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2024-08-16 21:35:50 作者: 栗舟

  第53章

  看著呂姨娘著急四下張羅的模樣,容因並沒有推拒。

  想來原主從前並不曾給過她多少這樣的機會,如今她也難得回來一次,若是做這些能讓她稍感安慰,也好。

  呂姨娘的院子裡僅一座一間帶兩側耳房的上房並北面用月亮門隔開的一間廂房。

  前廳與內室之間並不像崔老太太院裡那樣以一處供以閒坐納涼的小花園隔開,而是簡單地用一整扇鏤花隔扇門,分成兩個獨立空間。

  又似乎因為側苑是姨娘住所,本就用不著接待什麼外客,前廳極小,左右不過擺了張梨木長桌,幾張玫瑰椅,再添一座落地屏聊做裝飾,旁的也就沒什麼了。

  桌上那頂錯金鏤空博山爐里焚了淡淡的乳香,香氣細膩柔和,聞上去似乎有幾分清甜,卻又甜膩,清雅好聞,恰到好處。

  若有似無的薄煙繚繞間,容因聞著,覺得整個人似乎都比方才輕快不少。

  落座之後,呂姨娘好幾次偷偷去看她唇瓣上那道血痕,眼底滿是擔憂,似乎也在暗中揣測她在祁家過得不如意,被祁晝明苛待甚至責打。

  但不知何故,卻遲遲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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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因只當不知。

  「姨娘,這是什麼香?」她側過臉,有些好奇地端詳著桌上的香爐。

  呂姨娘忙笑著道:「是乳香。因因你若喜歡,一會兒我便讓桃枝給你取些來。」

  說完,她忽然又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覷著容因臉上的神色。

  乳香比起檀香、沉香這樣名貴的香料本就不值多少錢,更何況這些香還是她讓人買了淨乳香自己炮製的,便更是便宜。

  因因跟在老太太身邊的時日久了,吃穿用度都精細,會不會瞧不上這樣的東西?

  察覺到她的心思,容因竟有些心酸,輕輕頷首:「好。」

  她忽然想知道,原主究竟是出於何種緣故才對呂姨娘有這樣大的怨氣。

  原本她來,只當是在應付崔老太太交代的差事,可看著她謹小慎微的模樣,她心裡便有些難受。

  母親聽從外公的安排再婚之後,每次見她也總是露出這樣的神情,似乎總怕惹她不滿,對她心懷愧疚。

  可她知道,她並不虧欠她什麼。

  儘管她再婚後的那個男人,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強勢霸道,總想干涉她自由,甚至不願意讓她們母女時常見面。

  可至少那個人會將她放在心上,也會對她關懷備至,不會總是讓她一個人。

  容因思忖良久,忽然於一片寂靜中開口:「聽祖母說,我出嫁那日,姨娘想來看我,卻被攔下了。」

  呂姨娘一怔,憶起她出嫁那日的情形。

  她哭著求大夫人讓她去前院看一眼,可卻被以她是個妾室,上不得台面為由攔下。

  聽著外面鑼鼓喧天的聲響,她心裡卻痛得如刀割一般。

  她哪裡不知道,大夫人是怕她不管不顧地在前院大鬧起來,觸怒了那個傳言中殺人不眨眼的煞神。

  可是,他們都要將她的女兒送去填火坑了,難道她還不能哭、不能鬧嗎?

  想到這兒,她雙眼又酸澀起來,眼圈一紅,強忍著淚哽咽道:「是啊,我去了,但大夫人不讓。」

  「因因,都怪我。我如今後悔了。你說的對,即便咱們不爭不搶,安分守己,也未必能如願以償地過咱們的日子。」

  「姨娘當初總叫你能忍則忍,是因為姨娘知道,夫人的手段不是咱們娘倆能得上的。你父親從前也有別的妾室,可最後卻只有我一個在這府里留了下來,還平安生下了你與你弟弟,就是因為她瞧著我足夠老實。而剩下的那些不是被她發賣了,就是被她趕了出去。」

  她頓了頓,幽幽道:「所以,姨娘便想著,咱們娘仨只有好好聽夫人的話,本本分分的不惹事,才能在這府里平安無事地待下去。」

  「可這些日子,姨娘卻總是忍不住想,倘若我當初能攏住你父親的心,在他面前說得上話,說不準,他就肯替你推了這樁婚事,你就不用再嫁給那個活閻王了呢?都怪我沒用,平日裡就知道窩在這院子裡養花種草,關鍵時候竟什麼也幫不上你。」

