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捉蟲)

2024-08-16 21:34:23 作者: 栗舟

  第2章(捉蟲)

  外頭雪漸歇,容因身上裹了件極為厚實、連柔軟的繡鞋緞面都遮蓋住了的大氅,不顧碧綃的勸阻,在她的攙扶下軟著兩條尚且沒什麼力氣的腿緩緩地往祠堂方向去。

  路過棠園中那片如今已結過冰、冰面上落了厚厚一層積雪的湖時,碧綃下意識多看了兩眼。

  夫人便是被小公子推進了這片湖裡,隆冬天氣,這湖裡的水不知有多寒涼,倘若不是被及時救上來,恐怕真就沒命了。

  如今想想,她仍心有餘悸。

  覺出碧綃神色有異,容因沒說什麼,只提醒道:「咱們再走快些罷。」

  還沒踏進祠堂,主僕二人遠遠便瞧見一個約莫有十歲左右年紀的半大男孩兒正神色焦急地守在院門口踱來踱去,時不時向裡面張望一眼,卻什麼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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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門是關著的。

  「這是?」容因停住了步子,不動聲色地開口。

  碧綃一怔,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轉眼便明白過來:「是平日裡侍候在懿哥兒身側的青松,夫人沒印象了?」

  她一番解釋,容因才將眼前的男孩與記憶里書中的那個孩子對上了號。

  眼前這個喚作青松的孩子是祁承懿乳母宋嬤嬤的長子,比祁承懿大了五歲,自幼與他一起長大,關係匪淺。

  宋嬤嬤原本是江家的婢女,曾經一直跟隨在江氏母親身邊,後來許了人家。等生了第二胎女兒後,恰好江氏即將分娩,她便又給祁承懿做了乳母,在江家一向很得主家信重,於祁承懿而言更是無可替代。

  然也正因如此,有一樁事就變得十分棘手——

  這位乳母早在一月前被原主隨意按了個罪名趕去了莊子上。

  想起彼時那孩子為著這事兒在原主面前跪求了兩個時辰,膝蓋都跪得青紫腫脹也沒能讓原主鬆口時看向原主的眼神,容因頓時一陣心底發毛。

  把人家視若生母的乳母趕走,她還焉有活路?

  她忽然覺得趁著祁承懿還未長大,自己先行找個痛快的死法更靠譜些。

  抿了抿越發蒼白的唇,容因斂眸,掩去眼底的憂色,故作平淡道:「記起來了,往常倒是沒怎麼留意。」

  她面上從容,心中卻已打定了主意,此番一定要趁此機會將這位宋嬤嬤好好請回來。怎麼說也算「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不是?

  「夫,夫人……」,青松又來來回回踱了兩圈,一轉頭,卻忽瞧見自己身後站了兩個人。待看清來人是誰,他渾身一僵,不自在德抿了抿唇,同時心中不安更甚,連眉眼都染上幾分焦躁。

  怎會是夫人?她此刻不是應當還病著麼,又怎會來此處?

  大人今次本就動了真怒,也不知道會怎麼責罰懿哥兒,若是夫人再來添油加醋一番,豈非罰得更重。

  難道真得去請太夫人才行麼?

  可懿哥兒又不許他驚動太夫人,這可怎麼辦才好?

