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2024-08-16 21:36:33 作者: 栗舟

  第82章

  刑二緊趕慢趕,一路挑偏僻小巷繞行。

  果不其然,他們回來的途中,便見與方才那些鐵蹄相似的人馬手持火把,四處戒嚴,約莫半個時辰間,便盡數把持了城內所有要道。

  一時間,整座皇城一片死寂,所有人家皆門窗緊閉,不敢探聽分毫。

  偶爾路過幾處少有人至的暗巷,聽見一些議論之聲,也只是說些「叛軍」「造反」之類的話,沒有半點關鍵的消息,更不敢聲張。

  秋夜寒涼,嗚咽的風聲在眼下如此令人惶惑不安中局面中顯得越發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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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因心頭惴惴,一路上幾次去看祁晝明的臉色。

  可他從始至終一直面色凝重地沉思著,並未注意到她的打量。

  容因心口那股不安便越發強烈。

  馬車在祁府門前停下。

  似乎察覺到她心底的不安,祁晝明將她的手緊緊攏在自己的大手中,牽著她邁上石階。

  可才走出幾步,高大的檐柱後,突然閃出一道黑影。

  容因一驚,險些叫出聲。

  「別怕,是昭寧。」

  他低低的嗓音響在耳邊,容因這才緩過神,循聲望去。

  少女一臉倉惶,唇上毫無血色。

  她說:「祁晝明,宮中有變,太后召集南大營一萬兵馬,逼迫父皇禪位於太子!」

  「祁晝明,求你,去救救我父皇!」

  向來矜貴從容的天之驕女,此刻惶惶不安地站在祁府門前,臉上不知沾了何人的血跡,漂亮的眸子裡滿是水光。

  這還是頭一次,容因在她臉上看見如此驚慌無措的表情。

  祁晝明眸色幽暗,看向昭寧,沉默不語。

  容因卻察覺,他握著自己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漆黑的夜色里,屋檐下垂掛的兩盞燈籠在他們周身落下一圈淡黃的光暈,搖搖晃晃,如同她的心,落不到實處。

  寒風一吹,容因下意識打了個冷戰。

  見他沉默,昭寧上前兩步,婉轉哀求道:「祁晝明,求你,幫幫我父皇。」

  「況且,你若肯帶人入宮平亂,不僅是在幫父皇,也是在幫你。你想一想,倘若來日太子登基,以太后對你的怨恨之心,你,連同祁家所有人,該如何自保?」

  祁晝明面色平靜地聽完,眸色晦暗,沉默不語。

  昭寧捏緊手指,不甘地咬著下唇。

  她都這麼說了,他還是不肯嗎?

  咬了咬牙,她再次開口:「我知道,你應允過阿姮,要讓懿哥兒此生遠離紛爭,做個尋常人,平安順遂。」

  「你不想讓懿哥兒參與奪位之爭,便只當是趁此機會向太后尋仇,也不行嗎?」

  「而且,今夜太后只調動了南大營一萬兵馬,可你永清殿中每個人都有以一當十之勇,或許……或許我還可設法讓周明宴助你一臂之力。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你難道,真的不想替阿姮報仇嗎?」

  昭寧最後一個字說完,祁晝明眸光一冷,直直看向她。

  銳利的眸光像一把冷劍,刺向她胸口。

  她強忍著心頭的懼意,咬著牙繼續道:「還有,你和阿姮都要他隱姓埋名,做個普通人,可你們問過懿哥兒的意願沒有?若他來日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慘死於他人算計,而你放著大好的復仇機會不要,無動於衷,你猜,他會不會對你心生怨恨?」

