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2024-08-16 21:35:51
作者: 栗舟
第54章
在西側苑又待了好一陣,細細問過崔容錚的功課之後,容因與呂姨娘道別。
祁晝明還在前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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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是等得不耐煩了,容易要生出事端。
容因一整日都小心防備著崔容萱與柳氏,卻沒想到直至滿月宴結束,她與祁晝明離府,都風平浪靜,沒發生任何事。
容因多少有些困惑。
馬車快到祁府時,容因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今日祁晝明在崔府曾單獨同崔容萱說了幾句話,彼時她問,他含糊其辭,會不會是因為他去警告了崔容萱?
否則她不信,以崔容萱的性子,今日崔府設宴這麼好的機會她會無所作為。
容因轉頭,祁晝明正雙目微闔,一手撐著下頜倚靠在車廂上閉目養神,那張過於昳麗的面容實在有些惹眼。
眸光不自覺順著他鋒銳的下頜逐漸下移。
落在那兩片薄唇上時,她眼神一頓,觸電一般地彈開。
鼻端那股若有若無的龍腦香氣似乎突然間變得濃烈起來。
容因轉過頭,輕拍了下側臉。
好燙啊。
許是今日在崔府累了一天,碧綃去小廚房取了趟點心,回來便發現容因已躺在北窗下那張矮塌上睡了過去。
碧綃輕輕搖頭,看著她恬靜的睡顏一臉無奈。
如今天氣轉涼,她卻連張薄毯也不蓋。
拿了張毯子小心地替她蓋上後,碧綃端著那盤糕點轉身走出房門,動作極輕地將房門闔上。
祁晝明用過晚膳後又出了府,似乎是有要事,此刻房內便只剩下容因一人。
窗外的風透過鏤空的窗格徐徐吹進來,桌上燈影閃爍,將她白皙的面容籠罩在一片暗影中。
容因覺得自己仿佛墜入了一個極為幽長的夢境中。
夢裡是一條狹長的甬道。
四周一片漆黑,兩側是無數盞幽幽的燭火,在黑幕中熒熒閃爍著昏黃的光,猶如鬼魅。
甬道中極靜,以至於她只能聽見自己輕緩的腳步聲,每一下,似乎都落不到實處,讓人聽著心裡發空,沒有底氣。
但潛意識裡似乎有個聲音告訴她,這條路是安全的,她只要沿著這條路一直向前走,就能走出去。
容因戰戰兢兢走了許久,直到她小腿開始酸脹,準備停下稍作休息,不遠處忽然出現一道門。
她快走幾步上前,看著近在咫尺的門,她咬下唇,緩緩伸出了手——
手指觸碰到的一瞬間,她才恍然意識到,這並不是什麼門,而是一道白色的光牆。
身邊的事物驟然變幻。
面前是一片瓦藍的湖水,澄澈無波,乾淨的仿佛天空投射下的一塊巨大的鏡子。
除卻這面「鏡子」,再無其他。
正當她惶然無措,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時,眼前卻忽然憑空出現一道人影,擋在了她面前。
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她下意識驚呼出聲:「崔容因?」
那人秋水般的眼眸顧盼盈盈,正含笑望著她。
聽見她的驚呼,崔容因輕點下頜,眉眼含笑著道:「你來啦。」
容因一怔,有些意外。
她的語氣熟稔至極,仿佛她們相識已久。
她自顧自地繼續柔聲道:「我想託付你一些事,故而遲遲拖著沒有離開。」
不等容因開口細細詢問,她又轉了話頭:「今日,你見到了姨娘和錚哥兒。他們都是心性再淳樸不過的人,想得東西也簡單,所以能否托你日後……幫我照拂一二?」
容因聞言,滿腹疑惑,崔容因何以知道她今日見了呂姨娘和錚哥兒?
方才她說遲遲沒有離開,是什麼意思?這裡……難道不是她的夢嗎?
似是看出她的不解,崔容因娓娓道:「你興許察覺不出,可實則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我都跟在你身邊,看得清清楚楚。」
這番話說得容因寒毛倒豎。
她說的是真的?
可她這段時日並未察覺出這具身體有絲毫異樣,也沒有任何不適,那……她又是怎樣跟隨在自己身邊的?
感受出她的恐懼,崔容因笑笑,寬慰說:「你不必害怕,我早已無法再進入這副身體,所以只能以魂靈的方式跟隨在你左右。起初我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另一個人所占據,也惶恐萬分,但嘗試多次,發現我已無法奪回這具身體時,便漸漸釋然了。」
容因嘴角一抽。
阿飄?
