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2024-08-16 21:36:11
作者: 栗舟
第68章
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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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清脆的碎裂聲傳來。
喬五心頭一跳。
確認聲音是從前面那間房內傳來後,他當即加快了腳步。
方才他在外頭瞧見夫人跑出去了。
他下意識喚了一聲,她卻沒有理睬,頭也不回一下。
看那模樣,像是哭了。
他便知道大人那邊要糟。
大人雖面上不曾表露,但他能瞧出來,他心裡攢著一團火氣,無處發泄。
否則也不會沒日沒夜地審問地牢里關押的犯人。
如今好不容易遇上夫人來了,大人面上瞧著不情願,可心裡恐怕還不知怎麼高興呢。
誰知,卻又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喬五踏進房門。
祁晝明手中握著一個裂痕斑斑的瓷杯,鮮紅的血珠從他掌心中滲出來,將潔白的瓷片染成嫣紅,宛如雪地里開出的朵朵紅梅。
「滴答,滴答——」
血珠順著纖長的指骨蜿蜒墜落。
喬五連忙上前。
「大人」,他幽幽嘆了聲,駕輕就熟地從懷中掏出一條帕子,替他包紮,「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麼?夫人特地從府里趕來看您,還給您備了吃的。這女子都是要……」
「你出去吧,我一個人靜一靜。」
話沒說完,便被打斷。
喬五聞言,暗暗嘆了口氣,滿眼擔憂。
他不知大人和夫人方才為什麼起了爭執,但隱隱能猜出個大概。
自那日大人見過陛下回來後,便整日整日地不回府,今日夫人拎著食盒找來殿裡,應當就是為著這個吧?
其實換作是他,他也看不懂大人的態度為何突然之間變化如此之大。
但他畢竟比夫人知道的多些,因此能推斷出一些。
只是,先前不也一直都好好的嗎?
他們按部就班地查案,怎麼會影響到大人與夫人?
除非——
喬五神色一凜。
難道,出了什麼差錯?
他開口要問,一低頭卻見祁晝明扶額坐在桌前,滿臉疲色。
印象里,他鮮少見到大人露出這種神色。
罷了,大人想必已經夠心煩了。
既然他說想靜一靜,那回頭再問也不遲。
房門響了一下,又闔上。
幽暗的燭火明滅,在桌案上打下一圈淡淡的影。
那張昳麗的面容顯得有些蒼白。
那雙幽深的黑眸微闔,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指節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輕叩。
恍惚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十歲那年的那個雨夜。
病弱的男孩手中緊緊握著母親塞給他的那把匕首,牢牢護在胸前,看著眼前至親之人倒在血泊里,滾燙的血落在雨中,濺起一個個血色的泡沫,滿目惶然。
然而儘管他手中握著利器,卻不敢刺向任何一個人的胸膛。
他太弱了,根本無法保護誰。
母親給他的那把匕首,最終也沒能替他擋下一切災厄。
從此這世上,只剩他、祖母和阿姮,三人相依為命。
如今,這是他生平第二次,覺得束手無策。
他悟性極高。
很快便理解了容因方才臨走前說的那番話。
她說的每一個字,像根根尖銳的倒刺,扎進他胸口。
可她說的是對的。
他從始至終,他都鮮少問過她的意願。
不論是起初那些他自以為有趣的逗弄,還是如今他不告知她實情,準備擅自替她做決定。
甚至當初去崔家上門求娶時,也不曾。
只因他是祁晝明,除卻天子,他做任何事,都無需跟任何人商議。
可今日小姑娘哭成一個淚人,站在他面前聲淚俱下地控訴。
他才恍然意識到,原來她心底一直都是存著怨氣的。
他卻從來不知。
可是如今知道了,他那又能怎樣呢?