  容因皺眉,當即扭頭去看祁晝明。

  可從她的角度,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她抿了抿唇,突兀地開口:「不會。」

  昭寧意外地將眸光轉向她。

  容因聲量本就不大,見昭寧看過來,她十分堅定地又說了一遍:「不會。」

  她說:「那夜我隨口問過懿哥兒一句,可他聽完,卻反過來問我。」

  「他問,若他做了皇帝,便能保護他父親嗎?」

  第一夜去天牢探望祁晝明時,出於私心,她與昭寧勸說祁晝明將當面瑞王如何被人構陷謀反和祁晝明的身份告知皇帝,以此動搖皇帝心中的天平。

  畢竟,懿哥兒是瑞王留下的唯一血脈,若皇帝當真像昭寧所說一般,對瑞王十分愛重,那便不可能不為懿哥兒考慮,保全祁晝明。

  可那時她回來後,似乎是出於某種難以言明的預感,便鬼使神差地問了小奶糰子一句。

  素來敏銳聰慧的小傢伙卻沒有深究她為何這麼問,只是眸光澄澈地望向她,語氣裡帶著他少有的天真稚氣,說:「母親,做皇帝,便可以保護父親了嗎?」

  只這一句話,便讓她潸然淚下。

  那時她便想,祁晝明雖然不幸,可終究上天沒有徹底背棄他,給了他一個很好很好的祖母,和很好很好的孩子。

  祁晝明聞言,錯愕地轉頭,恰好與她對視。

  少女眼中,隱隱泛著盈盈水光。

  見他看過來,輕輕揚起唇,笑著沖他頷首。

  她說:「所以,祁晝明,你明白了嗎?不論是我,還是懿哥兒,都不在乎其他,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不管你做什麼決定,都好。」

  她知道,他雖然口口聲聲念叨著他對阿姮的許諾,可卻從沒有一日徹底忘掉這個念頭。

  他那樣睚眥必報的人,又怎會甘心?

  不過是死死壓抑著心中的恨,一日又一日反覆咀嚼,自我消化罷了。

  沉默良久,他轉身,輕輕撫上少女因為不安而略顯蒼白的面容。

  幽黑如深潭般的雙眼凝向她,一字一句地鄭重叮囑道:「因因,今夜我會命庚一帶人來府里守著,無論是誰來叩門,即便是崔家人,你也絕不能開門,知道嗎?」

  容因笑著,輕聲說:「好。」

  「你放心,我們定然平安等你回來。」

  承德殿內,皇帝聽著外面混亂的哭喊聲,安穩地坐在外殿條桌後的那張大紅酸枝卷草紋圈椅上,身上蓋了厚厚的絨毯,雙目微闔,似在閉目養神。

  殿中無比冷清,燈花嗶剝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明顯。

  宮人早已四處逃散,唯有孫添,焦灼不安地走來走去。

  「噹啷」一聲,殿門驟然被推開。

  冷風呼呼灌進來,將殿內的流蘇垂幔鼓得颯颯作響。

  一縷銀白的月光照進殿中,將來人和她身後之人的身影拉成一道細長的黑線。

  是太后。

  皇帝倏忽睜開雙眼,直勾勾看向她。

  深邃的黑眸卻平靜無波,並沒有流露出身陷絕境的惶恐和怯懦。

  蒼白的唇微微牽起,他說:「母后,你來了,朕等你很久了。」

  太后心頭一陣狂跳。

  她身後,皇后低眉斂目,絲毫不敢擡頭迎上的目光皇帝。

  唯獨讓人覺得奇怪的是,太后與皇后都在,可獨獨不見太子。

  太后壓下心底莫名的不安,擰眉道:「皇帝,事已至此,你莫要再故弄玄虛。」

  「哀家知道你身子不好,今夜前來,是想同你商議商議,不如寫一封退位詔書,傳位給太子,今後在這承德殿專心養病,皇帝意下如何?」

  商議?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譏誚。

  「母后」,他輕嘆一聲,細瘦的眉眼間隱約透出一股哀傷,「母后何必如此著急,難道您就不想,同兒子好好說說話嗎?」

  「皇帝想說什麼?」太后冷笑一聲,「說你對你的外家是何等無情,要執意保全一個殺害他們的兇手,讓他們死不瞑目,讓你的母親日夜難眠?還是說你為了給你那做下不臣之舉的好皇兒脫罪,給他一個好名聲,就要將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扣在你母親頭上?」

