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2024-08-21 10:17:30
作者: 溪畔茶
沂王是下午回來的。
府里因他的病忙亂了一通, 半日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到了晚間掌燈, 臨睡前, 蘭宜猶豫好一陣,讓見素找出一個新的湯婆子灌好熱水送給沂王。
見素走過去,又很快走回來, 忍笑道:「夫人, 王爺不肯要,說不冷。」
蘭宜蹙眉,起身把湯婆子接了,自己走到西次間去,才掀帘子,便看見沂王躺在床上, 帳子還未放下, 他被子蓋到腋下,胸膛以上都只著中衣晾在了外面, 拳頭抵著下巴正微微咳嗽。
這樣子養什麼病。
蘭宜實在看不慣,走進去,隔了點距離把湯婆子向床角的位置丟過去。
沂王迅捷支起身, 伸長手臂, 勾著銅環將湯婆子撈到手裡, 看了看湯婆子,又看了眼蘭宜,無奈笑道:「本王不冷。」
蘭宜不信:「不冷怎麼病了。」
她都沒病。
「這病是過上的。」沂王沒有厭煩地又解釋一遍。
他進宮時, 皇帝的病正是發出來的時候, 比先更重, 他為侍疾而去, 將內侍的活都接了過來,既沒有換班的,因深宮禁忌,他為成年男子也不便離開皇帝眼前,以免生不測誤會,這麼七八天下來,再強健的體魄也難免要被病氣沾染上了。
蘭宜執拗地站著。
她不能也不願將心底的憂慮說出,除此外也沒什麼別的好聽話可說,就只有與他干較勁。
「好了,」一會之後,沂王妥協,將套著錦袋的湯婆子胡亂掖到被子裡,然後向她挑眉,道:「夫人覺得我冷,我就是冷,行了吧?」
「……」
蘭宜強撐著板住了臉,轉身走出去。
她一走,沂王立即將熱秤砣似的湯婆子往牆角的方向踢去。
從十歲過後,他就沒有再用過這東西了,礙事得很。
蘭宜想起一事,轉身回來。
沂王:「……」
他表情穩重威嚴,道:「怎麼還不去睡。」
蘭宜有點嫌棄地示意他:「王爺,你被子沒蓋好。」
多大人了,這也要人提醒。
「……嗯。」沂王將被子往上拉了拉。
蘭宜見他桌上的燈還亮著,順便過去吹熄了,再度轉身走了。
沂王在黑暗中舒了口氣,闔眼睡去,唇邊帶笑。
**
翌日醒來時,沂王的症狀已經有所轉輕,他還有點咳嗽,但是夜裡出了身汗,醒來後腦中的昏沉感就消去了不少,能坐起來議會事了。
竇太監將皇莊的事稟報與他。
昨天沂王帶病回來,府中上上下下都嚇住了,都先緊著他的病,別的沒顧上說。
沂王皺眉。
這事有些棘手。
與他這個兒子比,太監內侍們其實才是離皇帝最近的人,若要下黑手,他也防不住。
「咱們就不承認,」竇太監出主意,「只說他們誣陷。」
沂王搖頭。
這是下策。
莊頭們敢將事揭到皇帝跟前去,必然做好了準備,他如依仗王爺身份不認,皇莊太監們確實不能拿他怎麼樣,但再上面,還有一雙高高的俯視而下的眼睛。
他即便抵賴成功,依然會失去聖心。
「不用管他們了,」考慮過後,沂王道,「本王就將此事擔待下來罷了。」
橫豎都不成,不如將脊骨挺直。
竇太監素知他的脾性,強硬極少低頭,心中雖然擔憂,也不再勸了,勸也勸不動。
一個小內侍飛跑進來:「稟王爺,宮裡面來人了。」
來得這麼快。
沂王靠在床頭冷笑一聲。只怕他昨日前腳剛出宮門,後腳算計他的話就下到皇帝面前去了。
明知沒好事,他也不想動,冷冷道:「本王病著,不便出迎,叫他進來。」
小內侍出去傳話,不多時領了一個穿青色圓領袍的內監進到正院。
這時,孟醫正正好也遣了小徒弟端著熬好的藥來了。
蘭宜無事,等在門邊,先將那小徒弟攔下,叫他把藥碗掀開看了看。
看過了問道:「今天還是桂枝湯嗎?藥方有沒有添減?」
「是。」小徒弟還沒跟她說過話,見她問,有些緊張,一五一十地把藥方子都背出來,「桂枝一錢二分,芍藥一錢二分……師傅說,王爺已經發汗,今日再服一劑鞏固就好了,若王爺不想再吃藥,不服也可。」