眼下的局面不容他回頭,午夜夢回,眼前閃過的那一張張流著血淚的臉更不許他退縮。
他掩面,深深地喟嘆。
若一切終了,他尚有來日可期,定會傾盡所有——
好好地,來愛他的小夫人。
可如今,他已失去了這個資格。
身後黑漆漆的殿門闔上時,容因眼眶仍舊通紅得嚇人,可臉上卻沒有一滴淚。
涼風一過,雙眼乾澀得生疼。
她卻仍將一雙漂亮的眸子睜著,面色奇異地平靜。
像一具被拆掉了血肉的人偶,對四周的一切毫無所覺。
「夫人,您怎麼了?您別嚇奴婢。」
碧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容因才恍然回神。
她下意識扯起嘴角,對她露出一抹笑:「無妨,我沒事。」
但僅僅那麼一下,掀起的嘴角又落下。
哪裡是沒事,分明就是出了大事。
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模樣,碧綃心下揪痛,卻什麼也沒問。
「外頭風大,咱們回去吧。」
飯菜端上來足有一刻多鐘,幾乎涼透,卻仍原模原樣地放在那兒。
碧綃立在桌案旁,安靜地看著她找出紙筆,一點一點地研好墨汁,然後提筆,一筆一划、速度極慢地在紙上寫——
和離書。
碧綃錯愕地擡頭看她。
少女柔美的側臉蒼白一片,瘦削的頜骨仿佛枯樹的枝杈,清寒又脆弱。
她忽然想,和離也好。
雖說她們在祁府站穩腳跟不易,夫人好不容易得到了祁家人的認可和大人的疼惜,此時抽身離去,先前那些辛苦便都付之東流。
但那又怎樣?
夫人素來能忍,若是她認定了要和離,那一定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何況嫁進祁家這半年,夫人一直多災多難,沒撈著一點兒好處,還要處處賠小心。
倒不如她們自己去過安生的日子。
即便和離,夫人也有老太太替她撐腰,就算老爺和大夫人不容,也絕不會餓死街頭。
不論怎樣,左右都比待在這裡受氣來得強。
容因一連寫了許多張,每一張上頭都只有「和離書」三個字。
而後便被窩作一團,廢棄在一旁。
只因她執筆的手,一直在抖。
「夫人,先別寫了,咱們吃飯吧。」
碧綃艱澀地開口,啞聲勸她。
容因擡眸,轉過頭看她。
燈影下,碧綃沉靜的面容讓她一直沉浮的心忽然定了定。
從回府開始,碧綃一句話都沒有問過。
沒有問她為何哭著從殿中出來,沒有問她祁晝明疏遠她的緣由,甚至此刻,看著她在這裡寫和離書,也依舊不曾問過一句。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她身邊,就像現在這樣。
仿佛不論什麼時候,她都不會離開。
無形中,她成了她的底氣。
容因心底,不由生出難以名狀的感激。
「不忙,等我寫完,很快的。」
她說很快,便真的不再糾結,執筆的手不再像方才那般抖若篩糠。
一蹴而就。
「碧綃,陪我走一趟吧。我去將這和離書,放去他書房。」
她說到做到。
寫好和離書,等他回府。
簽不簽由他。
若他不簽,便同她說明緣由,讓她知道真相;若他不肯,那他們之間,便只剩和離這一條路。
心口傳來撕扯般的疼痛。
裡面住著的那隻小兔子,仿佛隨時都可能停止呼吸,正向她做最後的求救。
容因死死咬著牙,不肯再讓一顆淚掉落下來。
她知道,祁晝明是為她好。
或許她向他索求的那份真相,確然已經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範圍。
但那又怎樣呢?
她本就擁有選擇承擔與不承擔的權利。
從一開始她便清醒的知道,她與祁晝明並不平等。
最初,是她的乖巧,討好,才換來了他的憐惜。
即便如今他對她生出愛,生出情,可卻從始至終都沒能給她,她要的那份尊重。
就像不經她許可便被送出的五色繩。
書房裡沒有燃燈,四下一片漆黑。
容因掏出火摺子,吹亮,走到桌案邊。
上面空蕩蕩的。
先前堆放的那摞東西如今尚在她房中。
那時前些日子祁晝明在府里養病時,她命人收走的。
指腹在冰涼的桌面上輕揩了下,上面沒有半分灰塵。
負責打掃書房的家僕一直盡職盡責,不敢懈怠。
也因此,這裡乾淨得連半點他曾待過的痕跡都沒有。
沒有指印,也沒有他身上那股好聞的龍腦香。
清冷,荒涼。
容因深吸一口氣,從袖中掏出寫好的和離書。
展開,平鋪在桌上。
為免丟失,她特地找足了四把鎮尺壓在邊角。
最後再看一眼上面的字跡,她咬牙,忍著淚,轉身向外走去。
「嘭。」
腳尖一痛,緊接著是她不慎踢到桌角的悶響。
似乎就是這一下,將她眼中強忍著的淚撞了出來。
晶瑩剔透的小珍珠接二連三從柔美的桃腮上滾落,濡濕衣襟。
好疼。
只是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更疼一些。
甚至都分不清,究竟是因什麼而疼。
可不等她揩乾淚,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奇異的聲響。
她下意識循著聲音找去,才發現桌案右下方,原本她以為是一整塊木料的地方,竟緩緩敞開了一處孔洞。
容因眉心一跳。
藏匿得如此隱秘,究竟是什麼東西,值得祁晝明這樣小心?
