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2024-08-16 21:33:57 作者: 栗舟

  第 1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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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夤夜,尚宮局司記司東南角女史所居的六人連排下房裡忽然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先是衣料的摩擦聲,繼而又是繡鞋輕踩在地面上的腳步聲。

  半晌,那扇狹窄的木門忽然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被人從裡面掀開了一道狹小的門縫,一個纖細的身影從中小心翼翼地溜了出來。

  而後,她又輕手輕腳地將門闔上,往司記司外走去。

  她家住京畿東南角的曲河鎮,前日她在別宮當值的同鄉為她捎來口信,說家中老母病重,眼看就要不行了,如今卻苦撐著遲遲不願合眼,就是心底還想著見她一面。

  她猶豫兩日,終於下定決心冒險利用職務之便替自己偽造一份出入記錄和加印的出宮外辦文牒。

  今日將一切都準備好,晚上就寢時她特意等同屋的幾個女史都睡熟後,終於小心翼翼地偷偷跑了出來。她自認自己行事謹慎隱秘,應當未曾被任何人察覺,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太過大膽,值得一路沿著隱蔽處的夾道低頭快步地往宮門的方向走去。

  約莫走了近半個時辰之後,汀蘭卻越走越覺得奇怪。

  今日巡防的侍衛似乎格外的少,往日裡每半個時辰便有一隊侍衛在各處巡邏一次,可今夜她一路走來,眼見再轉過兩條夾道便能望見宮門了,卻一隊人也未曾遇見。

  想到此處,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四下有些陰森,涼風穿過狹窄的甬道一路向前,也穿透了她,教她生出一陣不自覺的戰慄。

  「沒什麼的,沒什麼的,不要怕,不要怕……」她四下環視了一圈,確認此處沒有除她以外的第二個人在,忽然深吸一口氣,一邊低下頭口中小聲而快速地默念著,一邊貼著牆根疾步向前走去。

  好不容易走到離宮門還有二十步左右的距離時,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鳴。

  汀蘭悚然一驚,一剎那地怔愣過後,她忽然掉頭慌不擇路地往來時的方向跑去——

  宮門!宮門被人打開了,有賊人被放進來了!

  得趕緊回去稟告尚宮!

  少女倉惶的背影后,燃起連片連片漫天的火光,喊殺聲此起彼伏,如雷轟鳴。刀劍交錯間,宮牆上映射出一道道泛著森森寒意的冷光,染上一層又一層濃重的血腥氣味。

  半個時辰後,自太極殿門前流淌下來的血已順著玉階上雕刻的雲龍的紋理蜿蜒交錯,匯聚成一條汩汩的、殷紅的溪流,再從最後一級玉階一滴一滴、滴落而下,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在這靜謐的深夜之中,格外引人注意。

  從那柄間被架上脖頸間起到現在,沈續已不知自己到底出過多少冷汗,只知道他身上的衣裳被汗浸透了,又被夜裡寒涼的風吹乾,再浸濕。

  即便如此,即便他的腿依舊在不停地發軟,即便他因心底巨大的恐慌而連牙齒都在打顫,卻依然時不時地想往殿內徒勞地張望一眼,試圖得知元豐帝此時的狀況。

  殿內此刻只剩下了四人——

  不,準確來說,是四個活人。

  皇后深夜帶著晉王前來說要探望陛下時,整個太極殿無一人起疑,然而也就是因為如此,整個殿內除了他與孫太醫,竟沒能留下一個活口。

  其實也怨不得他們,畢竟誰能想到如今陛下命懸一線,他素來器重的晉王與一向對他用情至深、關懷備至的皇后會在此事發動宮變、意圖謀反呢?

  原本富麗精巧、無一處不裝潢華貴的太極殿,眼下卻已成了一片狼藉。

  那些慘死的內官的屍首以各種扭曲的姿態七零八落地遍布於殿內,委墮於地的幔帳早已變得凌亂不堪,遠處被撞到在地的三兩盞落地銅燈上流淌出小段燈油,反照出瑩亮的光,那火卻還依舊倔強地亮著,暗紅的燈火照出倒在地上的內官臉上的血污,燈色愈發深穠,陰森可怖。

  與之相比,內殿反倒顯得與往常無異,除卻那支被元豐帝奮力掙扎間揮落在地上的紫毫和被晉王五花大綁地捆住、跪倒在地無法動彈的孫太醫。

  「陛下,您莫要不識好歹。孫太醫的這劑藥下得猛了些,您如今所剩的時辰……可不多了。」許皇后紅唇微勾,言笑間流露出素日罕有的風情,然而在元豐帝看來,卻更覺她可恨。

  「你這、你這毒婦……竟生此謀逆之心,簡直、簡直蛇蠍心腸!」元豐帝聲嘶力竭地吼著,奮力掙扎著想要從床榻上坐起來沖向許皇后,然而最終卻也只是徒勞,只能疲憊而虛弱地伏在床榻邊,大口大口地喘息。

