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2024-08-21 10:17:01 作者: 溪畔茶

  蘭宜病了。

  病得不重, 卻也不輕,兩三日沒下來床。

  因為頭暈。

  她本來沒有暈船的毛病, 但微感風寒以後, 因發熱而頭重腳輕,悠蕩的河水、晃動的船艙加劇了這一症狀,讓她連坐著都覺目眩欲嘔, 只能靠在引枕上半躺著。

  船隊因此在河間府停了一日。

  翠翠本來很埋怨, 見這樣就說不出什麼了,私下和蘭宜嘀咕:「看不出來王爺面相凶,倒肯體恤的,那時我們從京里回來,夫人病得重多了,一刻也沒有停過。」

  雖說是為了奔喪, 死者為大, 但死者畢竟已矣,而如今船隊進京賀的是聖壽, 至尊君親,要緊程度猶有過之,卻能停上整整一日, 這情分深淺和用心輕重, 叫人有種難以言說的感慨。

  蘭宜暈得懨懨地:「嗯。」

  她一點都不感激沂王, 要不是為了躲他,她不用吹風,也不會生病。

  「藥應該快好了, 我去看一下。」翠翠說著, 站了起來。

  

  孟醫正也跟在船上隨行, 藥就是在他那裡煎著的。

  蘭宜聽見翠翠出去的腳步聲, 閉上眼睛,過一會又有腳步聲進來,她懶怠睜開,覺得有湯匙輕輕碰到嘴唇,就啟唇,嘗到苦味,她更不想睜眼了,含著湯匙將那勺藥吃了。

  餵藥的手似乎頓了頓,才收回去,又送了一勺藥過來。

  蘭宜雖不喜這味道,到底常年吃藥,也習慣了,沒什麼抗拒地繼續吃著,倒是給她餵藥的那隻手不知為什麼有點笨,一時慢了,一時往裡送時磕到她牙齒,半勺藥晃蕩出來,灑到她下巴上。

  蘭宜以為是翠翠陪她累了,她當然不會怪罪或者生氣,便睜開眼來道:「我自己來吧,你去歇——」

  她瞳仁驚得一顫,因為看見的不是翠翠,而是沂王。

  沂王一手端著藥碗,正低頭,從床邊找到了她的帕子,在她驚愕的眼神中鎮定自若地往她下巴處擦了擦。

  感受到與丫頭輕柔力道截然不同的蘭宜:「……」

  換作平常時候,她早發覺了,翠翠的腳步聲她聽得出來,但偏偏病中,她忍住頭暈就不容易了,實在無法再分神。

  沂王丟開帕子,繼續餵藥。

  蘭宜想躲,此景此景面對這張俊美面孔,她只有驚,完全沒預料到會是他,他跟這種照顧服侍人的事根本不匹配,從他的生疏動作也可知道他多半從未做過。

  「本王餵藥委屈了你?」沂王端著碗,不悅發問。

  「……」蘭宜真是沒想到病中還要與他斗口,她有氣無力,「是怕委屈了王爺。」

  「那你就快點吃了。」

  沂王發號施令。

  藥汁懟到唇邊,蘭宜沒法再與他爭執,只得啟唇接了。

  一碗藥用完,她出了一身汗。

  沂王沒多糾纏,只是站起來,道:「你要是還不好,下一次還是本王來給你餵藥。」

  說完端著空碗走了。

  蘭宜氣得瞪了艙頂半晌,然後不知道是藥起了效,還是她著實被沂王恐嚇住了,出汗以後,她身上竟然就漸漸地輕巧起來,到晚間沐浴時,她已經行動如常了,且覺出餓來,配著杏仁茶額外又吃了半盤點心。

  侍女們都很高興,見素特地去隔壁稟告了沂王。

  沂王已快入睡,只著素色中衣,走過來看了看。

  蘭宜衣著也不算整齊——她剛沐浴過,不過好在她才染過風寒,額外披了件袍子,只是頭髮沒梳,全放了下來。

  在沂王府調養至今,她身子骨比之常人仍然虛弱,但孟醫正和善時藥療食補雙方面的功夫也不是白下的,如同枯樹逢春雨,重發了綠意,她身體內部的沉疴也在一點點拔除,乾燥的髮絲不知不覺中養出了光澤,烏潤順滑地披散下來。

  蘭宜沒想到他晚上還會過來,無奈地要起身行禮,沂王擡手免了,目光從她身上滑過,再看了看她面前的海棠盤,道:「少吃點,別積了食。」

  她又不是三歲孩子。

  蘭宜腹誹,嘴上不能反駁什麼,忍住不自在道:「知道了。」

  這樣的對話聽上去沒有什麼,很家常……但就是太家常了。好像她和沂王相識相知多年一樣,她都不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怎麼能拉得這麼近。

  只能說,上京賀壽這件事就不該發生。

  脫離了預定天道,一切都變得未知而麻煩。

  隔日一早,船隊再度出發。

  蘭宜不知道的是,此時還有一條船正停在青州碼頭外,預備啟程。

  「爹,你老腳下慢些,小心摔了。」

  「你動作快點,少婆婆媽媽的。」

  被扶著往船板上走的老人訓斥,他年紀已在五十開外,額上皺紋很深,精神很健旺,眼神炯炯,透著精明。

  扶住他的漢子面相老實巴交,諾諾道:「爹,你說咱們也沒打個招呼,就這麼追過去,大妹能見嗎?不如還是在家裡等——」

  「你這個廢物!」老人大怒,一拐杖反手敲他腿上——從老人的身手來說,一點也看不出來需要拄什麼拐,老人說話的聲音更是中氣十足,「不見你不會和你媳婦跪在外面求見?你是親大哥,蘭丫頭的心又不是鐵石做的,還能不見?」