她蹲下身來。
黑黢黢的孔洞中,擺放著一個漆紅雕花木匣。
匣子精緻好看,像是被精挑細選選中的。
猶豫片刻,容因將木匣拿了出來。
卻驚異地發現,匣子上掛著一把機關銅鎖。
鎖上五個轉輪,每個轉輪上都刻著四個字,似乎能拼湊成一句話。
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一種即將窺探到隱秘的心中亢奮短暫消解了先前的那些痛意。
她腦海中隱隱約約升起一個念頭——
打開這個盒子,她會不會就能知道,祁晝明隱瞞她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屋外忽然捲起一陣猛烈的風。
窗牖並未緊閉,「呼啦啦」的風聲穿堂而過,帶起書頁「簌簌」翻卷。
錫燈上,微弱的燭影劇烈地搖晃,仿佛下一刻就會被摧折的柳枝。
容因掌心一片冰涼。
手中捧著的木匣卻好似燒紅的木炭,灼得她有些疼。
要打開看嗎?
這裡面,或許是祁晝明費盡心思藏匿起來的秘密。
他不肯說。
所以,她要看嗎?
風聲愈演愈烈,門外忽然傳來碧綃的說話聲。
她說——
夫人,好了沒有?這天瞧著像是要落雨了。
四周變得極靜,靜得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容因沒有應聲。
洶湧的風聲像被一道屏障阻隔。
此刻,她耳邊只能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最終,她被那股強烈的欲|望引誘。
金屬滑動,發出吱呀聲響,聽得人心尖顫慄。
「咔嗒」。
鎖芯輕微地跳動了一下,然後宣告潰敗。
最後一道防線徹底失守。
屏息,凝神,青蔥般的手指搭上鎖扣,指尖微微輕顫。
漆木匣子打開的一瞬間,容因一怔,滿眼錯愕。
裡面並不像她想像中的那樣,藏匿著那些祁晝明竭力掩藏的秘密。
偌大的匣子,只擺放了兩件不起眼的小物件。
它們的小巧使得整個匣子內部顯得空蕩蕩的。
那是——
端午夜她從街邊小販手中買來送他的五彩繩,還有那個她為表謝意親手為他縫製的香囊。
一瞬間,「被送給喬五為何卻從未在他那裡見過」的疑惑以及「明明送了他香囊為何他卻從不肯佩在身上」的失落,全都有了解釋。
那些所有她曾經以為被他踐踏了的心意,全都被他妥帖地安放在這個精緻的匣子裡。
在這一刻,加倍奉還。
她伸出手,將木匣闔上,緊緊擁抱在懷裡,像捧著易碎的珍寶。
而後,癱坐在地上。
放聲大哭。
昨日哭得次數太多,仿佛一下子抽乾了容因身上所有力氣。
清早起來,她眼皮紅腫得掀不開。
人也神色懨懨地躺在床塌上,沒有精神,更不願意起身。
碧綃昨夜站在書房門口,聽得分明。
夫人哭得那樣狠,想必是真的傷心了。
那封和離書,夫人沒再帶出來,應當是留在了大人桌上。
猜測容因今日心情必定更加不好,碧綃小心翼翼,不敢多問,也不敢提及祁晝明半個字。
她正準備將雞蛋剝了殼給她敷眼,卻聽容因道:「碧綃,今日你去帳房支一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就說是我要的。然後再讓劉伯給你尋個腦子轉得快,嘴皮子又利索的小廝,帶上他去牙行,替我買個宅子。宅子無需太大,僻靜就行。對了,那房契上記得落你的名字,不要寫我的。」
碧綃一怔,眼中滿是錯愕。
買宅子?還要落她的名字?