  聽他如此說,許皇后竟並不惱怒,反倒輕笑著走到他面前,矮下身來,附在他耳邊,呵氣如蘭道:「陛下,此言差矣,妾身如此也不過是才學了陛下的十之一二而已。當年陛下做的那些,比妾如今,可要更加悖逆呢。」

  「更何況,所謂父死子繼,如今陛下即將乘龍仙去,由我兒來承繼父志,乃是理之自然,又談何『謀逆』?妾今日也只不過是來送送陛下罷了。」

  「毒婦……毒婦!」元豐帝聞言,艱難地轉過臉來,恨恨地瞪向她,目光凶厲得恨不能將她立刻拆骨入腹、啖肉飲血。

  許皇后臉色驟然陰沉下來,冷聲道:「陛下莫要再拖延了,還是趕緊將詔書寫了的好!如今戍衛宮門的府軍衛已盡數被羽林衛擒住,宮外亦被金吾衛團團圍住,眼下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難不成陛下還在等你那好兒子來救你麼?妾如今倒是盼著他來,也好將其就地格殺,免得日後再白費我一番功夫。」

  不得不說,許皇后此番的謀劃當真是極好的。負責戍守皇宮四周的府軍衛統領只忠於元豐帝,並非是他們的人,然而宮內的羽林衛副統領卻是被提拔上來的安插在羽林衛中的許家旁支子弟,因此她先是命晉王買通了今日府軍衛值守宮門的守衛,命那人及時在宮內打開城門,待府軍衛發覺時,卻也只剩下被羽林衛和金吾衛內外夾擊的份了。

  迎著元豐帝幾乎要將自己瞪穿一般的眼神,許皇后忽然又輕笑一聲:「不過可惜,他怕是不會來了。畢竟這些年……陛下為了報復秦姐姐,一直都當咱們可憐的裕王殿下不存在,不是麼?若非裕王命大,恐怕他如今早就是皇陵內的一具骸骨了,哪還能活到今日?不過陛下放心,妾會幫你們全了這段父子的情分,待陛下走後,妾定儘快地送裕王下去陪陛下。」

  說完,她一擡手,晉王立刻又遞來一支飽蘸了墨汁的筆,強硬地塞入他手中。

  元豐帝劇烈地掙紮起來,然而那隻寬大的手掌此刻卻已不復先前那般有力,竟然根本掙不脫許皇后那隻相比之下顯得格外纖瘦的手。

  許皇后目光陰狠,攥著他的手直直地朝黃絹上揮去,感受著元豐帝的掙動,她甚至逐漸變得急躁、甚至瘋狂:「寫,你給我寫,寫啊!」

  那般模樣,根本不像在逼迫元豐帝寫下詔書,反倒像是在發泄心中積攢已久的那些怨憤。

  「母后,母后!您冷靜些!」晉王見勢連忙將許皇后拉開,卻用了好大力氣才攔下她近乎瘋狂的行為。

  片刻之後,許皇后終於在晉王懷中安靜下來,那雙略顯凌厲的鳳眸卻依舊死死地盯著元豐帝,似乎要將他看盡那般,直到她眼底泛起一點微不可察的晶瑩,她忽然撇過頭,自己踉蹌著站起身,身形落寞地朝殿外走去:「喚兒,你看著他,務必要讓他寫下詔書,不可心軟。」

  晉王看著她的背影,長嘆一聲,眉頭不自覺地皺起。

  母后眼下,心裡其實也並不好受吧。

  同時背過身去的母子二人並未看到,床榻之上,元豐帝與一旁的孫太醫對視一眼,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臉上原本緊繃的表情竟有些鬆懈下來。

  還好,眼下只是金吾衛和羽林衛參與謀逆,只要他再想辦法拖延一會,應當還來得及……

  刑部大牢外,此刻本該被圍守在王府的裕王卻忽然出現在此地,他時不時看一眼牢門口的方向,似乎在等什麼人。

  一刻鐘之後,一個獄卒帶著一個身形瘦削、披著黑色斗篷,將整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快步走了出來。