「我聽王爺還在咳嗽,這個怎麼治?要不要配點別的藥?」
「師傅正在熬製枇杷膏,等熬好了,小的送過來,王爺每日吃兩勺,吃三天後,再看一看效果,應該就無事了。」
蘭宜終於點頭:「有勞你了,進去吧。」
小徒弟鬆了口氣,忙小心翼翼地護著藥碗邁過了門檻。
她聲音一向不大,青衣內監停在院門邊,聽不清她究竟說了什麼,只見她神色緊繃嚴肅,身形因荏弱而更顯心事,整個人似乎憂心忡忡。
不由轉頭問領路的小內侍:「這位是新王妃娘娘吧?王爺病得很重嗎?」
「唔。」小內侍不知該怎麼回,怕說錯話,就含糊地應了一聲。
青衣內監若有所悟,將要踏入內室,他忙收拾好表情,隨著小內侍進去。
進去後,只見沂王半躺半坐,外衣也未穿,青衣內監頭一低,心中自覺有數:當真病得不輕,不然,以沂王一向為人,怎麼肯如此隨意示於人前。
病倒的沂王也不好招惹,而且病中的貴人脾氣一般更差,青衣內監怕暴露心底想法,也未再擡頭,直接躬身行禮:「昨日王爺帶病出宮,皇上遣奴婢來探望王爺,未知王爺病體如何。」
沂王輕咳一聲,淡淡道:「多謝父皇關懷,你回父皇,本王沒什麼事,已快痊癒了。」
青衣內監一點不信,嘴上不敢多說什麼,應道:「是,請王爺安心養病。」
兩句話說過,就又跟著小內侍出去了。
竇太監目送著他身影遠去,不由道:「其實王爺若將病說得重一些——」
說不定就把這陣風頭混過去了。
沂王冷道:「本王是裝病的人嗎。」
竇太監只好閉嘴。
沂王非但不是,而且他現下心裡有氣,更不可能委曲求全,從前他家王爺為這個不是沒吃過虧,到底本性如此,再難更改。
如今再說那些也無用,只能等著宮裡的處置了。
青衣內監回到了宮裡,快步走入干清宮的大殿裡。
「回稟皇上,奴婢奉皇上命,去探望過沂王爺了。」
皇帝的病已經好了,周身輕鬆,坐在御座後,正批閱這陣子耽誤攢下的一摞奏本。
聞言擱下硃筆,擡頭,衰老莫測的目光投下去,道:「說。」
「王爺病勢似乎有些沉重。」
皇帝微微皺眉。
他畢竟有年紀了,又剛剛從一場病中緩過來,精力還有些不濟,不那麼願意說話。
立在御座旁邊的張太監代為張口斥道:「王爺的病輕就是輕,重就是重,似乎是什麼意思?如此語焉不詳,豈不更讓皇上擔心。」
又向皇上道:「皇上別急,王爺昨日出宮時,看著模樣還好,王爺又年輕力壯,回去及時用藥,應當沒有什麼大礙。」
青衣內監不能承擔把這麼簡單差事辦砸的風險,忙道:「奴婢代皇上問王爺病,王爺自承已將痊癒,但人躺著,不能站立,咳嗽且有病容。奴婢又正巧見新王妃娘娘,下人送藥,王妃娘娘再三檢視詢問,情狀十分憂慮。奴婢所以以為王爺是不想皇上擔心,才假說病情輕微。」
皇帝眉頭皺得更緊,將面前的奏本推遠了些:「老五就是這個死硬脾氣,再改不了。」
張太監低下頭去,掩飾住表情。
這可不是什麼壞話。
皇帝病中煩躁時,對兒子們問出過誅心之語,但病好了,就又變得和氣一些了,所謂伴君如伴虎,就是這般了。
「他府上的醫正是誰?」
青衣內監不知道,張太監忙答:「是孟源。」
「朕想起來了,是從太醫院撥過去的,那也有兩分本事。」皇帝才點頭,「過幾日,再著人去看看,要是老五的病還沒起色,另外從太醫院叫個資深的太醫過去。」
張太監應:「老奴記下了。」
皇帝想了想,又吩咐青衣內監:「朕這裡有些補身子的補品,你再去一趟,賜給沂王。」
補品就在干清宮裡,原是皇帝之前病時沒用完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張太監幫著找了錦盒裝整齊了,青衣內監接過去,行禮後告退出去。
皇帝靜坐片刻,方重新拿起硃筆,批閱起奏章來。
「張友勝。」
張太監忙道:「老奴在。」
「出去告訴他們,以後少干惡人先告狀的事。」皇帝沾滿硃砂,落下重重一筆。
張太監一顫,仿佛被那一筆勾劃到心中,他深深躬下身去:「——是。」
