐皇弟讓得悶出一口血來。

  她站的時候有點久,腿腳有點發酸,就往搭燈棚的木柱上靠了靠,環胸等人出來。

  他兩個擺出這個無所事事的架勢來,朱謹淵和朱謹洵從花燈的縫隙里看見,也不太走得下去了,先後繞了出來,朱謹洵仰頭道:「二皇兄,你怎麼都不猜?」

  朱謹深不答,只問他:「你們還猜嗎?」

  朱謹洵轉頭望了望身後內侍手裡抓著的一把絹條,猶豫了下,搖搖頭:「不猜了,能猜的我都差不多都猜來了,再耗下去,父皇要等急了。」

  朱謹淵跟這個兄長同住十王府,平常又時不時頂著他的冷臉去找他,多少更了解他一點,此時心裡覺得不妙,但叫他再猜,他也很勉強了,猜不出來干站著白給官員們指點也不好看,不太甘心地只能道:「我也猜好了。」

  他也轉頭看看內侍手裡的絹條,自覺數量十分可觀,勝過朱謹洵是綽綽有餘,比朱謹深也不見得就輸了,心裡方安穩了一點下來。

  朱謹深點了頭,修長玉白的手指從寬大的朱紅衣袖裡伸出來,指向燈棚,聲音微啞地開了口:「把剩下的,都取下來給我。」

  ……

  周圍的人全愣住了。

  從朱謹淵,到朱謹洵,再到臨近的官員,包括守在這個角上的內侍。

  只有沐元瑜沒傻,但她雖然已經提前猜到,這一幕真發生在眼前的時候,仍舊控制不住心底激越的情緒——這帥,這蘇,這文氣縱橫,這風流寫意,出去勾搭小姑娘簡直一勾一個準!

  別說小姑娘了,對中年大叔都一樣有效。

  看看陸續回過神來的那些官員們的眼神就知道了。

  朱謹深要不是個皇子,得一幫上去相逢恨晚要結交的。

  那內侍還傻著,沐元瑜笑嘻嘻地舉手拍了他肩一把:「小公公,莫發傻啦,殿下吩咐你幹活呢。」

  「呃?哦!」那內侍方反應過來,尤有點不敢置信,「這、全取下來?殿下不要再看一看?還有起碼好幾十個呢——」

  朱謹深簡潔地回應了他:「看過了。」

  「哦、哦——是。」

  內侍恍惚著走進了燈棚里。

  朱謹洵還好點,他跟朱謹深差了有七歲,不是一個比較層次上的,怎麼輸都正常,朱謹淵的臉色就簡直要發青了:「二哥,還剩下這麼多,你就這麼走了一遍,都不細看,全叫人拿下來,萬一等下有猜不出來的,豈不是不好。」

  「哪裡不好?」朱謹深輕飄飄回了他一句,「你不是就贏了。」

  朱謹淵讓噎的,想回嘴,偏腦中又急又怒,想不出合適的字句來,呆立片刻,一賭氣扭頭走了。

  哼,就不信他都能猜出來,口氣吹得太大,一會兒有他丟人的時候!

