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往事
2024-08-20 15:54:38
作者: 凌樂之
六月二十四日,一個明媚的艷陽天。
趙熠昨夜睡得安穩,今日起來神采奕然,正用著早膳。韓長庚站在一旁匯報:「昨日官吏們和家院幾乎把煙濤院外的草叢踏平了,確實找到了三處殘留紅色泥沙的足跡。幸好這幾日沒下雨,不然這痕跡就沒了。」
「足跡往哪個方向去了?」
「線索實在有限,只能大致判斷,往東邊的百十居去了。」
「百十居是雲錦園開放給百姓避難的,那裡人來人往,排查起來不容易。你找人去詢問一下,看有沒有人在二十日晚見到了什麼異樣。」
「屬下明白。那…要不要叫上葉仵作一起去排查?我看他人還挺靈光。」
趙熠停下筷子,頓了一會兒道:「先不必了,他今日要隨我去查范庭致的案子。如果之後確有需要,再找他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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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姓葉的何止是靈光,簡直是心機深沉,一肚子壞水。」唐獻接過話茬,「昨晚他非讓我躺在地上裝屍體,還弄得我一身雞血,我洗了半個時辰才洗去了臭味呢。」
「那是你對他有偏見,」韓長庚為趙熠添上茶,道:「王爺,我倒是覺得這小子挺堪用的。昨日,我們在煙濤院排演,我看得出,他做事情可以說盡心盡力。」
「哦王爺,說到此事,您真是錯過了一個大熱鬧。您沒看見,昨日,那廝時而躺著,時而蹲著,在屋裡上躥下跳,跟一個皮猴兒似的,勾欄瓦舍里都沒他演的精彩呢,哈哈哈哈……」唐獻想起昨天的場景,忍不住捧腹大笑。
韓長庚無奈地搖搖頭,道:「葉仵作父母雙亡,也是可憐人,不過,他對自己的弟弟是真好。聽說,昨日他坐在弟弟的門房外面睡了一宿,生怕弟弟出什麼差錯。」
趙熠想起自己說的禁令,心中有些愧疚,道:「他弟弟叫什麼名字?」
韓長庚和唐獻面面相覷,搖頭道:「屬下不知。」
「那葉仵作叫什麼名字?」
韓長庚和唐獻再次面面相覷,搖頭道:「屬下不知。」
「驗屍格目上有他的簽字,你們沒看過?」
韓長庚和唐獻搖搖頭,道:「沒注意…」
「那竹林一案的卷宗上也應該有死者家屬的姓名,你們也沒看過?」
韓長庚和唐獻再次搖搖頭,道:「沒注意…」
趙熠手指輕敲桌案,嘆了口氣:「這樣吧,唐獻,你去叫嚴午查一查葉家兄弟。長庚,你去找葉仵作,我們該出發去范家祖屋了。」
「是。」
唐獻走出雲霞院,對著韓長庚私語道:「按說,王爺看這些卷宗是最多的,他不也沒記住嘛……」
韓長庚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可閉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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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失了主心骨,一時間,屋內人心不穩,嘈雜喧鬧。趙熠一行人還沒進屋,便聽得屋內有人大喊:「阿繁!是不是又焦啦?」
另一人答:「哎喲,我得去看看!」沒過一會兒,一個聲音飄過來:「阿瑞!你鼻子真是好使,只焦了一點你就聞到了。哮天犬轉世啊!」
「呸!你才哮天犬,你全家都是哮天犬!」
范家的大門虛掩著,韓長庚向里望去,只見陳管家坐在廊下發呆。他輕輕扣門,陳管家呆滯半晌,才趕忙迎了過來道:「貴人駕到,有失遠迎!抱歉抱歉…」
「無妨。陳管家,今日我們有些事兒想問問你。」
「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快請進。」
「叨擾了。」韓長庚指了指葉如蔓,「煩請你帶他去現場看一看。」
「好,好。」
如蔓走進范家的西廂房,滿目皆是灰燼,實在不知從哪裡入手探查。她四處看看,來到床架子旁。咯吱一聲,她踩到了什麼東西。如蔓彎腰一看,原來是踩在了一片竹炭上。她撥開地上的黑灰,發現床邊散落著很多竹炭片,大小不一。在屋內查了一圈,原來只有床邊有竹炭。她拾起一塊仔細看了看,這竹炭並無什麼不同,看起來就是普通的毛竹燃燒後的結果。