  「哪有大哥給妹子下跪的。」漢子小聲道。

  老人重重哼了一聲:「你要是有出息,老子給你下跪都行!」

  漢子不敢吭聲了,老人余怒未消,一邊往裡走一邊教訓他:「老子一大把年紀,腿腳不靈光不便動彈,你年輕輕的,又閒著,就不知道勤回來幾趟,多打探消息,要是早知道蘭丫頭成了沂王府的夫人,我們不是早回來了?也不用這會子追上去。」

  原來這對父子正是陸老爺和陸家大哥陸海平,陸老爺當日聞得風聲不妙,聲稱出門訪友,實際直接帶領全家逃到了隔壁濟南府,他在濟南城郊鄉下買了個小莊子,這些日子就一直住在莊子上。

  起初他也時時派下人出去打聽著,越打聽越嚇人,青州民間傳得沒譜,他連蘭宜死活都不能確定,只知道楊家,沂王府他一個也惹不起,便死了心,只想保住現有的家業要緊,更加不敢冒頭。

  直縮到如今,青州那邊聖旨都下了,局勢終於趨向明朗,陸老爺聞聽喜訊,眼裡精光四射,帶上全家恨不得插翅往回飛。

  到底飛晚了一步,蘭宜跟隨沂王進京了。

  這不要緊呀,追就是!

  皇上老爺做壽可是大場面,說不定裡面還能逮著發財的機會!

  至於換了個女婿這種小事,陸老爺心裡在彆扭了一陣——沒超出一盞茶的時間以後,就坦然接受了。

  這個女兒生下來他就曉得有本事,不然怎麼嫁給楊文煦以後,楊文煦就從一個小小秀才接連高中,一路考進了翰林院呢?都是他女兒旺的呀。

  是楊文煦自己不惜福,偏寵那個夭矯的小妾,虧待他的好女兒,把福分都作沒了,活該他一家倒大霉。

  「公爹,裡面都安置好了,你老快進去坐吧。」紀大嫂賠著笑從船艙里出來,「你老放心,等見著了大妹,我肯定多說好話,憑大妹怎麼埋怨,我也不惱,只要大妹消氣,就是打我兩巴掌,我也受著。」

  陸老爺才勉強滿意地點了點頭:「嗯,這就對了。我想蘭丫頭也不會那樣無禮。」

  **

  沂王府的船隊平穩地在水上行著,一路快接近了通州。

  到通州以後,基本就算是進了京城地界,水路在此結束,從這裡起,只能走陸路了。

  沂王府所攜車馬行李眾多,需要從船上一一卸下來,隊伍因此在通州停留了一日。

  這時剛是七月二十五日,覲見時間還很充裕。

  蘭宜系上斗篷,帶好帷帽,在侍女的攙扶護持下從船上下來後,轉身看了一眼。

  他們出發的青州碼頭就是個大碼頭,南來北往不少貨船,但與通州這裡仍不能比,通州號稱天下第一碼頭,順運河而上的官船民舟不計其數,而沂王府的船隊在這些船隻的襯托之下,愈顯得鶴立雞群般的出眾,雄偉華貴之勢令人望之生敬。

  蘭宜微微蹙了下眉。

  路上的時候她要維持跟沂王的距離,無暇顧及其它,也未多想,此時忽覺出一點不妥。

  沂王本來已招太子猜忌,進得京來還毫不掩飾,如此招搖,是好事麼?

  她沒有說出口。

  現在她能跟沂王少說一句話,就少說一句。

  她盡力去自我約束……因為她實在約束不了沂王。

  其實,至今為止,他倒也沒做什麼真正過分的事,譬如餵藥那樣的舉動,只有一次,她風寒好了以後,就沒再出現過了。

  但蘭宜深深的警惕揮之不去。

  有七八分是被這十來天的旅程鬧出來的,船在水上漂,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太方便沂王隨心所欲,她有時懷疑他沒別的意思,就是船上時光閒極無聊,以她的反應取樂而已。

  就在下船前,被招惹得忍耐不了時,她把話攤開質問過沂王。

  沂王沉思了片刻,道:「你說的有些道理,回想起來,正因你總是反應過激,避本王如蛇蠍,本王才覺得很有樂趣。」

  蘭宜:「……」

  她後悔問了,這是人話嗎。

  她的眼神連著心整個都冷下去——當然重生以來就沒熱過,但如此被視為消遣玩物,仍令她感到憤怒。

  即使她知道她只能憤怒,仍是會產生這種情緒,她的身份低微,但她不覺得自己就該卑微。

  艙外兵士稟報已達碼頭,船將靠岸,沂王沒有立即出艙處理事務,而是又向她提了個建議:「下一次,你不妨試試對本王溫婉柔順,事事依從,說不定本王就失去興趣,索然無味了。」

  「……」蘭宜沉默了好一會,冷冷瞪他:「多謝王爺好意,我不敢領,王爺還是留著自己用罷。」

  沂王輕輕笑了一聲。

  今日預計該靠岸,他穿戴齊整,鴉青色衣袍配玄色革帶,身量修長,神采奕奕,笑時薄唇揚起,冷漠一掃而空,雖則短短一瞬,也令人有目眩之感。

  他沒再說話,轉身出了艙門。

  作者有話說:

  昨天大家的評論很貼切,所以今天大概是這麼個狀況。

  蘭宜:尋刀。

  沂王:收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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