  青松心中糾結,一時間心思百轉千回,心裡想些什麼都盡數明明白白地寫在了一張小臉上。

  他本就生得秀氣,麵皮白淨,不像很多這個年紀的男孩因為貪玩而曬得如同黑炭一般。此刻皺著眉頭認認真真思慮著,神態倒像個老學究。容因瞧著,只覺好笑。

  「咳咳」,臘月隆冬,寒風襲人,一張口冷冽的風便呼呼灌進來,嗆得她一陣咳,蒼白的臉頰添了兩抹粉嫩的紅暈。

  她卻只是毫不在意地擡手將兜帽的帽檐壓緊了些,而後面上噙著笑,不見往日裡的倨傲,眉眼彎彎地開口。

  「你可否讓開些,容我進去瞧瞧?」

  不是語氣篤定的命令,而是好聲好氣的商量。

  青松疑慮地擡眸,眉心漸漸攏起,小心而探尋地望她,見她目光澄淨,不像包藏了禍心的模樣,攏起的眉心竟不自覺緩緩鬆開些。

  半晌,青松咬了咬唇,壓下心底的不甘,垂眸側過身。

  他雖年紀小,卻也已懂得許多。就比如他心知夫人此刻問這一句實在很沒有必要,即便他真要攔,也是攔不住的。

  然而容因剛邁出幾步,男孩忽又叫住了她。

  她回眸,見他垂在身側的小手捏得死緊,顯然心中惶惑,可仍執拗地仰起頭看向她,目光純澈,赤子之心竟能從那雙清泓般的眸子裡一眼窺見。

  他顫聲道:「夫人,懿哥兒他年紀小,不懂事才衝撞了夫人,都是無心的,還請夫人不要、不要……」

  「不要給大人上眼藥?」容因故意將話說得直白。

  心裡卻想,她不會的,她來就是為了在小男主面前刷好感,抱大腿,哪裡還會做那些作死的事。

  只是這話卻不能說。

  眼見男孩被逗弄得漲紅了臉,嘴唇不安地嚅動著,卻又半晌說不出話來,容因忽然又擡步走回來,定定瞧了他一眼。

  青松下意識後退兩步,反應過來後又忙去覷她的臉色。

  沒理會青松臉上掩飾不住的忐忑,容因看向碧綃,朱唇輕啟:「一會兒你將我送進去便帶他回懿哥兒院裡吧,記得給他弄碗薑湯,暖暖身子。」

  碧綃眸光微閃,口中稱是,心底卻有些異樣。

  她總覺得夫人醒來後性子變得更溫和了。從前雖也瞧著好相與,但卻是做給旁人看的,內里實則性情陰鬱,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可今日,夫人卻一直十分好說話。她不知具體該怎麼形容,只覺得眼下的夫人相處起來比從前更叫人覺得舒服。

  男孩鼻尖凍得通紅,身上穿著略顯單薄的短襖,風一緊便止不住地戰慄,即便這樣,他仍在此處站了許久。

  是個好的,對得起宋嬤嬤自己被趕去莊子前仍想方設法地要將這個兒子留祁承懿身邊。

  又一次想起小傢伙當時敵視甚至仇恨的眼神,容因再一次生無可戀地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碧綃卻以為她身子不適,忙說:「夫人,我先送您進去,眼下您受不得寒。」

  門打開又闔上,將刺骨的寒涼盡數隔絕在外,青松看著那道略顯單薄的窈窕背影,心底亂作一團。

  但除此之外,他又隱隱約約覺得奇怪。

  從前因著懿哥兒和母親的緣故,他瞧著夫人時雖然不敢表露,但心底確確實實滿是不平和怨氣,可方才面對著她時,他心裡的這些情緒卻忽然都淡了,竟然像是對她生不出什麼怨恨來。

  他皺起眉吸了吸鼻子,側過眼來卻見碧綃拾階而下,一步一步朝他走來,輕輕笑開:「走吧,我且送你回去。」

  「你不服氣?」

  「你若真有本事,人早不知不覺弄死了,又何至於今日。」

  裡面的說話聲傳來時,容因伸出的手一頓,錯愕地盯著眼前槅扇上的雕花格子,幾乎要盯出一個洞來。

  世間怎會有這樣的父親,對孩子說這種話?

  她原以為書中說男主父親「不是個好相與的」是指他太過冷漠涼薄,對親生兒子都不聞不問,可沒想到竟是這種「不好相與」。

  教一個不滿五歲的孩子把人「悄悄弄死」,視人命如草芥,幸好原書里男主與他並不親近,否則定也學壞了。

  還是說……祁承懿將原主做的那些事都告知他了?

