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24-08-16 21:34:29 作者: 栗舟

  第5章

  許是從未入夜起便昏睡,一連睡了兩三個時辰,祁承懿醒來後雖然起初還有些懨懨的提不起精神,可退了熱後瞧著已然是精神勁兒十足了。

  

  只是苦了容因。

  這孩子一直直勾勾地盯著她瞧,似乎要在她臉上瞧出一朵花來。就是那種探尋般的眼神,看得她心裡發毛。

  容因百般糾結,想去睡又怕這孩子無人看顧,一個不留神又出去作妖;想叫人來替自己又想起她自己親自將青松和碧綃打發去歇下了,旁人她不信,只怕祁承懿也不肯。

  沒法子她便只能尷尬地和祁承懿大眼對小眼。

  她原本就不擅長同孩子相處。

  繼母生下的弟弟比她小四歲,但與她從來不親厚,彼此見面連眼神也不會多給對方一個;那個如今才剛滿十歲的幼妹卻是個鬼精靈,不知道是從哪裡學來的,這么小的年紀就已經學會了茶言茶語,總是逮著機會便在那人面前給她上眼藥。

  至於母親那邊的親人,她……不熟。

  今日能和祁承懿交流得還算順利,其實多虧了這孩子本身聰慧,能聽懂她說的話。

  可也僅限於交流,別的她就不會了。

  直到她瞌睡得上下眼皮像是粘在一起了似的,四下一片冷清的寂靜里,祁承懿忽然開口:「你何時才能讓宋嬤嬤回來?」

  容因頓時清醒了七八分。

  何時讓宋嬤嬤回來?

  起初她心中不安,覺得要立刻命人將宋嬤嬤從莊子上接回來才好,如此祁承懿才能對她少幾分敵意。

  可後來冷靜下來細想了想她才覺得不對。

  宋嬤嬤是祁承懿生母江家的人,自然對她心存芥蒂,不會容許祁承懿與他親近,甚至說不得還會在他面前刻意引導,讓他對自己越發反感。

  如此一來,待宋嬤嬤回府後,她若想設法與祁承懿親厚起來,只會難上加難。

  可這孩子又十分敏銳,在他面前說不了謊,該怎麼跟他說才能不讓他察覺自己有意拖延?

  容因一時犯難起來。

  想了想,她權且作安撫道:「宋嬤嬤一直勞累,如今你病了,若她回來瞧見少不得又要掛心,就先讓她在莊子上休養一陣子,可好?」

  祁承懿擡起眼,安安靜靜地望了她一眼。

  容因喉頭一陣發緊,覺得自己似乎被眼前這個小屁孩看穿了。

  她還想再說點什麼找補一番,卻忽然見他沉默著點了點頭,輕聲道:「好。」

  望著他稚嫩的小臉,容因心中五味雜陳。

  *

  不知是因為那日夜裡的那番對話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此後數日裡祁承懿一直還算配合,並沒再想起先那樣動不動就發脾氣。

  第二日早晨青松來送藥時,容因從他那裡得知祁承懿向來怕喝藥,只是偏偏要強,不願被旁人知道,於是每次一遇上生病喝藥,他便會叫青松去廚房偷拿些蜜餞果脯來。

  只是即便如此,喝藥前也總是要拖了又拖,藥熱了又熱,實在無法再拖延時才肯硬著頭皮灌下去。

  容因很是擔心了一番。

  果不其然,藥送到他面前,小奶糰子這次沒像青松形容的那般抗拒得十分厲害,卻定定地看了半晌,眼珠一轉,忽然對容因說:「我要糖。」

  「糖?」,容因看了看碗裡那黑褐色的湯藥,柔聲勸道,「可你受了涼,咳得厲害,吃了糖喉嚨里只會更不舒服。」

  「切,我不管」,祁承懿冷哼一聲,將頭撇過一邊。

  「你現在不宜吃糖,你乖乖喝藥,待你把病養好,想要什麼樣的糖我都買給你,如何?」

  「我現在就要」,小傢伙直勾勾地盯著她,黑亮的眼眸里透出執拗,心底卻滿是不屑。

  正是因為知道她不肯給,他才故意開口索要。

  這女人怎麼這麼蠢,這都看不明白?

  容因確實不知他心中所想,更不會往這上頭猜測,畢竟即便已經三番五次地見識到祁承懿與眾不同的聰慧,可在她眼裡他終究不過是個孩子。

  「你可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些什麼?你若是不早些養好身體,便不能早日將宋嬤嬤接回來,莫非你要食言?還有,昨夜我與你說的那番話,你全忘了?」

  容因說完,輕揉了揉眉心,昨夜熬了半宿,以致她今日一早起來整個人都沒什麼精神,因此說出來的話難免帶了點透著不耐的威脅意味。

  好在雖直白,卻管用。

  祁承懿眸光微閃,在心底權衡了一番,終究不情不願地妥協,兩隻小手從容因手中接過瓷碗。

  那湯藥上頭還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他盯著那藥盯了許久,似要將碗底看穿一般,待那熱氣都散盡了,才終於拿出一股壯士斷腕的氣勢揚起小腦袋一飲而盡。

  看著他苦到齜牙咧嘴的模樣,容因想,可算是在他身上見到了幾分孩子氣的模樣。

  拋開一切不談,她其實很有幾分擔心這孩子。

  他小小年紀心智如此不凡是好事,卻也是壞事。過早成熟、未能體會到屬於孩童的樂趣,便意味著他要在孩童的年紀就承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憂慮、悲傷和苦痛。可再強大的人都有筋疲力盡的一日,更何況他還是個孩子?

