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2024-08-21 10:17:03 作者: 溪畔茶

  沂王在京也有一座府邸。

  是他十五歲出宮那年所居, 住了不到兩年,奉旨成了婚, 之後就算是成人遠赴封地去了。

  府邸空置多年, 只留了幾個下人做日常的打掃維護,沂王在通州停留休整時,竇太監先行一步, 帶了一堆人手及行李趕過去布置安排。

  隔日一早, 沂王再率車隊不疾不徐地往城裡去。

  京城沂王府位於皇宮外,距通州碼頭約有五六十里的路程,車隊終於行到時,天色已近了傍晚,秋日晚霞鋪滿天際,出得車來, 擡頭便見到不遠處的皇城巍峨恢弘, 朱牆連綿幽深,一眼望不到頭, 明黃琉璃瓦高低錯落,在夕陽下閃耀出金燦燦的光芒。

  沂王於車下駐足,觀看良久。

  蘭宜不知他是何等心緒, 這座皇宮對於他來說是家鄉, 少年離鄉, 十來年間只得機會回了兩次,此時距上一次已過十年,想來觸景生情也是難免。

  小跑迎出來的竇太監見此, 未上前打擾, 靜靜立到了一旁。

  蘭宜沒有先於他入府的道理, 下車後, 也只有立在他身後側等著。

  晚風吹來,微帶涼意,她動了動,翠翠幫她將斗篷籠緊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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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不是這點動靜驚動了沂王,他終於緩緩轉身,看過來一眼。

  蘭宜怔忡了一下。

  與她所想不同,他眼中並沒有什麼思鄉愁緒,而是寂寥空闊,又隱含蕭殺之意,倒與這秋風仿佛。

  沂王向她伸手:「本王忘了,你不能吹風,進去吧。」

  他的話語與姿勢自然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蘭宜僵了片刻,只有遞出手去。

  這是王府大門前,不但下人們都在,稍遠的地方還有路過的行人好奇張望,她不能選在這時候落沂王的面子。

  沂王握住她的手,往府里走去。

  他走得不快,蘭宜勉強能跟上,只是覺得被拉住的那隻手很熱——是沂王手掌的熱意傳了過來。

  竇太監跟在旁邊,一路走一路請示:「王爺,留京的下人們還算勤快,將府里各處打理得不錯,他們多年不見王爺,十分想念,想來給王爺磕頭,王爺要見麼?」

  「明天罷。待本王覲見回來,你預備下賞錢。」

  「是。」賞多少這種小事竇太監自己可以做主,就不多問,又道,「老奴在府里清出來些雜物,原是鞏昌伯府的,留守下人不敢擅專,老奴也不知該如何處置,要請王爺示下。」

  蘭宜聽著奇怪。

  鞏昌伯這個名號有點耳熟,她似乎聽說過,但應該不重要,且非她做鬼時聽聞——否則她一定能想起來。不過不管鞏昌伯是誰,他府上的東西怎麼會在京城沂王府里?