  心頭劇烈顫動起來,容因搭在門框上的手指輕輕發抖,臉色蒼白如紙。

  但很快,她又鎮定下來。

  不會的,若祁晝明當真知道了,依他的行事作風,必不會此刻還在這裡與祁承懿費這一番口舌,而是應當會直接提劍來殺她。

  畢竟,他可是個不折不扣的殺神。

  書中這個朝代歷史上並不存在,國號大鄴。

  大鄴設永清殿,不在三司六部管轄之內,直接聽從上意,負責稽查百官。這聽著倒像是個十分清雅剛正的衙門,然而實則卻是個豢養殺神的地方,殿中無人手上不曾沾過血。

  永清殿在鄴朝是令人畏懼的存在,只因高祖皇帝曾有明旨,永清殿行事,若有鐵證在手,便可對四品以下官員行先斬後奏之職權。

  可畢竟所謂證據,也從來都只呈遞給天子一人,旁人誰也不知他們手上究竟是否多了那麼幾條不該有的人命。故而久而久之,幾乎人人對永清殿都是談虎色變。

  而祁晝明,便是如今的永清殿司殿,鄴都人人敬服的殺神頭子。

  她不相信他若是知道真相,還能大發慈悲留她一命。

  所以她賭他眼下應當尚不知情。

  容因深吸一口氣,手上用力,推開了那扇門。

  「吱呀」一聲輕響過後,她同時對上了一大一小不約而同轉頭看過來的目光,竟忽生出一點尷尬。

  可明明被撞破背後偷偷說人小話的是祁晝明才是,那人卻神情淡淡,沒有半分窘迫,反倒讓她變得莫名緊張起來。

  容因才要訕笑,男人忽然輕「嘖」一聲,不耐道:「將門關上,冷得很。」

  她這才輕輕鬆了口氣,順帶暗暗捏了捏掌心,給自己打氣。

  不知為何,祠堂里連一盞油燈都沒有,唯一的光源便是供桌上那一個個牌位下頭擺放著的香燭,安靜地晃著細瘦伶仃的光,在這淒風苦雨的冬日裡莫名顯得晦暗陰森。

  身後的門隔絕了風雪,可對上那小奶糰子怨恨的眼神和立在他身旁的那人帶著審視的目光,容因並沒覺得比方才在屋外暖和許多。

  立在原地遲疑片刻,正當祁晝明眼中的不耐越積越多時,容因掩在大氅下的手忽伸向臂彎狠狠擰了一把。兩行清淚頓時撲簌簌地落下來,眼尾洇出淺淺紅意。

  她哽咽著飛撲上前,半跪伏在一臉愕然的小奶糰子身前,一把將他凍得冰涼的小手攥在手心裡:「懿哥兒,是我不好,自己一時沒站住,竟跌進湖裡去了,還連累你受責罰。快,快起來,咱們不跪了,這地上冷得很,萬一再凍出病來!」

  聽她聲淚俱下地說完,祁承懿漸漸反應過來,眼底的厭惡明顯,一把搡開了她的手:「你少在這裡假惺惺!你分明是見我父親在此處,才想裝好人,我不吃你這一套!」

  「祁承懿。」男人冷聲呵斥,聲音並沒有大上多少,可話中冷意卻堪比祠堂外的風雪。

  容因明顯感受到眼前的小奶糰子渾身輕顫了一下,卻仍不服輸地死死抿著唇,倔強地瞪著她,半點沒有要低頭認錯的意思。

  祁晝明皺了皺眉,轉頭看向他身邊半蹲在一旁的容因:「你過來做什麼?」

  對於他剛娶回來的這個尚未謀面的繼室,祁晝明實在生不出什麼好感。

  成婚兩日後他接了宮中旨意去西南辦差,回來時本以為能看到一副「母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場面,卻不想她直接給了他這麼大一個「驚喜」,以致他甫一出宮,連口熱茶都沒顧得上喝便趕回府處理這一堆爛攤子。

  容因沒有擡頭,自顧自地說出自己想好的措辭:「我一醒來便聽碧綃說大人您已回府,生怕您誤會了懿哥兒,便想著前來同您解釋清楚。此番我落水,和懿哥兒實在是沒什麼關係,全賴我自己身子太弱,風一吹沒站穩,才跌進了湖裡,懿哥兒離我離得近,不過是想伸手拉我一把罷了。」

  末了,似乎是生怕祁晝明不信,她還問:「你說是不是,懿哥兒?」

  小奶糰子卻沒有答話,依舊低著頭沉默,像鋸了嘴的葫蘆。

  「問你話,為何不答?」祁晝明不耐地蹙眉。

  容因聽出他聲音中壓抑著的怒火,連忙轉過臉來說:「無妨,無妨。懿哥兒膽子小,不愛說話也是正常。」

  膽子小?