  行至裕王身邊,他拱手行了一禮,而後低聲道:「殿下,人已送到,小的便先回去了。」

  裕王微微頷首:「做得不錯,回去繼續小心行事。」

  「是。」

  待那人離開,那黑衣人才掀開兜帽,露出一張溫潤而清雋的面容:「殿下。」

  「你傷勢如何?」看見魏琛含笑的眉眼,裕王連忙換了臉色,作勢就要上前查看他的傷勢,動作間竟隱約透露出幾分他素日不會有的急迫。

  魏琛按住他的手,微微搖頭:「無妨,殿下安排的郎中醫術極好,眼下我已並無大礙。」

  「你呀!」裕王唇角微彎,有些無奈。

  然而下一刻,他似忽然想起什麼一般,臉上的笑意一僵——他派出去的人至今仍未能找到阿芸。

  「殿下?」魏琛見此,疑惑地輕喚一聲。

  裕王掩飾般地笑笑:「無事。」

  說著,不等魏琛再追問,他忽然轉過頭去看向皇宮的方向,擡手一指:「魏琛,今夜前路必是一番腥風血雨,你可覺得怕?」

  「怕?」魏琛輕笑一聲,「殿下難不成是忘了我是為何要入這刑部大牢了麼?這一日,魏某早已盼了許久,也等了許久。」

  裕王聞言,與他相視一笑:「巧了,本殿亦是。」

  在殿外等了近兩刻鐘,晉王終於覺得不耐,轉過身對著殿門的方向揚聲問道:「父皇,您可曾將詔書擬好」

  一連問了三遍,殿內始終無人應答,晉王僅剩的最後一點耐心亦被消磨殆盡。他一腳踹開房門,疾步走了進去,直奔內殿龍塌。

  走近後,他卻一眼就看到那張被丟落在地的黃絹。

  元豐帝已平躺了回去,雙目出神地看著頭頂的幔帳,不知在想些什麼。

  晉王一把將那黃絹抄起,低頭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便一臉激動地擡起頭,揚起一抹燦爛至極的笑容,道:「父皇,兒臣多謝父皇!兒臣日後定像父皇一般勤政愛民、心懷天下百姓,做一個好君王!」

  說完,他才低下頭,帶著難掩的欣喜和激動細細讀起手中的這份詔書。

  然而,他才讀罷兩排,一直候在殿外的羽林衛副統領許釗忽然慌不擇路地沖了進來:「殿下,不好了,裕王帶人殺進來了,還請殿下與皇后娘娘速速隨臣出宮!」

  「什麼?」晉王來不及再讀,隨手將詔書捲起塞入袖中,轉過頭來難以置信地問,「怎麼會?不是已將裕王府圍了嗎?」

  「臣,臣等也不知啊,但裕王確實已帶人殺進了宮來,此刻已到了太極門,馬上便要進來了。殿下,您與皇后娘娘還有兩位大人快隨臣出宮暫避,臣等必拼死衝殺,護送您與娘娘逃出宮去!」

  「逃?為何要逃?」晉王心底依舊滿是不信,他糾結了金吾衛與羽林衛,把持皇宮,裕王在朝中又無什麼根基,如何能有如此多的人手殺入宮來?

  「走,隨本殿出去看看!」

  「殿下,殿下……」許釗急忙追在他身後,試圖勸阻,晉王卻充耳不聞。

  他甫一踏出殿門,許皇后便迎了上來,身後還跟著此刻本該身處刑部大牢之中的許國公和劉淵。

  兩刻鐘前,就在裕王命人來了一出「貍貓換太子」,將魏琛從牢中換出不久,金吾衛的一隊人便強闖刑部,將許國公與劉淵從中救了出來,而後馬不停蹄地送入宮中。中途許國公甚至還派了人去許家傳令,命他手下私自豢養的暗衛和家中精心調教出的侍衛悉數進宮,以防變故。

  此刻,正是那些暗衛在太極門前拼死迎敵,一時之間倒也能勉強抵抗。

  「母后,裕王已帶兵入宮可是真的?他一個不受父皇重用、被冷落數年的皇子,究竟是哪裡來的兵?」

  許國公面色凝重地開口,眼神卻望向了身後的殿門:「殿下,咱們都被你父皇擺了一道。我手下的暗衛來報,裕王帶進宮的人,隸屬京營,且全是五軍營與神機營的精衛,我們的人,自然不敵!」

  「京營?」晉王臉色驟變,「京營調兵需持有一半兵符,而若無戰事,兵符一直都在父皇手中,為何他會有?!」

  話音剛落,他卻忽然醒悟:「父皇竟將兵符給了他?什麼時候,究竟是什麼時候?!」

  他的眼神一一從許皇后、許國公和劉淵面上掃過,卻無一人能給他答案。

  許皇后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殿門上鏤空的窗格,似乎要盯出一個洞來,眼中的恨意如有實質。

  她從未想到,他這些年對那賤種的厭惡竟都是裝出來的,連那至關重要的兵符,他都不知何時給了那個賤種,卻還要在他們母子面前做戲誆騙,當真是好算計!