  「莫須有?」皇帝將這三個字在唇齒間細細咀嚼了一遍,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一邊笑,一邊咳,咳得撕心裂肺。

  孫添見狀,忙掏出帕子遞到他手中,替他遮住口鼻,擋去那些駭人的殷紅。

  良久,皇帝艱難地平復了氣息,道:「母后說是莫須有,那兒子命人查出的證據該如何解釋?若當真是莫須有,母后又何必如此火急火燎地將太子推上皇位,策劃今夜這場宮變,母后難道,不是因為心虛嗎?」

  「你放肆!」

  「母后,是你放肆!」皇帝驟然暴起,「朕才是這大鄴的皇帝!這些年,你為扶持曹家,屢次插手前朝之事,曹家人更是仗著朕對你的一片孝心在朝中胡作非為,朕不信你一概不知。」

  頓了頓,他語調變得低沉,無奈苦笑:「母后,你可有一次為朕考量過?但凡你還有那麼一絲一毫地顧及朕這個親兒子,但凡你還記得你的兒子是這大鄴的皇帝,日日夜夜為大鄴殫精竭慮,你便不會縱容曹家人肆意趴在百姓身上吸血,更不會容許這偌大的朝堂養出曹家這般鯨吞蠶食的蠹蟲!」

  「母后,朕也想一心一意地善待曹家,可你做得太過了。你自己難道沒有察覺麼,就連曹思誨那個侄兒在你心裡的分量,都比朕重要的多得多?」

  「我——」,太后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無從反駁。

  可是,她與皇帝,究竟是怎麼成了如今這副互相猜忌,背道而馳的模樣?

  臉上的怒意漸漸消失,人至暮年,她頭一次開始思考,自己和這個她本該視若珍寶的孩子,究竟因何而疏遠至此。

  細細想來,或許這個禍根從一開始,便種下了。

  當年在先帝後宮中,她生下他時不過是個小小才人,且未足月便生產。

  於是這孩子一生下來,太醫便說他恐有早夭之虞。

  她為了保住他性命,也為了替他們母子尋個依靠,再三權衡,不得已將他送到了劉淑妃宮中寄養。

  直至他十二歲那年,劉淑妃病故,她自己升了位份,才得以將他要回來撫養。

  十幾年間的母子分離,致使尋常母子間的親近在他們之間鮮少能夠見到。

  起初她也努力想同他親近,可後來她發現,劉淑妃生性柔順和婉,素來不爭不搶,整整十二年,將他也養成了和她自己一樣溫吞的性子。

  他同劉淑妃越像,便越不像她自己。

  每每看見,她便會恍惚生出一種疑惑——

  這當真是她的兒子嗎?

  為了心底的那些不快,她便強壓著他一點點磨掉原本的脾性,費盡心力將他教養成她歡喜的模樣。

  可時至今日她才發現,原來即便她如願以償地改了他的脾性,她自己心底的那份隔閡,早已像一堵牢不可摧的牆,豎立在他們母子二人之間。

  她臉上的神情已明明白白昭示了答案。

  皇帝胸口劇烈地抽痛了下,險些喘不上氣來。

  沉默良久,他忍著心口的窒悶,苦笑道:「那晟兒的事朕便也不必問了。在您心裡,朕這個親兒子都沒多少分量,又如何指望您對晟兒心懷慈愛。」

  「可是您可知,自查證出晟兒的死是你與曹思誨一手謀劃之後,這段時日朕曾多次勸慰自己,倘若您今後能安分守己地待在明光宮頤養天年,朕會將那些往事全作不知,像從前一樣盡心盡力地奉養您?」

  「但您偏偏要去試探許氏,偏偏不肯安分些,這究竟是為何啊?」

  太后擡眸,滿眼驚異地望向他。

  皇帝說的,果真麼?

  難道真是她想錯了,是她把她與皇帝之間的情分想得太淺,才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這個母子二人反目成仇的地步?