那她反倒更希望崔容因是一直待在這具身體裡。
片刻的驚慌過後,容因想起些什麼,眉頭緊皺,眼底滿是憂慮。
「倘若你不能再回到這具身體裡,那你……」
崔容因微微淺笑,她就知道,自己這些日子沒有看走眼,這個占據了她身體的女子,心底的善意比大多人都要多得多。
「你不必替我憂心,在我已經徹底放棄努力,做好了從此便跟在你身邊遊蕩準備時,我無意中發現,不光是你占據了我的肉身,我也能進入到你的肉身之中。」
容因聞言,睜圓了眸子,啞然失聲。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問:「那為何不能是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崔容因輕嘆一聲,悵然道:「我又何曾不想像你說的這樣,可恐怕是不行了。」
「當初我瀕死之際,你的魂靈進入到這具肉身中頂替了我。這是幾乎稱得上違逆天命的意外,我們都沒有能力再次操縱它再次發生。所以,如今你已成為了這具身體的主人,恐怕就無法輕易脫離出來。而我也會和你一樣,一旦進入你那具肉身,便會像你成為我一樣,成為你。」
迎著她那雙極為漂亮的眸子,容因下意識喃喃出聲:「像我成為你一樣,成為我?」
「對」,崔容因淺淺笑著,「起初剛發現這個秘密時,我不甘心,也不放心,所以便想著再多留一段時間,看看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是否值得託付。」
「所以這些日子你如何待碧綃,我都看得清楚。甚至今日你回崔家,還替我解開了一個在我心中盤旋已久的心結。如此,即便我不得不離開,也再無遺憾了。我心中感激,卻只能以入夢這樣的方式來向你道謝,希望沒有讓你受到驚嚇。」
容因抿了抿唇,驚嚇確實是有。
但她此刻更想知道,當真沒有能讓她們各歸其位的方法了嗎?
若是有機會,她還是想回去。
她放不下母親。
雖然母親已經有了自己新的家庭和新的生活,但只要一想到此生再也沒有與她見面的機會,她心口就像是在被人用鈍刀一下一下割著。
不等她開口,崔容因又道:「多謝你,今日讓我知道,原來姨娘曾我做了那麼多。」
容因沒有實感,可她在旁聽著,卻哭得泣不成聲。
她曾自以為洞察人心,卻不想原來她才是最蠢的那個人。
從前她固執地覺得,姨娘是不在意她才會一味勸她忍讓。
否則,她又怎會在自己被二姐姐污衊偷竊首飾時,連問都不問便跪下替她請罰,讓她背上污名?
又怎會在父親面前那樣不遺餘力地貶低她,擡高二姐姐?
即便是想奉承柳氏,可她說的那些話,也太重了。
起初她還勸慰自己,姨娘是為她著想,怕她得罪柳氏惹上麻煩。
可時日一長,姨娘說得次數多了,她便忍不住暗自懷疑。
她曾不止一遍地詰問自己,姨娘是否當真這樣想,才能在她面前毫無顧忌的說出那些誅心之言?
不知從哪一日起,這個念頭便在她心底生了根。
於是她暗暗起誓,定要改變在家中的處境,不再連累姨娘與弟弟,向姨娘證明她能耐讓她和弟弟毋須再看柳氏母女的臉色過活。
後來,她成功了,想要的卻也越來越多,甚至漸漸忘了自己的初衷。
同姨娘和弟弟一日比一日疏遠。
直到在冰湖裡掙扎的那短短數息里,她才發現自己臨死前最掛念的,不是年邁的
祖母,反而是無人庇護的姨娘與幼弟。
如今她已無法當面與姨娘重修舊好,可容因替她做了,且讓她知道了自己在姨娘心裡的分量,如此,她也可了無遺憾地離開了。
聽她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容因的臉上卻沒有露出絲毫不耐。
她靜靜聽著,仿佛她們是相熟多年的老友,在彼此傾訴衷腸。
「對了」,崔容因忽然抿唇,眼含歉疚地道:「若有機會,請你幫我同那孩子道個歉。墜湖一事……確實是我有錯在先,被二姐姐挑唆,生了置他於死地的狠毒心思。是我對不起他。」
她嫁去祁家之前,崔容萱曾去找過她。
話里話外警醒她,祁家已有原配生下嫡子,來日不管她如何討好家中長輩和夫君,她也終究只是個外人。
祁晝明再有權柄和能耐,將來她和她的孩子也得不到半分好處,都要看那個孩子的臉色過活。
也是她鬼迷心竅,聽她說完,整個人頓時被自己曾經處處受制於柳氏的陰影所籠罩,生出了惡念。
容因眸光微閃:「既然是你想害懿哥兒,可為何最後墜湖的卻是你?」
崔容因自哂一笑:「是我咎由自取。我本想著從背後將他推入湖中,卻不想那孩子警覺,聽到腳步聲,閃身避開了,而我卻腳下一滑,跌進了湖裡。」
說完,她遲疑了下,又道:「但我還是要同你說一句,那孩子的心比尋常這個年紀的孩子要狠。我墜湖後,他眼睜睜看著我在湖中掙扎,後來見我馬上便要溺死,才轉身跑去叫人。」
想起那孩子當時注視她的眼神,她便心底一陣發毛。
興許是隨了祁晝明那煞神,那孩子小小年紀,骨子裡的狠辣便已初露端倪。
容因聽完,並無多少意外,只是微微頷首道:「多謝。」
這一點她當初看書時便清楚,所以從一開始便沒想過用什麼手段,只想著以真心換真心。
好在,她成功了。
想起書,容因心中閃過一絲遲疑。
她……要同崔容因說嗎?