  說著,她再也忍不住小聲抽泣起來,眼淚玻璃珠子似的一顆接一顆崩落。

  她知道,因因心裡瞧不上她這個母親。

  覺得她性子懦,跟個包子似的,誰都能來咬她一口。

  如今想來,也確實是她沒用。

  若她有本事為因因謀劃一個好前程,因因當初便不用費盡心思地去巴結討好老太太,日日都去北苑晨昏定省,盡心服侍;也不用在該出嫁的年紀卻又為她祖父守孝三年,白白浪費了大好年華。

  如此一來,因因便可早早地嫁去一個好人家,也不至於耽擱到如今,被祁家給求娶了去。

  說到底,都是她耽誤了她的女兒。

  可惜她醒悟得太晚,如今什麼都晚了……

  容因輕嘆一聲。

  從先前碧綃說的和此刻呂姨娘說的這番話里,她簡單拼湊出了一些東西。

  原主大概生性要強,更在這座府邸里受夠了柳氏的打壓限制和崔容萱的冷嘲熱諷,故而一心想為自己謀一個好出路。

  可呂姨娘並不十分受寵,她便只能自己另謀出路,最後思來想去,將主意打到了崔老太太身上。

  後來幾經努力,果然也如願以償地被崔老太太當成心肝兒一般地愛護著。

  待到及笄之年,她多番考量,相中了崔老太太的侄孫衛時安,就因他生性單純好拿捏,且有崔老太太這層關係在,她嫁去衛家多少也能過得舒心些。

  為了彌補身份的差距,讓衛時安的父母點頭,她不惜拿三年的時間作賭,為自己博得一個好名聲。

  可後來她的計劃一步步實現,但沒想到打動的卻不止衛時安父母,還有祁晝明。

  將這些在腦海中釐清之後,容因不由一陣唏噓。

  若這樣看,原主當真是個極了不起的人,她不免有些佩服。

  生在這樣的環境裡,身為庶女,還有一個不受寵愛、性子怯懦的姨娘,她只能咬牙自己替自己謀劃。

  她幾乎利用了自己所能利用到的一切資源,眼看就要為自己鋪出一條康莊大道,卻轉眼鏡花水月皆成空,甚至落到了一個比最開始時還要艱難的境地。

  這換作誰,恐怕都難以接受。

  可她嫁到祁府之後,非但沒有從此一蹶不振,反而重整旗鼓,從頭盤算起來,從沒有一刻想過要得過且過。

  這樣的堅韌和心性,若她有機會見識更廣闊的天地,必定能有一番成就。

  只是可惜了。

  見容因搖頭嘆息,面色悵然,呂姨娘以為她不肯相信自己方才那番話,頓時淚落如雨。

  誰知她正哭得認真,耳邊卻忽然響起一道溫柔的寬慰聲:「姨娘莫要多想,祖母曾說,當初她去勸,父親都不肯冒著得罪祁家的風險拒婚。祖母說話的分量難道不比任何人都要重麼?即便姨娘再得父親寵愛,又有什麼用?」

  崔泓那樣愛面子的人,都寧願被朝中同僚恥笑而不願得罪祁晝明,生怕惹來他的報復。

  這種情形下,其實誰說都是無用。

  呂姨娘終究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些。

  她沒資格替原主對呂姨娘道一聲原諒,但卻覺得她可憐,想儘可能地讓她好受些。

  她也是夾縫求存。

  自知手段心計比不過柳氏,又想保全自己和兩個孩子,這才不得已勸原主咽下那些不平和委屈。

  其實她覺得,即便是原主,恐怕也未必會責怪呂姨娘不能幫襯自己,興許她最氣惱的其實是呂姨娘沒有選擇站在她那一邊,讓她一人孤軍奮戰。

  呂姨娘揩淚的手一頓,倏然擡頭,神色激動,眸光灼灼地望向容因:「因因,你不怪姨娘,肯原諒姨娘了是嗎?」

  容因略一思索,道:「姨娘,我沒資格替從前的崔容因去談什麼原不原諒。不過我想,往事不可追,日後弟弟一日日長起來了,姨娘也能有個依靠,咱們都向前看,好好地把日子過好,好不好?」

  呂姨娘聽完,眼神一黯。

  因因的話里,透著疏遠,她只說錚哥兒和她,卻沒有她自己,更像是客套的敷衍。

  卻不想,她剛低下頭去,便又聽見她道:「姨娘也不必擔心我,我在祁府過得很好。祖母待我很是和善,大人也並不像外人傳言的那樣兇殘不講道理。若您和弟弟遇上難處,儘管派人來祁府找我,有什麼地方是我能幫上忙的,千萬別怕給我惹麻煩便不肯說。」

  見呂姨娘一直低著頭,遲遲不答,容因不放心地又追問了一句:「姨娘記住了嗎?」

  依呂姨娘這個性子,她還真有些擔心。

  但實則並非呂姨娘不想應聲,而是哭得太過厲害。她拼命抹淚,卻仍舊止不住一搭一搭地抽噎著。

  即便因因一時半會兒不肯原諒,她也不急,她會慢慢等,至少如今她都等到因因主動來關心她和錚哥兒了不是麼?