  但很快,她便劇烈地搖頭。

  不,不對。

  這只是皇帝的一面之詞,不足為信。

  絕對不是她葬送了他們母子僅剩的那點情分。

  絕對不是!

  思及此,她面容重又變得冷肅:「皇帝,如今說這些已無意義。哀家無意傷你,你也休要在此拖延,負隅頑抗。」

  見他冷笑,她擰眉勸道:「罷了。皇帝你若執迷不悟,哀家便請人來教你寫。但你放心,不論怎樣,你終究是哀家的皇兒,待你退位之後,哀家會著人好好替你調養身體,讓你做個安閒的太上皇,好好享享清福。」

  一刻鐘後,冷寂的大殿中,孫添雙手被縛在身後,狼狽地躺在地磚上。

  頸上架著一把冷刃,寒光閃爍,令人悚然。

  皇帝執筆的手抖若篩糠,遲遲不肯落下。

  太后見狀,冷聲道:「皇帝,你可要快些做決定,不然你這忠心耿耿的內侍,可就要人頭落地了。」

  不知為何,明明整座皇宮如今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康王府也被她派去的人圍得像個鐵桶,可她心底卻仍舊隱隱不安。

  還是速速解決的好,以免夜長夢多。

  一邊想,她輕輕擡手,劍芒微閃,孫添悶哼一聲,頸上多出一道血痕。

  「住手!」皇帝怒喝一聲,咬了咬牙,「母后不就是要詔書嗎?好,我寫。」

  「陛下,不要啊陛下!奴婢賤命一條,死不足惜,不值得您拿這麼貴重的東西來換!」

  太后幽暗的眸光凝向皇帝,神色複雜,心底更是五味雜陳。

  孫添當年是還是從她宮裡出去的。

  那是皇帝被送去劉淑妃宮裡之前,她擔心他在劉淑妃宮中過得不好,被人輕忽,便跑到劉淑妃面前哭求,說怕他離了熟悉的人在身邊心裡不踏實,想讓他帶上一個小內侍。

  幸而劉淑妃本就性子溫柔,好說話,孫添最終被允准一同帶去她宮裡。

  自那之後,他便一直跟隨在他左右,比任何人陪伴在他身邊的時間都要長得多。

  決定以孫添來要挾他之前,她便有至少七成把握,他會為這個卑賤的內侍屈服。

  畢竟,她的好皇兒一直以來都如此念舊,否則當年也不會為著青梅竹馬的情誼便不管不顧地對寧妃許以後位,險些寒了他舅父的心。

  可即便如此,如今親眼見到這一幕,她又不痛快起來。

  他將孫添這等卑賤之人都記掛在心裡,卻獨獨不願意對她這個母親多體恤些。

  太后怔忪間,皇帝突然擡眸,幽深的目光看似落在她身上,實則卻透過她,看向她身後那扇殿門。

  按理說,昭寧那丫頭此刻也該回來了。

  遲遲不歸,難道是出事了?

  思及此,皇帝的臉色越發蒼白,近乎透明,手中動作更是停了下來。

  他的目光停留得太久,引起了太后的注意。

  她頓時眉頭緊鎖,疾言厲色地申斥道:「皇帝,哀家勸你莫要再拖延。宮中禁軍已被悉數拿下,整座皇城的大小街巷都已被封鎖,即便你派了人出去求援,那人也走不到他要去的地方!你若繼續拖延下去,等你寫完這封詔書,孫內侍只怕也只剩下一口氣在了。」

  皇帝收回目光,暗暗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母后莫急,這詔書該怎麼寫,還需容我斟酌一二。」

  太后睨他一眼,這才緩和神色,淡淡地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然而,漆黑的濃墨才在黃絹上落下一筆,眾人耳邊忽然炸開一聲刺耳的巨響。