說她原本生活了十八年的世界,在一些人看來,不過是他人筆下的一本書。
她正思忖,崔容因似乎看出她的猶豫,柔聲笑問:「怎的了?可是有何處不妥?」
容因擡頭,回以一笑,看著她那雙清亮的眸子,她忽然又將到嘴的話咽了回去。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當真沒有能讓我們換回去的辦法了麼?」
她記得碧綃曾說,曾經的崔容因性情陰鬱,喜怒無常,鮮少有真正開懷的時候。
可如今她眼底一片澄澈,似乎心結解開,人也一下開朗了許多。
既然如此,倒不如讓她毫無負擔地,好好開始新的生活。
與其知道殘忍的真相痛苦萬分,倒不如就像現在這樣,讓她偶爾還能在過往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裡尋覓到一些美好,聊作安慰。
聽她如此說,崔容因眼中也有一閃而逝的悵然,但很快便宛然一笑:「 是啊,沒有旁的法子了。無妨,你別擔心,你的家人我會替你好好照顧。也希望你……能替我多費心。」
容因被她的坦然所觸動,心知她所說的確實是實情。
她深深凝了崔容因一眼,輕嘆道:「你放心,祖母、姨娘和弟弟,我都會替你照拂。想必你今日也瞧見了,錚哥兒天資不差,若好好栽培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你放心,我會儘可能地助他出人頭地,將來也能讓姨娘多個依靠。至於碧綃,我也定會好好善待。」
說罷,她抿起唇,強忍著淚道:「若可以的話,也請你偶爾去替我看看我母親,同她見個面就好,只要不讓她知道我已不在了,別讓她替我擔心。」
「好」,少女輕輕擡手,用手中的帕子動作輕柔地替容因揩去眼角的淚,眉眼含笑,柔聲道:「該說的話都已說完了,我若再繼續賴著不肯離開,恐怕你的肉身也要堅持不住了。」
「容因,我要走了,願你我日後都能事事順遂,得償所願。我們,有緣再見。」
說著,少女退開兩步,凝視著她的雙眼,眸光深深,盈盈下拜。
她話音剛落,容因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那面湖水頃刻間消失不見。
她驚叫一聲,從迷夢中醒來。
眼前是幽微的燭火和鏤空的花窗。
她薄汗涔涔,額發濕噠噠地貼在頰邊,顯得面色越發蒼白。
她身上的寢衣亦被洇濕,勾勒出纖細的脊骨,宛若振翅的蝴蝶。
她正喘息著,眼前忽然伸來一隻勻稱修長,骨節分明的大手。
那人手上拿著一隻梅花杯,遞到她唇邊。
「醒了?」那人嗓音沉沉,淡聲開口,銳利的劍眉卻微微蹙起,昭示著他心底顯然並不像面上瞧著這般平靜。
容因擡眸,對上祁晝明黑沉的雙眸。
她輕抿了口茶水潤過喉嚨,而後用略微沙啞的嗓音問:「大人不是有事出府麼?怎麼這麼快便回來了?可是差事已了了?」
「快?」祁晝明冷笑一聲,惹得容因一臉莫名。
他並未答話,反而語氣不善地反問道:「你究竟都夢見了些什麼?你可知你睡了整整一日夜,不論用什麼法子,都無法叫醒?」
他甚至命人請了郎中來瞧,但郎中看過後卻說她只是昏睡,並無異樣。
他向來不敬神佛,在靈台山立牌位也不過是因為除此之外之外無處可立。
可今日,他竟險些被碧綃說動,去請高僧來府里替她作法驅邪。
甚至一度懷疑……是否真如坊間傳言的那樣,是他命犯孤辰,妨礙了她?
思及此,祁晝明忽然嗤笑一聲,擡手捏了捏眉心。
真是荒唐。
他何時也能任人如此牽著鼻子走,說什麼便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