  朱謹洵倒是又站了一會,但朱謹深並不理他,他也覺得沒意思,自己默默擡腳走了。

  剩下朱謹深和沐元瑜,他們沒有等多久,因為除了得了吩咐的內侍之外,其他官員好奇轟動起來,一齊伸手幫忙取絹條,不一會功夫便把剩下的全匯總交到了內侍手裡。

  沐元瑜興致勃勃地接過來:「給我,一會兒我給殿下念。」

  她捧著一大把絹條,一跳一跳地跟在朱謹深旁邊走。

  朱謹深道:「高興什麼,這會又有精神了?」

  沐元瑜忍不住笑道:「我高興我眼光好,早早就選了倚靠殿下。」

  「你這也往自己臉上貼得著金。」朱謹深拾步上階,唇邊流淌出笑意。

  「隨殿下怎麼說,我就是高興。」

  兩人一路進了殿,身後不遠不近地還綴了好一批官員,圍擁在殿門口觀看。

  二殿下這一手,可太揮灑自若了,誰不要來看個後續。

  皇帝已經從小兒子朱謹洵的口中知道了這件事,在御座上道:「既這樣,三郎和四郎的少些,就從他們先開始如何?」

  論排行該是朱謹深先來,不過重頭戲要押後也是慣例,群臣都默認了這個順序。

  當下內侍報謎面,朱謹淵和朱謹洵當殿答謎底。

  不多久結果出來,朱謹淵共猜准了二十三道,朱謹洵十五道。

  皇帝和顏悅色地挨個勉勵過,深深地望了朱謹深一眼:「二郎上前來。」

  沐元瑜借這個空當里把自己手裡的絹條點過了數,自覺地跟著上前一步,稟報導:「皇爺,臣這裡共有謎題五十二道,這就開始了?」

  皇帝笑道:「你給二郎報題?好,開始罷。」

  沐元瑜就揚聲道:「其一,《論佛骨表》。打孟子一句。」

  朱謹深答道:「是愈疏也。」

  再報一題。

  朱謹深再答。

  一清亮一微啞的聲音在殿中交錯響起,如行雲流水,配合得恰到好處,中間幾乎沒有停頓處。臣子們原還有互相竊語的,隨著一道道題答下去,漸漸都不響了,殿裡安靜得只有那兩道聲音在響。

  朱謹淵的臉色越來越青——這種吊打,完全沒有還手之力,朱謹深甚至連題都沒有選,他只是把他們選剩的都拿了過來。

  就算知道要輸,輸成這個螢火與皓月的架勢也太讓人承受不來。

  五十二道題統統答完。

  位於百官之首的沈首輔捋須給下權威定論:「殿下才氣過人,毓秀聰敏,無一錯處。」

  殿裡殿外一片讚譽之聲,明月當空,氣氛大好。

  皇帝養兒子到如今,心都煩碎了,頭一回被長了這麼大的臉,眼看群臣交口誇讚,那份龍顏大悅是不必提了,一時都不說話,靠在龍椅上,滿面含笑地聽臣子們不重樣的贊語。

  臣子們見他愛聽,說得更起勁了。

  熱鬧了好一會,皇帝才過足了癮,把之前定好的彩頭賞賜給了朱謹深。

  是一柄白玉如意。

  朱瑾淵和朱瑾洵也沒落空,皇帝也口頭許諾各賞一方端硯,但兩個人謝恩時笑容都有些勉強。

  誰還缺一方硯台不成,就是如意,也不是什麼稀世珍寶,難得的是露的這份臉面。

  這個氣氛下,再多的失落也只得壓著。而有了這段助興的插曲,元宵宴的氣氛更和樂了,接下來皇帝又善解人意地出了一道作詩題,給翰林們露臉風光的機會。

  君臣的談笑聲直持續到戊末,皇帝還領重臣們登了一回午門,看了看外面百姓們的喜慶燈海,方賓主盡歡地散了場。

  翌日清早。

  朱謹深在床上睜開眼來,面色鐵青。

  林安聽到動靜過來要服侍他穿衣,一見他這個模樣,嚇了一跳:「殿下,怎麼了?」

  昨晚燈宴不是心情還很好?

  睡一覺起來就變了臉。

  總不成有人在夢裡揪了他的逆鱗罷。

  朱謹深一語不發,自己在被子裡窸窸窣窣,過片刻,丟出一條綢褲來。

  林安接到手裡,一摸襠處,明白過來,但同時他也更不明白了,又要高興又不敢高興地糾結著問道:「殿下這不是好事嗎——?」

  上回還是上個月的事了,中間這麼久再沒有,他心下還有點不安,因為據他打聽,別人家的少年這時候都是生龍活虎,他家殿下身子弱,成人來得遲不說,一回以後還沒動靜了——總算這下又好了,他可開心。

  看朱謹深卻不是這麼回事。

  這副表情——出離震驚甚至還夾雜了點驚恐?

  他揉了揉眼,很懷疑是天色太早,屋裡光線不好,他看錯了。他家殿下生死都看淡了,還有什麼能嚇著他的?

  ……

  他沒看錯。

  朱謹深此刻確實是這個情緒。

  他第一回 夢遺,許泰嘉有來調侃地問過他,但他其實不記得有夢到什麼,混沌著就過了。

  而這一回他醒來,夢裡那嫣紅的頰邊,彎彎的笑眼,點在他手心發癢的觸感,鮮明得他心裡突突亂跳。

  跳得他想立刻去隔壁府邸把朱瑾淵揍一頓。

  都是老三那個歪心邪意的,亂盯人瞎發痴,把他也拐帶歪了。

  不然他才不是這樣的人。

  忘掉。

  一定要儘快忘掉。

  小劇場採訪:

  世子問:殿下,你猜謎為什麼那麼膩害?

  朱二答:你不是知道,我以前懶得跟別人玩,總是自己呆著,總得找點事情干罷。就隨便找書看看了。以後可能沒有這麼閒了。

  世子眼睛發亮:為什麼?殿下準備奮起爭位了?

  朱二:沒有。只是跟你玩了。

  世子:~~~~(>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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