  她怕他思慮太重,把一切都埋在心裡,所謂慧極必傷,恐將來壽數不永。

  可這些,卻不是現在的她能夠操心的。

  喝過藥,容因本想扶祁承懿躺下,可誰知才伸出手,一隻肉乎乎的小手便猛然拍了上來。

  「啪」的一聲脆響。

  他沒刻意控制力道,容因手背立刻泛紅一片。

  她還沒發難,卻見那個動手的人反倒率先兇巴巴地瞪過來,「你別碰我!」

  容因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怒火,一邊想把方才那個同情心上腦的自己一巴掌扇醒,一邊深覺若一直照這麼下去早晚有一天她必定能修煉成忍者。

  果然,若非是一邊念著祁晝明,一邊念著宋嬤嬤,方才他斷不會對她的話那般言聽計從。

  *

  幾日相處下來,容因發現只要摸清了這孩子的脾性,祁承懿其實比其他同齡的孩子都更好管教。

  他雖性子倔,看著桀驁不馴,但實則很能聽得進道理,自己有基本的判斷能力,能分清旁人說的話是不是對他有益。

  容因對他不由生出一點喜愛的情緒來。

  可正因如此,她才愈發不解——如此聰慧的孩子,祁晝明究竟為何不喜?

  沒錯,就是不喜。

  初見父子倆的那天她太過緊張,故而沒能察覺,可後來在腦海中反覆幾次回想時她卻突然發現,祁晝明對祁承懿的態度頗為奇怪。

  他好像既關心這孩子的安危,卻又十分反感見到這孩子,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覺得不耐煩。

  可是,憑她這幾日打聽來的消息來看,不應當是這樣才對。

  祁家的不少婢僕都說祁晝明對他那位已故的先夫人是有情意的,先夫人江氏在世時他雖忙於公務,兩人聚少離多,但先夫人故去那些時日,他還很是消沉了一陣子,甚至為此被陛下申斥。

  如今江氏已經故去多年,可他仍舊每年都會在江氏祭日孤身一人前去她墓前祭拜,回府後再一人關在祠堂中待上整整一夜。

  怎麼看,這都是一位痛失所愛的丈夫苦苦懷戀追思亡妻的表現。

  可既然如此,他又為何會不想見到亡妻留下的孩子呢?

  難道是因江氏是在生產祁承懿時壞了身子,此後才落下病根離世,所以他對這孩子生了怨氣?

  若真是如此,那倒確實也能說得通,祁晝明也還不像她那個所謂的父親那般自私冷血至極、令人生厭。

  一場大雪過後,今日難得見著個好日頭,這些日子積攢了許久的陽光終於毫不吝惜地往人身上傾灑,那光暖烘烘的,直照得人渾身筋骨都發軟,仿佛就連每一寸骨頭縫隙都被溫柔撫慰了一番。

  空氣里還飄散著數日積雪的甘冽氣味,清新好聞。

  只是院子裡栽種的那幾株的石榴、桂樹一併將葉子落得光禿禿的,放眼望去只剩深褐色單調的枝椏,看得人心底荒涼。

  容因已在廊下坐了好一會兒,一直怔怔地出神,眼下想明白這些後,才終於從自己的思緒里抽離出來。

  擡眸時,院中的衰頹倏然間盡落進眼底。

  她靜靜地看了片刻後,忽然輕擡了擡下巴,聲音顯得有些飄忽:「碧綃,你瞧。不過是一場風雪,便什麼好光景都不剩了。」

  江氏產子,便像這場風雪,既要了她的性命,也毀了一個原本應當和睦安樂的家,影響了原主的一生。

  當真是世事無常。

  這幾日閒下來時她總是在想,女子本就艱難,這個時代的女子更是殊為不易。

  江氏如此,原主也如此。

  就連她自己,如今也整日提心弔膽,朝不保夕,前路更是霧茫茫一片,半點兒看不清楚。

  將來她又會如何呢?

  只要想到這些,容因心裡就止不住地發慌,像在深林中迷路的兔子,不知何時前方就會忽然竄出一匹豺狼。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

  晌午過後,榮禧堂的人來傳話,說太夫人身子已然大好,想著祁晝明外出月余才歸家,需得一家人坐下來一起吃個團圓飯才好,遂叫容因晚些時候帶著祁承懿一道過去。

  容因自聽了消息後便心神不寧。

  祁晝明那傢伙已然是個人精,若是再來一個祁太夫人,她該怎麼才能應付過去?

  若她猜得不錯,到時祁太夫人十有八九要問起她這些日子與祁承懿相處得如何。

  太夫人那個年紀的人,吃過的鹽比她吃過的飯都要多。更何況,聽聞祁晝明自幼父母雙亡,全靠太夫人這位祖母將他一手拉扯大,既然能教出祁晝明這樣精明的人,那這位太夫人定也是個心明眼亮的,什麼看不明白?

  天色一點一點的暗下去,窗棱間透進黛藍色的冷意,已不再像晌午時那樣溫暖。

  碧綃看一眼心不在焉地拿著手裡的話本子,卻已許久未曾翻過頁的容因,說:「夫人,時辰不早了,太夫人那邊想必已經等著了。奴婢伺候您換身衣裳吧。」

  不等容因說話,她忽然又上前兩步附耳上來,語氣堅定地低聲道:「若真被太夫人知曉,到時您就一口咬定說自己毫不知情,全推到奴婢身上,都由奴婢來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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