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2024-08-21 10:17:19
作者: 溪畔茶
蘭宜知道了她還要在京里呆上一段時間。
其實封妃的旨意, 回去青州也能接,朝廷費點事派個欽差罷了, 但沂王要留在京里等, 也不算什麼大事,只要皇帝不反對,旁人——主要指太子, 有意見也沒用。
封妃封的是蘭宜, 但她做不了什麼主,便索性絲毫不去費心,包括沂王日漸顯露的本該令人膽戰心驚的野心,她也不太煩惱。
由前世看,沂王是贏家。至於後來發生的那樁意外,只能說, 算遍人事之後, 還有天命。
天命本非人力可窮盡。
等待的這日裡,蘭宜迎來了一封意外的拜帖。
從壽宴過後, 沂王府的門房上就出現了投給她的拜帖,蘭宜閒來無事,打發時間一般看過去, 許多都不認識, 偶有一兩封那日壽宴上出現過的人家, 她不熟悉,便也不想應酬,一概交與沂王, 讓他安排人回帖稱病。
沂王道:「你要是想見誰, 見了無妨。」
蘭宜搖頭。
她一向就不喜歡交際, 也不想分辨這些帖子背後各是什麼用意, 要是悶了,她寧可和侍女們各處走走,談笑品茶。
但這封帖子例外。
蘭宜坐在院中已盛放的桂花樹旁想了好一會兒,道:「回他說,我下午有空,他主子要是身子不礙,可以過來坐坐。」
來送拜帖的是楊升,下午申初進府拜會的是周姨奶奶。
現在,已經不是姨奶奶了,是張家宅院的女主人,周太太。
周太太的肚子挺得很大,秋月一人扶著她過門檻時,翠翠瞧著都有點不放心,跑上去幫了把手。
周太太笑道:「沒事,這個小東西穩當著呢,知道他的小命保下來不容易,全仗了王妃娘娘的福氣。」
蘭宜糾正:「旨意還沒出。」
「夫人一向謹慎。」周太太很快改口,又道,「十拿九穩的事,閣裡面的聖旨都擬好了,已到了司禮監,只是宗人府和禮部那邊的排場多,要等著一塊下來。」
她說著話,要行禮,蘭宜叫翠翠:「不用了,身子這麼重了,快攙起來。」
周太太卻到底扶著兩個丫頭的手,慢慢地福身下去了,然後笑道:「這就夠省事了,夫人對我們娘倆有救命之恩,按理,我該好好給夫人磕幾個頭,等這小東西出來,我再帶他一起。」
沒有那三張路引,她不會容易得到張太監的信任,也就不能遠離青州,安安穩穩地養胎到現在。
她是孕婦,說話時手下意識會撫在肚子上,蘭宜看了兩眼,周太太發現了,心中一動,道:「夫人別著急,我瞧夫人的臉色比以前好多了,再好好調養一陣,說不定也能有好消息。」
這話別人挺著肚子來說難免有無用賣乖之嫌,周太太敢說,實因她自覺與蘭宜有難得的一段淵源,且系推心置腹:「我那說不得的來歷,夫人清楚,實告訴夫人,在樓里時,我們姐妹都要喝避子湯,那東西未必全然管用,可沒別的法子,就只有多喝,喝多了極傷身,我也沒想到還能與這小東西結母子緣分。世事難料,所以,夫人千萬不要灰心。」
蘭宜搖頭:「罷了。」
她確實多注意了一點周太太的肚子,但她早已不再執著於此,更從未想過與沂王有子嗣,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過到哪一日算哪一日罷了。
周太太有眼色,見此也沒有再說,蘭宜問她:「你到王府來,張太監知道嗎?」
她真正想問的是,周太太知不知道張太監偏向太子,太子又與沂王不和之事,因拿不準,換了個問法。
「他不知道。」周太太道,「夫人放心,他前兒才來看過我,下一次出宮,至少得七八天之後。平常都是讓他一個叫張懷的侄兒來照看著,張懷遠不如他精明。我只說今天想出來尋個靈驗的廟拜一拜,保佑孩子順利出生,張懷一點兒也沒懷疑。」
蘭宜聽她解釋得這麼詳細,出門又繞彎子,就知道她心裡多半有數,不然不必。
周太太與她眼神相對,閃了閃:「他是還不放心我,不過只怕我偷人,所以叫張懷盯著我,別的,他不知道。」
這是自曝其短的話了,蘭宜聲音低了點:「你才說過得好。」
「是好。」周太太一口承認,「大宅子住著,好飯好菜供著,外面沒人來找麻煩,裡面怕我動胎氣,傷著孩子,也沒人敢惹我生氣,男人常常十天半個月照不了一面,關起門來都是我做主。雖說他是個太監,身上收拾得比姓楊的乾淨得多,說話也文雅,心眼是多些,可從前我與那蠢貨說話,得打疊起雙倍精神來,不然,實在壓不住要啐他一臉。」
翠翠聽得皺眉,想笑,又笑不太出來。
周太太瞧著她們主僕二人的臉色,自己笑了:「夫人和翠翠姑娘都是善心人,我越性把話說透了:我呀,從險些叫那畜生坑死以後,再挨著男人都想吐。我心裡就只有這小東西,只想把他好好養大,不論是男是女,不想他有什麼大富大貴,將來能得一份營生,不用遭我那些罪,我就心滿意足了。」
蘭宜點頭:「這不難。必定可以的。」
周太太很歡喜:「那就借夫人吉言了。」她笑著,眼圈卻慢慢紅了,「我其實,也有點怕,他眼下待我好,都是看在孩子的份上,誰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呢。夫人肯見我,我坐在這裡,心裏面才踏實了。只有夫人助我,是不求回報,也再不會害我。」
蘭宜沉默了片刻,許多女子都是這般,想掙條活路,那麼難,不知前方是什麼,卻也只能向前走。
