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24-08-16 21:34:47
作者: 栗舟
第10章
「嘩啦——」,一陣水聲過後,喬五將手中的銅盆放到桌上,把提前備好的方巾遞到祁晝明手中。
眼下銅盆里的水瞧著十分乾淨,可實則喬五已經換過六次水了,此刻房中卻仍舊隱隱飄散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味。
喬五偷偷覷一眼祁晝明臉上的神色,見他面色如常,除卻臉色蒼白了些,已與平常無異,才放下心來,調侃道:「大人,您方才那麼嚇新夫人,也不怕給人家嚇跑了?我瞧著您這位新夫人膽子也小得很吶……」
祁晝明聞言,掀開眼皮睨了他一眼,淡聲道:「再胡言亂語,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餵狗。」
喬五並未因為這句話而露出懼色,反倒繼續喋喋不休:「大人,我說真的,這夫人吶就是得寵著、護著的,可不禁您這麼嚇……」
「滾」,祁晝明忽然側過身,一腳踹向他,暫時止住了他的聒噪。
這一腳雖已刻意收了力道,可仍舊踹得喬五齜牙咧嘴。
即便如此,喬五嘴上依舊不肯吃虧,才消停了片刻便又一邊揉著方才被踹的部位一邊埋怨起來:「大人,您要踹也不能踹我屁|股啊,這要是叫人知道了那多丟人?我以後還怎麼娶媳婦兒,本來想跟您一樣討著個這麼漂亮的媳婦兒就已經很難了……」
話沒說完,見祁晝明又擡腳,他連忙見好就收,端起銅盆便溜了出去,躥得比耗子還快。
房門闔上的一瞬間,喬五忽然迴轉過身。
他看著眼前雕刻著繁複花紋的門板,像透過這扇門看見了裡面的情形,眼底的憂慮像化不開的陰雲。
方才他如此費力地在大人面前賣弄口舌,也不過是想讓他能忘記今日的情形一時半刻而已,即便他知道效用可能只是微乎其微。
今日的事誰都不曾想到,怪只怪那姓傅的太過不知死活,竟敢說出那樣的誅心之言。
今日這個已不知是他們尋到的第幾個人了,當年的卷宗卻至今都沒能找到。若再這麼繼續查下去,被人察覺端倪是遲早的事。
想來大人也早已是心急如焚,否則今日問話時便不可能讓那姓傅的鑽了空子,險些逃脫。
大人心裡,應是十分不好受吧。
*
喬五走後,整個房間忽然變得死寂。
祁晝明閉目靜坐在羅漢床上,坐了許久,安靜得仿若一麵塑像。
外面的日光穿過戶牖灑在他袍角的金絲暗紋上,一直蔓延至他如墨的鬢髮,鋪出一團帶著暖意的金色光斑,卻又如此恰好地被那些墨發遮擋,折射成半邊幽深的暗影。他的側臉隱藏在那陰影里,蒼白如同鬼魅。
半明半暗,形成一種奇異的俊美。
可從閉上眼的那一瞬開始,祁晝明眼前便不是空蕩蕩的一團漆黑,而是一道道血紅色的暗影,像陰魂不散的鬼火,將他圍困其中。
他卻仿佛早已經習慣與它們共生共存,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就這麼枯坐了近乎半日,直到天色徹底暗下去,室內的光線被盡數吞沒,與屋外幾乎融為一體,他才於伸手不見五指的混沌之中睜開眼。
那一瞬間,他眼底涌動著難以說清的情緒,神色複雜。
半晌,他忽然擡起左手,一副仔細端詳的模樣,而後拇指與食指的指腹輕輕摩挲,像是在感受些什麼。
沉默片刻,他突然低低地笑起來。
有意思。
這麼多年,他頭一次殺完人後閉上眼卻能見到些不一樣的東西。
比如那張哭起來梨花帶雨、格外能惹人憐惜的臉,再比如那雙滿是哀求的極為漂亮的眼睛。
可真是……會哭啊。
幾綹墨發垂落,將他微勾的唇角隱沒在背後,那張臉上隱隱流露出掩蓋不住的邪氣。
*
容因回到祁府時,意外地在門口見到了祁承懿的身影。
可今日所見實在太過駭人,她已筋疲力盡,甚至胃裡還隱隱作痛,實在騰不出半點兒精力去應付這個小不點兒。
她示意碧綃直接回東院,但剛邁出兩步,身後便傳來一聲奶聲奶氣的叫喊。
「喂,你站住!」
容因蹙起眉,強忍下不適轉過身去看他,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你……」,祁承懿對著容因端詳了一瞬,忽然又遲疑起來。
片刻後,他輕嘆一口氣:「算了,你走吧。」
先生教過,不能趁人之危。
就她這副風一吹就倒的模樣,他才懶得在這個時候找她的麻煩,沒意思。
容因走遠後,祁承懿卻忽然又想起些什麼,走到方才她站定的地方,有些懊惱地小聲咕噥起來:「那些糖……還沒來得及問呢……」
晚膳端上來時,容因一眼瞧見其中一道色澤紅潤的櫻桃肉。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突然湧上鼻端,她一陣作嘔,眼眶中頃刻間蓄滿了水霧。
可她今日只晌午時吃了幾顆糖炒栗子,眼下腹內空空,根本吐不出任何東西,只是平白虛耗了力氣。
瞧她這副模樣,碧綃險些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將容因扶到床榻上安頓好,她轉身便向外走,準備去尋郎中。
一隻柔軟的小手卻在這時搭上了她的衣袖。
容因輕扯了扯她的衣袖,語氣輕柔,嗓音卻干啞得不成樣子:「別去,我沒事的,無需請郎中。」
「可您本就身子弱,這段日子接二連三地折騰,如今又什麼東西都吃不下了,這可怎麼行?」
碧綃說著,忍不住紅了眼眶。
短短十日不到的功夫,她整個人就瘦了一圈,原本就纖細的腰肢如今更是不盈一握。
今晨服侍她穿衣時,碧綃還心裡暗暗想著這幾日定要想法子好好給她補補身子,卻不想出去一趟又遇著這種事。
一時間,算上先前對祁承懿的那一份,碧綃在心底里連同祁晝明一併埋怨上了。
「碧綃,你聽我的。我自個兒躺躺便好,你若真不放心,便替我煮些梨湯潤潤喉嚨吧。」
容因無力地擺擺手。
這郎中不能請。
她們今日撞見祁晝明殺人辦案,連個中細節都耳聞目睹,本就不妥。
若是回府後再如此大張旗鼓地請郎中,即便不被懷疑有泄露機密之嫌,亦難免惹他不快。
碧綃咬了咬牙,見她打定了注意,頗為不甘地轉身離去。
這一夜,容因睡得極不踏實,反反覆覆地夢魘,夢裡的畫面與白日裡極其相似,可又有所不同。
不知為何,夢裡的祁晝明,並非如今威風八面、惡名在外的祁司殿,只不過是一個七八歲年紀、瘦小得可憐的孩童。
那是一個瓢潑的雨夜,在夢裡,那個男孩就像今日那樣,手中握著一把尖利的匕首,將它死死地插進了一個男人的胸膛,再利落地拔出。
鮮血飛濺,弄得他滿臉血污,又被雨水沖刷而下,一直流到他腳邊,變成一小股淺紅色的「溪流」,他卻渾然不覺。
每當容因驚駭地想要尖叫出聲時,他便會似有所感一般,倏然擡眸,露出一雙漆黑得幾乎發亮的眼睛,直直看向她。
再然後,乖巧地笑起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那種詭異的反差,恐怖而陰森,讓人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