  「殿下,娘娘,不若咱們先出宮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日後大可再舉兵殺回來啊!」死一般的寂靜之中,劉淵忽然開口。

  皇后卻斷然拒絕:「不行!若此事撤出東都,一旦裕王即位,吾等便失了先機,再想將皇位奪回來,便難於登天!」

  「不對」,晉王忽然想起一物,連忙將手伸入袖中,將那黃絹掏了出來,「母后,舅父,劉大人,你們莫急,本殿這裡有方才父皇寫下的詔書,裕王如今才是謀逆的逆臣,吾等又何需退縮?」

  劉淵略一思索,當下附和道:「對,今夜宮中並無旁人,若陛下手中有詔書,吾等大可將謀逆的罪名盡數推到裕王身上,只說是陛下病重,想要寫下遺詔,傳位於晉王,裕王得知後心生反意,帶人殺入宮中即可。」

  然而許國公卻依舊眉心深蹙,陰沉臉色並未因這番話而有所緩和,他抿了抿唇,沉聲道:「殿下,可否將這詔書與臣一觀?」

  晉王微愣,而後大方地將詔書遞與了許國公:「自然可以。」

  許國公接過詔書,借著許釗手中舉著的火把細細看了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許國公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果然如他所料!

  良久,他闔上詔書,絕望地閉上了眼,顫聲道:「殿下,這詔書上的字跡並不一致,其中既是陛下親筆,又有出自他人之手者,且這詔書後的鈐印也不對!」

  若按祖制,帝王駕崩前的遺詔短則一二千言,長則三四千言,需由朝中重臣擬定,其中內容往往包括回溯在位治績、檢討缺失、宣告病篤將終、認定繼位之君、囑託嗣君善為政事等等諸多事宜,最後鈐以「皇帝大寶」,方可成詔。然而這封詔書,非但在言明由晉王繼位的部分換了筆跡,最後的鈐印更是有問題,並未印全。

  如此一來,這份詔書便毫無用處!

  「怎麼會?」晉王難以置信地一把搶回詔書,捧在眼前找到許國公所說的那幾行字一字一字地看過去,卻越看越覺得如墜冰窖。

  是因昨日下了一場急雨麼?所以今日才這樣冷?冷得他心口鑽痛,連呼吸都被凍住了。

  怎麼會?父皇怎麼會這麼對他?他素日明明那麼厭惡姬望,成年的皇子裡,還有誰能比他更有資格繼承大統?可是他為何寧願將兵符給了姬望那個病秧子,也不願寫下詔書傳位於他,這究竟是為何?

  幼時他便一直嫉妒六弟能獨得父皇的寵愛,明明他總是做得比六弟更好,可是父皇眼中卻只看得見他。後來在舅父與母后的苦心謀劃之下,先皇后終於死了,父皇的目光也不再停留在六弟的身上,甚至他唆使幾個弟弟將他推入湖中,父皇也未曾去看過他一眼。

  那時他才真正感受到人生中的第一次快意。

  可是父皇為何會忽然改了主意?明明這十幾年都是這樣的,如今卻為何忽然變了?

  是因為他逼宮謀反?可是若不如此,待父皇自行醒來,已經得知當年舅父和母后所做的那些事的他,一樣要徹底厭棄自己。

  他別無他選。

  可是,他又究竟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這一切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晉王踉蹌著一連後退了數步,他忽然抱頭蹲在地上,痛苦地嘶吼:「啊!……父皇,這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啊?!」

  見他痛苦至此,許皇后眼底亦蒙上一層水霧,她伸出手去,才想要蹲下身來勸慰,太極殿前卻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轟響——

  那兩扇巨幅的朱紅大門,被人從外部硬生生撞開了!

  許皇后嚇得驚叫一聲,花容失色。

  許釗卻一咬牙,上前帶著一小部分羽林衛將四人護住,然而很快,前方便倒下了更多的人,他們只得被逼得節節後退。

  看著眼前絲毫不占上風的廝殺場面,許國公面色極為難看,卻反應極快地對身前一人吩咐道:「去,將陛下和那位孫太醫給我請出來!」

  如今他們只剩下元豐帝這一個籌碼,必須好好利用。

  他倒是要看看,這對天家父子一直以來是否真像世人所見的那般,離心離德!