「這麼說,起火之前,床邊放了一堆竹子?這是什麼意思?」葉如蔓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放棄地搖搖頭。她點了點竹炭數量,呈塊狀的有十五六片,還有碎小的散落一地。撥開竹炭屑,她看見地上有幾灘黑色的蠟,呈不規則狀。
葉如蔓查勘了半天,沒什麼新發現,便走出西廂房來到偏院。范家的正院已經毀了,陳管家只能領著眾人去偏院的偏廳歇腳。她進屋時,陳管家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范庭致的悲慘人生:
「...當時老爺從科舉場上回來,聽得妻子過世的噩耗,哭得死去活來,連剛出生的女兒都顧不上了,還是老太太做主,請了個奶娘回來照顧。我家小姐也是可憐,剛出生就沒了親娘。唉,禍不單行,那一年,老爺落榜了,心志消沉。老太太一個人操持全家,沒多久也病逝了。之後,老爺好不容易振奮精神,頭懸樑錐刺股地苦讀,才熬出頭來,博得了江州的這一官半職。小姐漸漸長大,出落得極標緻,性格也是活潑機靈的。這好日子還沒過幾年,竟給一把大火全部燒沒了。我家老爺,實在是命苦啊……」
唐獻在旁聽得無比唏噓,安慰陳管家道:「幸好走火時你家小姐並不在家,范家也留了個希望。」
陳管家哀嘆一聲:「說起來,我也有好幾個月沒見過小姐了。老爺說,小姐年紀到了,該學規矩,便把她送到徽州姑媽那裡念私塾去了。我前幾日寫信去徽州,現在還沒收到小姐的回信。」
趙熠道:「陳管家真是難得的忠僕,還請節哀,過度憂思易傷身。」
陳管家垂下頭,道:「我已是黃土埋了半截的人了,現在只求小姐能嫁個好人家,順遂一生,也算沒辜負了范家祖輩對我的恩情。」
趙熠道:「本王相信你家小姐是有福之人,不必太過擔心。陳管家,當日你給范通判請的郎中是誰?」
「我本是想請東林堂陸郎中來的,奈何當日他不在,是他的徒弟莊郎中來出診的。」
「能否請阿瑞再詳細說說當日莊郎中診治的情形?」
「好,小人這就去叫。」
阿瑞走進屋內行了一禮,道:「六月二十一日清晨,老爺回來了,氣色很差。陳管家打發我去東林堂找陸郎中。我走到東林堂門口,有個人攔住我說:『你找我師父?他出診了不在堂內,你走吧。』我說:『我家老爺病得厲害,可怎麼辦?』他便說:『那我先同你去吧,如果是平常的小毛小病,用不著請我師父這尊大佛,我就能醫好。』我便請他來給老爺瞧病,路上,他告訴我他姓莊,跟著陸郎中十餘年了。」
「回到家中,我領著莊郎中進屋,老爺當時正躺在床上咳嗽,都快喘不上氣了,看見我們就說:『不是讓你們不要打擾麼,出去吧。』我說:『是陳管家擔心老爺,特意找來莊郎中替您看診。』老爺已經咳得沒力氣說話了,擺了擺手讓我們走。這時,莊郎中說:『范老爺咳聲急促,聲音嘶啞,應是外受風邪,內有鬱火。若就這麼耗著,怕是睡不了一個安穩覺了。不如先讓在下看一看的好。』」
趙熠問道:「范通判可答應了?」
「老爺沒拒絕,想來也是咳得難受。我和郎中走到床前,他望聞問切一番,從醫箱中拿出幾個藥丸,道:『這是我師父研製的清風潤肺丸,有止咳平喘之良效。老爺服下之後,我再替您施針,便能安然入睡。』老爺服下了藥丸,然後褪去上衣,我是個下人,便退到門邊待命。」
「過了一會兒,老爺說:『尊師的藥果然有奇效,老夫感覺順氣多了。莊郎中,您望聞問切甚有章法,深得尊師真傳啊。』莊郎中道:『謬讚了,師父醫術高超,在下高山仰止,只求學得師父之萬一。』老爺道:『尊師醫學世家,祖孫三代人懸壺濟世,救人無數。尊師的祖父我年幼前曾見過一面,八十多歲的人,仙風道骨精神矍鑠,真是神仙氣派啊。』郎中又道:『在下也時常聽師父說起祖師爺爺,只可惜他的風采,在下只能想像了。』」
陳管家聽到此處,一拍桌子:「你確定一個字都沒記錯?」
阿瑞愣了一下,撓了撓頭,說:「沒有啊管家。當時我雖守在門口,但老爺和郎中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不會記錯。」
趙熠道:「這有什麼問題嗎?」
陳管家重重嘆了一聲:「陸郎中一家原是淮北人氏,他祖父母早亡,為避戰火,陸郎中的父親才背井離鄉來到江州定居,哪裡會有八十多歲的祖父?」
眾人神情一緊,趙熠道:「陳管家,你們都未曾見過陸郎中的徒弟嗎?」
陳管家道:「以前老爺生病,都是陸郎中親自來看的,我們只知道他有個徒弟姓莊,可從沒見過人啊。」