  祁晝明眼中閃過一抹興味,她倒還真能掰扯,祁承懿是什麼性子他自然清楚,又算得上是哪門子的膽子小?

  他心中想著,便錯過了容因眼中一閃而逝的驚詫。

  方才離得遠,屋內又昏暗,故而她實則沒怎麼看清祁晝明的樣貌,只覺得那雙漆如點墨、燦若寒星的眸子當真是好看。

  此刻看著眼前長身玉立的男子,容因忽然覺得其實單就長相來說,他們父子兩個其實都是標準的小說男主配置。

  書中沒對他相貌做過詳細描述,只籠統說過一句「長相俊美」。

  其餘的筆墨大多著落在他性情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又肆意妄為上。

  直言除皇室中人尚還給幾分薄面,其餘人一概不放在眼中。

  自然,祁晝明敢如此,也有他的底氣。

  永清殿雖不在一眾官署之列,然天下權柄皆出帝王,永清殿行事向來是帝王授意,行的是皇權特許。這殺神頭子手中握有盡半數朝臣生殺予奪之權,除卻龍椅上那位,恐怕他就是最讓人畏懼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鄴都中人雖對他明面上敬畏,背地裡卻個個詛咒他不得好死。

  也是出於這個緣故,書中祁承懿才下定決心要走科舉一途,憑自己的本事登上青雲梯。只因唯有如此,他才能在祁晝明樹敵無數之後保全祁家。

  只是容因沒想到,傳言中這般兇惡的煞神竟還生了這樣一副難得的好相貌。

  眼前的男子身如玉樹,一身玄色暗紋直裰,腰間銀帶勾勒出細瘦的腰身,肩膀卻筆直挺闊。面如冠玉,尤其一雙漂亮的桃花眸,狹長深邃,眼尾輕挑,不經意間便流露出風流繾綣的意味。

  只是他臉上如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便透露出幾許高不可攀的冷淡,如同高山深澗下積覆的霜雪,更添冷冽寒涼。

  他相貌原本過分漂亮,甚至有幾分女相,但周身纏繞的冷意卻又硬生生將這三分艷色衝散開來。

  幸虧他惡名在外,又手握權柄,否則單憑這般姿容,怕只會是禍患。

  她一邊促狹地想,唇邊不自覺溢出一點輕微的笑意。

  誰知耳邊突然響起一道冷冽的話音:「笑什麼?」

  容因驟然一驚,察覺到自己在他面前已然失態,一時心中惶惑,訥訥著不知如何開口。

  將她這副模樣盡收眼底,祁晝明眸中閃過一絲玩味。

  此女倒是有趣,明明方才觀她一言一行還算機靈,也顯然知道在他面前維護祁承懿那小子反倒對她自己更有利,可一轉眼她卻又能這麼傻愣愣地看著自己走了神兒。

  她到底想做什麼?

  從祁承懿的反應看,他們這段時日相處得並不如何融洽,只是不知崔氏究竟做了些什麼。

  當日臨時受命,連夜出發去往西南辦差,走得太過匆忙,他竟也忘了安排人盯著府里。

  所以崔氏今日,大約還是做給他看的吧。

  祁晝明生性多疑,幾乎轉瞬間就篤定了這個念頭。

  再想起當初娶崔氏的初衷,他舌尖輕輕抵上後槽牙。

  嘖,有些牙疼。

  可別真看走了眼。

  他當初挑中了崔氏女,全是因她孝名在外,他想著這樣的人即便不如傳聞中那般賢淑,可至少也是溫順的。

  但若真娶了個蛇蠍回來,那他豈不是要被殿裡那群兔崽子恥笑一整年?

  凶名在外的祁司殿,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往裡頭跳,傳出去怕是要淪為整個大鄴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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