「我幫的也有限。別哭了,你懷著胎,該保重些。」
周太太含淚笑道:「我心裡恨不得給夫人立個長生牌位,只是眼下不方便。我也不便常來,好在我住的那地方離這不遠——」她報了一個地址,「夫人若萬一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只管叫人去,找楊升就行,他會告訴我的。」
蘭宜沒打算找,不欲拂她的好意,還是道:「我知道了。」
周太太身子沉重,行動又不算自由,再坐得一刻,就提出告辭:「我得去了,只怕叫他知道了不好。他上回來,說太子向皇上進言,藩王們該回封地了,皇上很不高興,說太子不念兄弟親情,心裡頭對皇父的恭敬想必也有限。太子碰了一鼻子灰,皇上也不自在,膳都用少了些,他們邊上服侍的人,這陣子大氣都不敢出。」
蘭宜怔了下,道:「你別打聽這些,也不用告訴我。」
「夫人放心,他知道我是青州人,我大著肚子,在京里什麼人都不認識,整日無聊得緊,他來了,我和他說說話,打聽一下跟家鄉有關的人事,在情在理都說得過去,他不會起疑的。」
周太太殷勤笑著,她沒明說,但蘭宜忽然領會了她的意思:她願意作為張太監那邊的內應,給沂王府傳遞消息,以此來換取之後可能需要的庇護。
她與張太監是半路上湊作對,這份關係的來源太不可靠了,連露水夫妻都算不上,張太監既不信任她,她更不信任張太監,張太監究竟是人是鬼,得等孩子生出來,養住了之後才能作數,而在這之前,她要先備好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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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太走後,蘭宜讓人將在前院的沂王請了過來,將經過說與了他。
沂王早知周太太登門,聽罷一時不語,只目光朝向蘭宜,有一些奇特。
蘭宜不知他什麼意思,便道:「我都告訴王爺了,如何抉擇,王爺自己考慮吧。」
她不打算涉入,如果不是憐憫周太太,不想斷她的生路,她都不會傳這個話。
沂王「唔」了一聲。
他心內有點難言的感受,他想搭上這條線,要先派人各處打探,找准人家後也不敢驚動,要盯梢,要等待時機——要費那樣多的力氣和耐心。
蘭宜坐在府里,門都沒出,那一頭自動撞過來了。
怕她不搭理,小心翼翼地先求著哄著。
自古以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時功敗垂成,非力不能及,差那一點運道而已。
他在這一刻有種沒來由而又十分篤定的感覺:他的運道,在她那裡。
「你能和她說上話,那就先叫人告訴她,」沂王終於開口道,「張懷替她找的那個穩婆不行,叫她想法子推了,另外再找。」
蘭宜:「……」
她一下子反應過來:「王爺早已叫人盯著她?」
說穿了不奇怪,張太監在御前伺候,隨便傳遞出點消息出來都可能很重要,關鍵時刻更說不定能起大作用。
她惱得起身:「她是個可憐人而已,王爺有志向自己施展便是,何必打她的主意!」
沂王鎮定道:「現在是她打本王的主意。」
蘭宜語塞。
「那是個學聰明了的人,」沂王帶點讚賞,「吃過虧,現在就知道你比張友勝信得過。」
蘭宜冷冷地道:「那是因為世上的男人,本來沒幾個能信。」
她指桑罵槐的意味太明顯,沂王又想皺眉,又忍不住笑了:「你膽子越來越大,本王這真心雖然不多,到底都給你了,你就少些挑剔吧。」
「……」
蘭宜迅速別過臉去,她有一點慌亂,還有一點想逃。
他這話說得太突然也太直接了,含笑道來,竟似坦誠。
「既然不多,王爺還是自己收著吧。」片刻後,她冷靜道。
她清楚明白地知道,他所有的好都有目的。
夫人是一層掩護,王妃是另一層,他劍指太子,鋒芒雪亮,卻又不能讓人過早看出來,於是以她為劍鞘,同時又可借封妃事宜滯留在京,即便什麼都不做,他留得越久,太子就越沉不住氣,一動,就錯的更多。
蘭宜想,她現在知道太子前世為什麼會造反了。
多半是類似的手段,那一次,沂王沒能進京,遠在封地,操控起來不那麼便宜,所以在大約兩年後逼反了太子;
而這次,很可能用不了那麼久。
沂王沒有生氣,只是靠近了她,目露深思:「有一點,本王覺得很奇怪,你知道了本王要做什麼,你又不信任本王,那麼為什麼,你一點都不害怕?」
他從未見她展現過在此事上的恐懼,即使她想離開他,也不是擔心事敗會被他連累。
蘭宜還在自己的思緒里,隨口道:「王爺總會成功,有什麼好怕的。」
話出口,她腰間一緊,腳底下一輕——竟是沂王將她舉了起來。
蘭宜驚得胡亂抓住他的肩膀:「你做什麼,快放我下來!」
沂王不放,硬是抱著她出門,在廊下轉了個圈。
蘭宜從未如此輕狂,覺得裙擺都飛起來,等終於被放下,她忙整理衣裳,不好意思看里外侍女們驚異又忍笑的目光,只恨不得捶沂王兩下。
沂王毫無羞愧,還蠻橫地給她丟下一句話:「你不要,也不行。」
之後才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