  思及此,她淚眼婆娑地擡起頭,破涕為笑道:「哎,記住了,姨娘都記住了。因因放心,只要你在祁家過得好,姨娘和錚哥兒便一切都好。」

  呂姨娘話音才落,房門外卻忽然進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

  他身量與容因一般高,生得唇紅齒白,一張圓臉,頰邊有尚未褪去的嬰兒肥,五官與容因生得足有六分相似。

  只是他長著一副討喜模樣,說出口的話卻十分刺耳。

  崔容錚一撩衣擺在呂姨娘手邊坐下,毫不客氣地端起呂姨娘面前那杯茶水一飲而盡。

  待喘勻了氣息,他斜睨容因一眼,涼涼道:「姨娘,你別在這兒聽她說嘴。這些年她在府里都尚且對你不聞不問,只知道奔她自己的前程,如今嫁出去了,哪裡還想的起你來。」

  呂姨娘臉色一僵,漂亮的眸子染上薄怒,轉頭呵斥道:「錚哥兒,別胡說。你年紀也不小了,怎的還沒規矩,對你姐姐如此冒犯?!」

  被呂姨娘呵斥,崔容錚非但沒有就此偃旗息鼓,反而更加不忿地道:「我又沒有說錯!姨娘,你就知道維護她,可她又何曾領過你的情?你從前不讓我說,我瞧著她就是個沒心肝的,說了也無用,便沒開這個口。可如今她既然假惺惺地回來裝樣子,那我便得樁樁件件都說給她,好叫她知道知道!」

  呂姨娘臉色一變,忙用帕子去捂他的嘴,卻不想少年跟個滑不溜手的泥鰍似的,一下便從她身側逃開。

  他站到離呂姨娘幾步遠處,瞪視著容因:「你去祖母那裡獻殷勤的第二日,母親便帶著一群婆子來咱們院子裡拿你,說你擾祖母清靜,沒有規矩,要掌你的嘴,是姨娘替你受了。她還不敢讓你瞧見,一連幾日都躲著你。」

  「你每日三更起身去祖母院裡殷勤侍奉,又哪裡知道你一走,姨娘便要去母親院裡跪著,一直跪到你從祖母那裡回來,母親才肯放人。」

  「後來你得了祖母庇護,便不想再忍氣吞聲,幾次暗地裡同二姐姐別苗頭。最厲害的一次,你抓破了她的手臂,你以為夫人看在祖母的面子上所以不曾責罰你,卻不知是姨娘先一步去母親院裡認罪認罰,替你挨了二十板子,好幾日都下不來床……」

  少年一邊說著,黑亮的星眸里漸漸蓄滿了淚。

  似乎是怕在容因面前弱了氣勢,他倨傲地將頭撇向一邊,只是卻藏不住話里的哽咽。

  聽他說完,容因心口像被人拿著小木錘接連敲了幾下,神色複雜地望向一臉難堪的呂姨娘。

  若此刻能站在這裡聽這些話的是原主,該有多好。

  那樣她就會知道,呂姨娘一味讓她忍讓,叫她打落了牙往肚裡吞,並非是因為不疼愛、不在意她。

  呂姨娘已經為她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甚至她之所以能夠成功博得崔老太太的青眼,也有呂姨娘的一份助力。

  崔容因那樣怨怪呂姨娘,想必也是十分在意她的吧。

  只可惜,她當初滿心怨懟,恐怕看不見呂姨娘在她面前的卑微討好都是出於一片慈母之心,只會覺得她是見她得了老太太的看重才想著來巴結。

  難怪,她剛穿來時,碧綃便說她從前陰鬱不愛笑,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也難怪,崔容因會對祁承懿那樣一個年幼的孩子都毫不猶豫地算計、謀害。