  「先放著,本王進宮時問一問太子。」

  竇太監漏了聲笑:「是。」

  說完府里的,接著說府外的,「壽安侯打發人來說,不知王爺哪天得閒,他想帶兒子來向王爺問安。」

  沂王道:「侯爺年紀大了,不宜勞動。後日本王過府去看望他。」

  他說這一句時聲音明顯有所緩和。

  壽安侯蘭宜知道,是先皇后娘娘的娘家,先皇后二十年前就已過世,因去得太早,壽安侯府在京城空有個外戚名聲,沒有什麼勢力,一向也不敢張揚行事。

  沒想到沂王與他家交好,就藩多年,一直還維繫著這層關係,不知是不是當初留下的淵源。

  京城寸土寸金,這座沂王遺下的舊日王府與青州相比,要小上數倍,這麼順著中路邊走邊說,幾件事料理下來,就過了二門,到了後面的正院。

  按照通常情況來說,竇太監到此就該告退了,他不是貼身服侍沂王的人,差事更多在管理府務日常,這次卻未走,徘徊著跟了進來。

  沂王轉過身來:「說吧,還有什麼——」

  他頓了頓,往旁邊瞥了眼。

  蘭宜不去管他,她終於有機會將手抽回來,低頭拿帕子把手心擦了擦。

  已經出汗了。

  沂王手掌很熱,天氣的變化好像對他沒有什麼影響,包裹住她像一個小手爐,硬是將她感到的那點寒意驅散,烤得熱騰騰的。

  她擦完了,還沒聽見沂王后話,便擡頭看了看。

  正對上他目光。

  很不客氣,充滿質問與壓迫。

  蘭宜:「……」

  知道他誤會了什麼,但似乎也不能算誤會,且她也不想解釋,便裝作沒看見,扭過臉去看向門外。

  沂王冷冷盯了她的後腦勺片刻,移向竇太監:「說,還有什麼事。」

  竇太監聽這口氣,立即道:「沒事了,王爺和夫人路途勞累,早些歇息。」

  他要往外退,沂王喝道:「站住,少裝神弄鬼的,把話說完。」

  「……」竇太監苦巴著臉,彎腰躬身道,「是太子殿下,老奴昨天趕到的時候,太子殿下送的兩個美人已經在府里了,老奴無法處置,只能先收拾了一間屋子安頓著,等王爺來。」

  見素翠翠等侍女的背脊一下子都繃緊了。

  蘭宜也吃了一驚,忍不住轉回臉來。

  「還有——」

  蘭宜眼睛微微睜大,還有?

  沂王眼神掠過,道:「還有什麼,你成心讓本王猜謎?」

  竇太監唉聲嘆氣:「還有俞家今兒送的一個表姑娘,老奴知道王爺必不會要,沒許她進門,俞家大爺不肯罷休,罵了老奴,說明兒再來求見王爺說話。」

  這可真熱鬧啊。

  蘭宜禁不住想,她知道這趟進京不會太平,沒料到第一天,還沒來得及落腳,戲碼就預先安排下了。

  她覺得這些事與她無干,而且有她在側,沂王也許還不好處置,便告退道:「王爺,我先去歇息了。」

  誰知她不出聲還好,這一出聲,沂王向著竇太監道:「這些內宅事,不要拿來煩擾本王,如何處置,你應當問夫人。」

  蘭宜愕然:「我——」

  沂王打斷她:「本王累了,要歇息了。」

  他說完,逕自負手往內室走去。

  這座宅院內,他既不需向誰告退,也沒人有資格叫他「站住」,身影很快消失在簾後。

  正堂中,蘭宜只好和竇太監面面相覷。

  ……這叫什麼事兒呀。

  竇太監很快回過了神,很能適應地向她請示:「夫人,您說該怎麼辦?」

  蘭宜無語。

  她怎麼知道。

  「我說了能算嗎?」

  竇太監比她篤定:「夫人發話,當然能算。」

  這一路他可都是跟著的,王爺什麼心意,他看得清清楚楚——雖然不能進艙室,可就漏在外面的一些,也足夠了,藥都親自端進去,這還不算,什麼才能算啊。

  說句大不敬的話,他上一回看見王爺幹這事,還是先皇后在的那時候。

  蘭宜試圖拒絕:「我要是說錯了呢?」

  「錯了就錯了,」竇太監眼都不眨,「有王爺在,您什麼都不用怕。」

  蘭宜真無話可說了。

  她按了下額頭,她也想休息,不想卷進這些事裡。

  竇太監積極地給她提示:「夫人要是不喜歡,叫她們走就好了。」

  蘭宜沒所謂喜歡不喜歡。面都沒見到的人,她能有什麼情緒。

  「這時候還能送走嗎?」她疑問。

  「能!」竇太監當肯定句聽了,「宮門還沒落鎖,老奴這就去辦。」

  他說完不等蘭宜反應,腳不沾地,飛快溜了。

  蘭宜立在原地,她現在倒有很多話想說,又說不出來,只覺得一言難盡。

  見素忍笑上前:「夫人,進去歇一會吧。」

  蘭宜道:「嗯。」

  她也不想管了,隨便怎麼樣吧。

  京城沂王府雖然不夠闊大,主院屋舍還是多的,她與沂王與在青州時一般,各占了東西兩間臥房,見素去要了熱水來,蘭宜正洗臉,聽見外面隱約有哭聲傳來。

  蘭宜心下大略有數,沉默未語。

  沂王與太子關係幾乎是明擺著的惡劣,如何會收他送的人,竇太監借了她的話,其實就是行沂王的意思。

  她不論說什麼,結果是一樣的。

  「嗚嗚……」

  那哭聲卻漸漸的近了。

  見素訝異起來,一邊接過蘭宜用過的布巾,一邊道:「弄來的是什麼人,這樣大膽子。」

  翠翠走到簾邊,挑簾偷看。

  一會有點慌張地轉頭,驚呼道:「人跑進院子來了。」

  蘭宜忍不住起身走過去,她對太子送來的美人不感興趣,只是驚訝以竇太監的能力,辦這麼件小事怎麼還會辦出差錯。

  也許她之前想錯了,沂王其實願意收下?