  殿外的冷風沒了阻擋,肆無忌憚地湧入殿中。

  太后只覺她整個人似被浸入了冰水之中,渾身上下一陣刺骨的寒涼。

  絳紅色的衣袍被寒風鼓動,她整個人宛如一張招搖的帆,成了偌大宮殿中,最引人注目的靶子。

  皇后看得最為分明,一柄利劍帶著一望無前的氣勢猛然劈開她身後那扇殿門,而後一支閃爍著寒光的冷箭直衝她後心而來。

  「姑母,小心!」

  她瞳孔皺縮。

  可那箭太快,急如星火,根本不等她去救,便能將太后捅個對穿。

  就在她被巨大的恐懼席捲,如墜冰窖之時,轄制孫添的南營守將陳易咬了咬牙,飛身一躍。

  接連兩聲重物落地的悶響。

  陳易堪堪躲過那支冷箭,將太后救下。

  也正是這個當口,孫添被人救走。

  他擡眸,對上一張昳麗而冷肅的面容,驚詫道:「祁,祁司殿?」

  祁晝明擰眉,並未理會他,反而眸光深寒地看向殿中形容狼狽地被皇后從地上攙起來的太后。

  嘖,可惜。

  若沒有方才那個礙人眼的傢伙,他那一箭便能順理成章地取她性命,就連皇帝也不能多說什麼。

  錯過這個機會,便只能另找時機了。

  這麼想著,他拎著孫添的脖領,隨手將他交給身後的喬五。

  孫添下意識往殿外看去——

  整座月台,一直到白石玉階,再向外,遍地殘肢斷臂,血涌成溪。

  一瞬間,因為驚恐而短暫休眠的嗅覺徹底恢復過來,刺鼻的血腥激得他胃中一陣翻湧,乾嘔不止。

  「噹啷」。

  彩漆紫毫掉落的瞬間,恰好砸在石硯邊緣,碰撞間發出清脆的鳴響。

  皇帝瞬間無力地癱坐在圈椅中,似乎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他望著眼前一襲螭龍服的青年和身著甲冑的禁軍統領,長長鬆了口氣。

  「仲熙,安叔,你們來了。」

  周明宴上前,抱拳一揖:「陛下,臣救駕來遲,還請恕罪。」

  然而祁晝明卻只是輕輕看他一眼,並未答話,轉身便將劍尖直指太后。

  陳易見此,同樣拔劍相向。

  兩柄利劍幽幽泛出金屬冷光,照進殿中的那縷銀光灑在劍身之上,仿佛為其淬上一層寒冰。

  祁晝明率先開口,嗤笑一聲:「你覺得就憑你,今日能將她們二人全須全尾地帶出去?」

  陳易握劍的手緊了緊,努力壓下心底的懼意,抿唇不答。

  困獸猶鬥,事已至此,他只能伺機做最後一搏。

  太后聽見聲音,驟然擡眸。

  不過眨眼間,她雙目赤紅,幾欲滲血。

  「狗賊,你竟然還敢出現在哀家面前!陳易,殺了他,哀家要讓他償命!」

  「償命?」他好似聽見了什麼荒唐的笑話,「您是不是老糊塗了?若說償命,也該是您老人家償命才對。」

  「哦,對了,您可能還不知道,五年前,被您派去的人圍堵在北闕門外,身中七刀,血盡而亡的瑞王殿下,是在下的妹夫啊。在下的胞妹,正是於那夜死於您那周密又狠毒的算計,您說,這筆帳,咱們該怎麼算才好?」

  他脖頸間尚有方才在殿外崩濺的血跡,身上傳來濃重的血腥氣。

  此刻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對她森然一笑,有如羅剎惡鬼。

  他頭一次,覺得皇帝如此礙眼。

  若不是此刻他也在,他便能無所顧忌地殺了她。

  不用劍,只需用手輕輕一捏,便能捏碎她的喉嚨,看著她茍延殘喘,痛苦地掙扎,卻無力回天。

  可是這些,比起父親母親和阿姮所受的苦,又算得了什麼?