  恐怕在她眼裡,這世上唯一疼愛她、待她好的人便只有崔老太太一人,可就連這唯一一份疼愛也都是她自己靠算計得來的。

  偌大的世間,竟無人愛她。

  於是,她便只能自己愛自己。

  崔容錚見她遲遲不語,冷笑一聲:「呵,怎麼,沒話說了?你也覺得你自己不是個東西是不是?!」

  「錚哥兒!你說夠了沒有,說夠了便給我出去!」呂姨娘忽然站起身,厲呵一聲。

  一時間,屋裡的人都怔住了。

  平日裡呂姨娘一向謹小慎微,說話柔聲細語的,從沒什麼脾氣,還從未有人見過她如此勃然大怒的模樣。

  崔容錚一臉難以置信:「姨娘,你怎麼總護著她?我說錯什麼了嗎?她就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一朝不如意,便將你從前待她的那些好都忘了個乾淨!」

  「算了,左右我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隨你的意好了!」

  說罷,少年狠狠剜了容因一眼,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

  呂姨娘抿了抿唇,想要叫住他,但又遲遲沒有開口。

  容因看出她的懊惱,輕聲道:「姨娘別擔心,我去瞧瞧他。」

  少年身量與她相似,因此即便走得再快,也被容因追了上來。

  她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卻始終沒有開口叫住他。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聽得崔容錚一陣煩躁。

  忽然,他停下來,轉過身,一臉不耐地道:「你跟著我究竟要做什麼?沒事就別來煩我!」

  容因卻不惱,唇角帶著一抹淺笑:「我是來謝錚哥兒的。」

  「謝我?」少年蹙眉,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覷她。

  她莫不是腦子壞了,他方才將她臭罵一通,她有什麼好向他道謝的?

  「是啊」,容因誠懇地說,「若不是錚哥兒,只怕我時至今日還蒙在鼓裡,不知姨娘對我的好,誤以為姨娘處處叫我忍讓是因為並不在意我。多虧錚哥兒今日將我罵醒,你放心,既已明白了姨娘的心意,今後我定不會再與姨娘賭氣,害她傷心。」

  崔容錚眸光微閃。

  經她一說,他才於滿心憤懣中想起,姨娘做這些時,她都被蒙在鼓裡。

  他那時尚小,所以姨娘並不避諱他,故而他看得清楚。

  可姨娘有意瞞著她,她又怎麼能知道這些。

  心中怒氣泄了大半。

  少年別彆扭扭地問:「你,你說得都是真的?」

  他雖然年紀小,但其實也知道她之前在府里一直過得不順心。

  姨娘曾好幾次同他說,她性子倔,又要強,所以幼時在母親面前總是不肯做出一副乖巧馴順的模樣。

  偏她又生得好看,時日但凡有人來府中做客,不知內情的人總會先將她夸上一通,忽略了二姐姐。

  時日一長,二姐姐心裡便不痛快起來,隔三差五地便去找她麻煩,奚落她一番。

  可二姐姐有母親護著,但凡她一還嘴,便要受罰。

  以她的性格,又怎麼能忍下這口氣。

  如此一想,她拋下他與姨娘去尋祖母庇護的行為竟也變得可以原諒起來。

  容因笑著同他保證:「絕無虛言,我若說假話就讓我天打——」

  「行了行了」,少年匆忙擺手,制止住她的話,「你別同我說那些不吉利的話,我聽著難受。」

  容因抿唇一笑,從善如流:「好,那便不說。」

  「咱們回去吧,別讓姨娘擔心。」容因上前兩步,牽過他的手。

  少年臉上的神色變得不自然起來,卻還是乖乖任由她將手握過去。

  「都多大的人了,還要牽著手走路。」

  他小小聲地嘟囔了句,卻忽然想起,幼時阿姐比他還要頑皮,遠不像後來在祖母身邊時那般循規蹈矩。

  那時她會時常牽著他的手偷偷溜出府去,用攢下來的月銀給他買好些零嘴,他們在外面分食乾淨,再回心滿意足地回府。

  好幾次,他因為忘了擦嘴,險些被姨娘發現。

  院中那架繁茂的紫藤又開了一季,涼風掠過,細弱的花瓣被風簌簌拂至她肩頭,發梢,美得宛若一場迷人的幻夢。

  恍惚間,他似乎又被她牽著手,走在喧嚷的集市上。

  不同的是,那時他需得很用力地擡著頭仰望她,如今,卻再也不需要了。

  少年盯著她瘦弱的背影瞧了片刻,忽然嘴唇翕動,悄聲呢喃:「阿姐,日後我來保護你和娘。不再讓你們受欺負。」

  他知道自己不過一介庶子,遠比不上大哥受父親重視,可即便這樣,他也會奮發圖強,早日考取功名,分府別居,讓娘和阿姐能有所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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