  正想著,她見到沂王從對面的臥房走了出來。

  蘭宜不想跟他對上,往回縮了縮。

  雙十年華,衣著嬌媚的美人撲倒在階下。

  竇太監和兩個下仆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

  下仆緊張地看守在美人兩側,防止她再爬起來,做出點什麼出格的事。

  竇太監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台階,向站在門檻內的沂王回話:「驚擾王爺了,是老奴沒防備。老奴奉了夫人的命,以禮相待請她出去,誰知她口口聲聲要見王爺,發了瘋一樣闖過來,老奴覺得不對,問了另一個和她同來的,才知她原是鞏昌伯家的人。」

  蘭宜不覺往外探了探身。

  又是鞏昌伯,府里的雜物是鞏昌伯家的,太子送來的美人也出自鞏昌伯府,這情形太古怪了,兩府之間怎麼看怎麼淵源不淺。

  想像力豐富一點的話,一出虐情戲都該遐想出來了。

  翠翠就緊張地抓住了帘子,她對於將來一直搖擺在走與不走之間,但不管怎麼說,現在她不願意出現別的女人。

  她沒注意的是,她這一抓,把蘭宜的身形顯出來了大半,三個人窩在薄薄的帘子後面——包括後過來的見素,這下是無論如何藏不住了。

  沂王的目光掃了過來。

  蘭宜感覺他的臉色很像是要訓斥「這是什麼規矩」的樣子,便把兩個丫頭往後推了推,自己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

  「竇公公是依了我的話,王爺別怪罪他了。」她先發制人,把話題移開。

  沂王冷冷地:「請人走是你的意思?」

  蘭宜估摸著後來她和竇太監的對話他應該是聽見了,這時候不好挑剔他聽牆根,堅持著認了下來:「嗯。王爺說了交予我處置。」

  沂王不依不饒:「你為什麼這麼處置?」

  蘭宜道:「王爺一向好清靜,她哭起來的聲音大了些。」

  階下的美人:「……」

  嗚咽的動靜陡然消停了一瞬。

  沂王唇角動了下,又壓下去:「越來越會胡說。」

  蘭宜確實是胡亂抓的藉口,見能糊弄過了,就不吭聲,往外張望了一下。

  她這個位置比帘子後看得清楚多了,只見美人滿臉淚珠地擡起頭來,泣聲道:「王爺別趕我走,我是自願來服侍王爺的,只求王爺憐惜一二。」

  蘭宜又看沂王。

  怎麼說,她的好奇心一般是有限的,但這樣的事畢竟不多見,就在面前發生,怎麼也得看一看。

  沂王也看她:「你現在接著處置吧。」

  蘭宜:「……」

  熱鬧不是好看的,容易把自己看進去。

  她不算太煩惱,就勢道:「要先請問王爺,鞏昌伯是誰?我不認得,恐怕失了分寸。」

  沂王沒拒絕為她解惑,只是語調微涼:「是一個甚有眼光的人。」

  「……」這算什麼回答。蘭宜又看向竇太監,竇太監笑了,道:「稟夫人,王爺就藩以後,這裡便空置了,鞏昌伯眼光好,看上了,尋了太子殿下的門路,又買通了宗人令說話,終於請下賜宅旨意,搬了過來。」

  蘭宜眨了眨眼:「——哦。」

  她可真是沒想到,原是這麼個淵源。

  「可惜呀,」竇太監拖長了聲音,「鞏昌伯搬來不到一個月,就被發現他經手過的一批軍械有問題,還貪污吃空餉,再一查,府里狗屁倒灶的事情也不少,加到一塊兒,去了爵,抄了家,本人流放,一家子貶為庶民,這裡自然是住不得了。」

  蘭宜忍住驚訝,看了一眼階下變得不敢擡頭的美人。

  怪不得府里有鞏昌伯府的雜物,只怕是敗落得太快太急,連家什都沒來得及收拾齊全。

  竇太監鄙夷地也往階下掃了一眼,聲音放重:「老奴覺得,這人的福氣,都是有限的,不知道惜福,福氣也就離他而去了。」

  這個總結,蘭宜可不信。

  哪有那麼巧的事,鞏昌伯本來厲害得連親王宅子都能搶占去了,一占到手卻倒了霉?

  天色已晚,她沒再多考慮,向竇太監道:「請這位姑娘出去吧。」

  竇太監利索地答應了,這回沒客氣,直接指揮兩個下仆把還在幽泣的美人架了起來,拖著就往外行去,美人試圖掙扎,哪裡掙扎得過,像來時一樣,飛快地消失在了院門外。

  沂王立著,這次他算是親眼目睹了,卻偏還要問上一句:「你就把人攆走了?」

  蘭宜誠實答道:「我擔心她會行刺王爺。」

  把人家業都弄沒了,好好的伯府小姐淪落成不知名美人,在她想來,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

  沂王:「……」

  他終於也露出了一種無語的表情:「你以為誰都能傷到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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