他對這個結果不算太意外,皇帝派出的青衣內監不是任何一方勢力的人,平日在干清宮都不起眼,從這裡可以看出皇帝本來是有疑心,不想聽信任何一方,只想知道一個真實的結果。
這個結果現在出來,皇帝的偏向也就出來了。
因侍疾而病得不輕的兒子,當然會勾起皇帝心中柔軟的親情一面。
便是有一些冒犯的小嫌疑,也不值一提了。
「再有——」
張太監要出去的腳步又連忙收住。
「太子這陣還算老實,放他出來吧。」
「是。」
「昌平皇莊那邊的事,交給他去辦,也讀了這麼久的書了,」皇帝淡淡道,「讓朕看看,他有沒有長進。」
張太監聞言心中再度震動,面上不敢有一絲顯露,道:「是。」
他倒退出大殿,走出干清宮一段距離以後,一個中年內監從路邊角落裡湊過來,親熱地道:「張公公——」
「別找咱家了。」張太監籠著手,快步行走,「你們技不如人,認栽吧。」
中年內監失色:「什麼?昨兒皇上明明龍顏不悅——」
「昨兒是昨兒,今天是今天。」張太監瞥了他一眼,「沂王都重病了,那點小事又算得了什麼。你們偏撿著沂王病中攻訐他,反而勾起了皇上的愛子之心。」
「……」中年內監慌了,「有這事?怎麼至於呢,不會吧,張公公,公公,您可得救救我們——」
「咱家幫不了你。」張太監一口拒絕,說起來他只慶幸自己沉得住氣,沒被孝敬迷了眼摻和進去。
「張公公,這不能呀,咱們也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你就忍心看老兄弟們去死,千萬幫幫咱們,過了這一關,這個數——!」
他用力地比出一個巴掌。
張太監微有心動,家裡多了一個才會吃奶的小閨女,嫁妝可得攢起來了。
他沒鬆口,聲音壓低了些:「咱家說了,這事求咱家沒用,要求,去求太子殿下吧。」
中年內監直眨巴眼:「殿下能出來了?這事交給太子殿下了?」
張太監見他還算靈醒,輕輕點了下頭。
中年內監腳步慢了下來,表情也放鬆了些。旋即又忙跟上去:「多謝張公公,銀票回頭我著小子送您外宅去——」
張太監輕描淡寫地:「老王,你客氣了。」
中年內監還想說些什麼,張太監這回沒容他,直接道:「什麼都別說了,咱家只能幫你這點。」
對於皇帝這最終的處置,他心中悚然,算領教了一回帝王心術。
有錢賺,也得有命花吶。
**
沂王府。
青衣內監第二次登門。
府里知道內情的人都已準備好了承受雷霆,誰知青衣內監放下一盒補品,再傳了讓沂王好好養病的話之後,就走了。
竇太監心裡不安,跟著送到了門外,塞了個銀錠,總算又從青衣內監嘴裡掏出來兩句話,只是回來一學,更納悶了:「——怎麼還要派太醫來呢?」
說了病都快好了啊。
這又是補品又是太醫的,倒好像他家王爺得了什麼重病似的。
沂王皺眉,他也想不通為何。
兩人坐著尋思了一會,孟醫正的小徒弟拿了一個小瓷瓶又來了。
蘭宜聽見動靜,先出來,把小瓶接過去,打開看了看,再問他:「是枇杷膏?」
小徒弟小心翼翼地點頭。
「你之前說兩勺,多大的勺子,尋常湯匙夠嗎?」
小徒弟結巴道:「應、應該吧?」
他來的時候覺得自己把醫囑記得都挺明白,可被這麼一問,他真又有點不確定了。
「我我回去再問問師傅。」
小徒弟不敢馬虎,拔腿跑了。
裡間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的沂王與竇太監:「……」
之前一次青衣內監進來之前,蘭宜在外面堵住小徒弟問好些話,他們也都是看見的。
忽然都明白了點什麼。
竇太監忍不住笑咧開了嘴:「王爺,夫人真是對您一往情深,無微不至啊。有夫人與王爺琴瑟和鳴,王府的福澤都厚了兩分。」
沂王以手抵唇,咳了兩聲,才道:「還算行吧。」
竇太監悄悄瞥他——
王爺,您這時候就不用再嘴硬了啊。
作者有話說:
沂王:本王快好了。
蘭宜(不容置疑):不,你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