  他只恨她的命只有一條,不夠一一償還他祁家的血債。

  太后汗毛倒豎,頭一次感受到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戰慄。

  先前那股氣焰,頃刻間已被澆滅大半。

  不等她重新拿出方才的氣勢,突然聽見周明宴沉聲開口,道:「陛下,按您吩咐,臣和祁大人的人已一同將殿外逆黨掃除。此外,我與祁大人還另派了一批人,從宮外向宮內清掃逆黨,與宮內的人手裡應外合,兩面夾擊。想必不過多久,便可平亂。」

  太后等人攻入承德門前,他便已按照陛下吩咐,邊戰邊退,佯裝不敵,而後帶領一小隊人馬躲進密道之中,只等祁晝明帶人潛入宮中。

  此刻,整座皇宮中隸屬南大營的叛軍,應當已差不多掃除乾淨。

  周明宴冷硬的嗓音響在耳邊,宛如道道驚雷,劈天蓋地地朝她砸落下來,太后一時間,神志幾乎有些恍惚。

  可於一片混沌中,她竟忽然憶起自己策劃這場宮變前,一些她先前不曾留意的細節。

  比如——

  她之所以突然失了沉穩,火急火燎地聯絡陳易謀劃逼宮,是因為那日她著人送了東西給許氏後,許氏還曾深夜到訪過她的明光宮。

  也正是許氏,向她透露了皇帝已查出瑞王謀逆一事是她設計陷害的消息。

  那日,素練從許氏宮裡一回來,她便向問起許氏的態度。

  素練支支吾吾半晌才說,她前腳剛走,許氏便命人將她那些東西都丟了出去。

  彼時她心底雖有怒氣,但冷靜下來,卻反倒覺得放心了些。

  畢竟許氏當年,因為被她拿住把柄而不得不受她脅迫,替她做了不少事。

  如今曹家眼看就要敗落,太子的儲君之位岌岌可危,若她當真因此覺得康王已穩操勝券,現在就自鳴得意起來,反倒說明她徒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聰明,做不成大事。

  也正是這一點,讓她沒有拒絕許氏當夜夜訪明光宮,提出要與她見面的請求。

  可如今想來,那夜看似普普通通的一場會面才是皇帝苦心孤詣設下這場騙局的開端。

  他先是以皇位為餌,說動許氏配合他,故意去她宮中冷嘲熱諷,言語間暗示皇帝已得知當年的真相,即將對她不利。

  而她本就心虛,自然會自亂陣腳,然後順理成章地跳進他提前設下的陷阱之中。

  「哈哈哈哈」,太后忽然近乎癲狂地大笑起來。

  尖銳的笑聲在這漆黑冷寂的宮殿中顯得陰森駭人。

  「皇帝,你當真是好謀算吶!是哀家小瞧你了。」

  「母后過獎」,皇帝動了動,可他似乎疲憊至極,僅僅是調整了一個舒服些的姿勢,側身靠在半邊扶手上。

  「好啊,好啊,哀家當真是白養了個兒子。你如此處心積慮地算計你的親生母親,你心裡就沒有半點良知和孝道嗎?」

  皇帝聞言,無奈至極,以至於竟連半點怒意都生不出,只剩深深的疲憊。

  他頭痛地揉了揉額角,嘆聲道:「母后,朕方才便說過,若您安分地待在明光宮,不再插手朝堂之事,朕只會像從前那般盡心盡力地奉養您。或者,倘若你心中對朕尚有那麼一點信任,篤定你是朕的生母,朕無論如何都不會對你做出什麼過分之舉,那縱然你知道朕已得知當年真相,今夜也不會生事。」

  「可是,你都沒有。」

  「別說了!」

  太后驟然打斷了他,向來體面華貴的婦人不顧形象地嘶吼,滿頭金翠叮噹作響。

  見皇帝沉默下來,眸光深深地凝向她,她下意識避開了那道目光,啞聲道:「自古成王敗寇,沒什麼好說的。你既勝了,隨便發落便是。」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

  良久,他輕輕張口,吐出一個字:「好。」

  那聲音微弱,近乎氣音。

  而後,他艱難地向外喚道:「孫添,朕要傳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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