良久,她緩過神來,試探著問:「夫人……您叫我買宅子,可是要留著自個兒住?」
「是啊」,容因毫不避諱,大大方方地應下,唇角竟還翹著,露出一絲淺笑。
留著她與碧綃自己住。
並且說不定,不止她們住。
被容因臉上的笑意所震驚,碧綃驚疑不定地覷著她。
夫人說要盤宅子,她能理解。
想來是信不過老爺,怕他非但不體諒夫人的遭遇,反而怨怪夫人同大人和離,得罪了大人。
更甚者,為討好大人而將她們掃地出門,不肯收容。
故此才提前給自己留下退路。
可夫人為何……笑了?
昨夜她分明還哭得傷心欲絕。
難不成,是受了刺激?
思及此,碧綃心頭一慌,卻極力控制自己沒有顯露出來。
她抿了抿唇,遲疑地開口,柔聲勸慰:「夫人,這世上沒有誰是離了誰便不能過日子的。您放心,即便日後再難,奴婢都陪著您,所以……您可千萬別鑽牛角尖兒,想不開啊。」
容因聽完,便知她想多了什麼。
啞然失笑。
不過確實也不怪她多想。
任誰瞧見她昨日那副狼狽的樣子,恐怕都會有這樣的擔憂吧?
但好在,昨夜她想了整整一夜,徹夜未眠。
最終想通了。
她喜歡的人,是祁晝明啊。
那是多彆扭的一個人啊。
就連喜歡一個人,都要表里不一。
那些熾烈的、盛大的,他從不宣之於口。
可是卻一點一點地,沉默著,把她裝進心裡去了。
就像他騰出的那個匣子,裡面會漸漸填滿與她有關的東西。
一個連愛都如此笨拙的人,她怎麼能奢望他突然之間便學會那些從未有人教過他的東西?
想通這些後,她突然便覺得,像昨日那樣,她只不過是在做無意義地自我折磨。
與其這樣,不如祈禱,他能好好的。
只要他好好的,熬過這場劫難,她總能讓他一點一點地學會。
所以如今,她唯一的願望便是——
讓他惜命。
讓他活著。
無論前路有多難,多險,無論要付出多少代價,至少,要活著。
即便她不知真相,也不知他的打算,可她知道,他要對付的敵人是曹家。
那是一條盤踞在大鄴上空的毒蛇。
就像鷹隼看管自己的獵物一般,曹家對於既得一切,又豈會輕易放手。
這勢必,是一場剝皮見骨的死斗。
所以他會擔憂。
他會說,「倘若我不在了」。
她最清楚,他的顧慮是什麼。
因此,她要幫他照料好他所牽掛的一切。
包括她。
她要讓他,心無旁騖地迎接這場搏殺。
然後凱旋。
至於那封和離書,她沒有收回。
既然那是他需要的。
她便給。
但,落子無悔。
若來日,他再次安然無恙地站在她面前,她會讓他知道這句話。
收回思緒,容因含笑望向碧綃,道:「你想到哪裡去了?在碧綃姐姐眼裡,我就是這般不灑脫的人麼?就不能是我徹底想通了,放下了,決定重振旗鼓,開啟新生活了?」
碧綃觀她神色,不像作假,略略鬆了口氣。
只是一顆心,仍未徹底放下。
她瞧夫人昨日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想要徹底想通,恐怕不是這一夕之間的事。
但她願意好好替自己打算,總歸是好的。
傷口再深,時間一長,也總會長好的。
只是希望,這個過程能快些,再快些。
她正出神,容因忽然又道:「我寫封信,今日你讓刑二去送一趟,交給祁晝明。」
和離書就這樣給了他,只怕他會瘋得更加肆無忌憚,更想不起要愛惜自己這條性命。
所以,她還要畫個餅給他。
讓他心心念念。
心有不甘。
因因:(邊寫邊笑)給他畫個大餅,勾|誘惑他,刺激他……
(越寫越暴躁)讓他不說,讓他不說,看我折磨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