唐獻道:「那會不會是范通判病中犯糊塗,隨口胡謅的?」
「不應該啊,」阿瑞細細回想,接著說道,「郎中話音剛落,老爺便叫我去床頭掌燈,他還說:『阿瑞,屋裡暗,你替莊郎中掌燈,以便他施針。』你看,老爺當時神志挺清楚的呀。」
「那後來呢?」
「後來,莊郎中施針完畢,老爺面色好轉,且有些困意。但他還是向莊郎中點頭致謝,又吩咐我道:『阿瑞,去把八仙櫃裡青石旁邊的靈璧石拿出來給張郎中。』我說:『老爺,您糊塗啦,是莊郎中。』老爺道:『抱歉抱歉,莊郎中,我知道尊師最喜收集奇石。這塊靈璧石是我前幾日偶得,顏色黑亮,石質細膩,小小薄禮,望笑納。』莊郎中推辭一番還是收下了石頭,我們看著老爺沉沉入睡,便一起離開了。」
「離開時是幾時?」
「約是巳時正。送走郎中之後,我就一直守在門口,直到晚上。」
陳管家聽罷,迷惑道:「老爺看樣子也沒迷糊啊,還記著陸郎中賞石藏石的癖好。這前前後後…是有何玄機?」
眾人皆是不解,沉思默想。葉如蔓心中喃喃,莊郎中…張郎中…莊…張…青石…,猛地抬頭問:「陳管家,這南山村可有姓張的郎中?」
「小人印象中,並沒有姓張的郎中。」
「那范通判說的八仙櫃裡的青石是什麼?」
「老爺平素里也喜歡賞石,偶爾自己買一些,機緣巧合也會撿幾塊回來。前陣子,他撿回來兩塊青石,說是形狀別致,叫下人放進八仙櫃中存放。」
「這青石還在嗎?」
「幸好火災時下人眼疾手快,把老爺的珍藏搶了出來,來人。」陳管家叫人拿出一個盒子,裡面放著兩塊石頭,一塊被火烤得有些黑了,另一塊還算完好。
趙熠拿起一塊,正欲仔細瞧瞧,瞥見葉如蔓突然愣神,直勾勾地盯著他的手,便問:「這石頭有何異樣?」
「王…王爺,我認識它,它是鎖江塔的殘石…」如蔓像渾身過電一般打了個冷顫,忽然就聯想到了神婆芳玄。
「鎖江塔?倒掉的鎖江塔?」
「正是…」如蔓喃喃著,低下頭思索。
趙熠舉起石頭細細看了一圈,半晌,道:「長庚,你去查一查鎖江塔倒塌可有隱情,還有那個姓莊的郎中,把他叫來問話。」
「屬下遵命。」
「那個莊郎中,著實有些奇怪。」如蔓目光轉了轉,問阿瑞道,「阿瑞,你可記得清風潤肺丸什麼質地?有多大?什麼顏色?」
「額,這個…就是一般的藥丸大小,褐色,額我也不懂醫術…」
「你再想想,它是圓的方的?有沒有什麼氣味?」
阿瑞一拍大腿,道:「想起來了!那藥丸有股淡淡的曼陀羅香。」
「曼陀羅?」葉如蔓凝眉,道:「那老爺讓你進屋掌燈,你可有看清郎中施針都扎了什麼穴位?」
阿瑞苦笑:「小人實在愚笨得很,不認得那些穴位…額,似乎手腕上扎了兩針,膝蓋和腳踝附近又扎了兩針。」
「膝蓋附近…可是這裡?」葉如蔓指著自己膝蓋下三寸。
「嗯,差不多。」
唐獻湊上來問:「你知道這些穴位?郎中的診治有問題?」
「小人只認識一個足三里,其他的還要找陸郎中問問。」
「切,我以為你有多大本事。」唐獻小聲嘟囔,翻個白眼轉過頭去。
葉如蔓聽而不聞,向陳管家問道:「陳管家,我還有一事不明。適才在西廂房,我發現床邊有好些竹炭碎片,范通判屋裡可曾堆放過竹子?」
「竹子?」陳管家一臉莫名,「沒有啊,竹子…莫不是下人救火的時候摻進去的?」
「嗯…無妨無妨,我就隨口一問。」
趙熠轉過頭來向葉如蔓道:「你可有其他要詢問的?」
「王爺,小人想去東廂房看一眼。」葉如蔓低聲說道,小心翼翼地看了趙熠一眼。
趙熠心領神會,道:「陳管家,還煩請你帶我們去一趟東廂房。」
東廂房一面牆燒塌了,另一邊因救火及時,有些內設保存了下來。葉如蔓假裝查看牆壁,挪動牆邊的柜子拿起墊腳的書,牆壁旋轉而開。葉如蔓故作驚訝道:「王爺,這裡有個密室!」
眾人吃了一驚,從門裡魚貫而入。密室也被煙燻得發黑,其中一面牆上已經有明顯的裂紋。趙熠和葉如蔓進來,看到牆上的畫,竟顯出點點紅斑。兩人對視一眼,俱是疑惑。趙熠對陳管家說:「陳管家,這幅畫本王想帶回去研究,過幾日給你送給來,可好?」
「王爺請便。」
「啊!」突然韓長庚倒吸一口冷氣,大叫道,「王爺,您看!」只見他站在榆木大櫃前,手裡拿著兩本公文,上面血跡點點,呈紫黑色,「這是…這是缺少的那兩日!」
趙熠一驚,那一晚可沒有這些!他快步上前,拿著公文反覆查看:「六月十九、二十…不錯,正是蘇大人的公文。」
陳管家一聽這話,便猜出了八九分,嚇得癱坐在地上,喃喃道:「老爺當日一直病著…沒進過書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