  不出片刻,元豐帝便被人一左一右的架了出來,許國公一把抽出身旁一名羽林衛士兵腰間的佩劍,架在了他的脖頸上,揚聲道:「陛下此刻在我手中,我看誰還敢輕舉妄動?!」

  見此,一直坐在馬上未有動作的裕王蹙起眉。

  下一刻,他擡起手喝令道:「停。」

  一時間,太極殿前所有跟隨他入宮的兵士盡數停下了動作,白刃相對,與羽林衛和金吾衛成對峙之勢。

  如今已是初秋,夜間寒涼,元豐帝卻僅著一身寢衣被帶了出來,加之他此刻已是強撐著一口氣,臉色變得蒼白如紙,黑夜裡瞧著甚至有些瘮人。

  他勉力擡起頭,眼看裕王盡在咫尺,他嘴唇不停地蠕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因力竭而發不出聲音,只有喉嚨間隱約傳出「嗬嗬」的聲響。

  裕王並未理會他的動作,他看向許國公,目光一片冷然:「許國公,你一戴罪之人,如今又煽動親王謀反,已是死罪,現在竟還敢挾持天子?」

  許國公聞言卻忽然嗤笑一聲:「戴罪之身?裕王殿下,敢問臣何罪之有?陛下至今未曾審問臣,臣也未曾認下罪名,不過是去刑部配合問話而已,難道殿下便要聽這位魏修撰的一面之詞定臣的罪?如此未免有失偏頗啊。」

  說完,他頓了頓,目光忽然轉向裕王身側的魏琛:「而若殿下想要追究臣的是臣私自離開刑部大牢的罪名,那此刻本該同樣身處刑部的魏修撰,不也同樣在此處麼?」

  裕王卻並未理會他這番話,而是道:「你將陛下放了,興許本殿還可留你許家一條血脈。」

  許國公對他開出的條件充耳不聞,反倒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道:「陛下?裕王殿下,陛下都將兵符給了您,若是臣未猜錯,想必甚至還有一份真正的遺詔,可是即便如此,殿下您依舊不願意喚陛下作『父皇』麼?」

  「若是如此,那看來殿下與陛下間的父子情分也沒有幾分啊?既如此,想來裕王殿下是不會為了陛下而放過吾等了。若真是如此,那吾等赴死時能有陛下作陪倒也值了。只是……裕王殿下卻要因今日並未全力施救而背上一個不孝的罪名了,您,當真不在意麼?」

  裕王聞言,臉色愈冷。

  「許國公,你究竟想要如何?」

  「臣想要的,很簡單」,許國公深深地看了一眼晉王,而後道,「如今勝負已定,晉王殿下與吾等敗了,亦甘拜下風。只是晉王與殿下您畢竟是手足兄弟,還望殿下能為晉王遮掩下此事,日後能保留晉王的封號,保他衣食無憂,做個悠遊閒人便可。至於臣等……願流放邊地充軍,不死不回!」

  劉淵聞言頓時難以置信地側目望向許國公,低聲質問道:「你瘋了?!」

  他沒想到許國公為了保全晉王,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他不認輸!許國公認輸可他劉淵不認!

  然而許國公見他如此,卻似看什麼沒腦子的蠢貨一般嫌棄地看了他一眼。

  這個白痴!保住了晉王才可以圖日後,他怎麼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方才的一番變故之中,晉王卻始終像個心不在焉的遊魂一般,此刻聽得許國公的一番話,他忽然醒悟過來,語帶哽咽地懇求道:「六弟,成王敗寇,我沒什麼可說的,隨你處置!可我求你、我求你放過我母后和舅父,他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不知還能活多久,你便……你便將他們囚在國公府,讓他們了卻殘生,可好?」

  晉王此生還從未這樣低聲下氣地求過何人。

  此刻他言語間已極盡卑微。倘若不是今日,他大概不會料到自己此生還會有如此求人的時候。

  許皇后見他如此,卻忽然轉過身對著他的右臉便是狠狠的一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過後,晉王難以置信地轉過臉來看向她,似乎不明白她為何有如此舉動。

  「你個廢物!我許星娥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沒骨氣的廢物?!我告訴你,即便我今日在此一頭撞死,也不會接受他的施捨,更不會如你所說,做個毫無尊嚴的階下囚!」許皇后怒目圓睜,高舉的那隻手微微地顫抖著,語氣分外決絕。

  「母后……」,晉王卻擡手握住了她那隻手的手腕,固執地哀求道,「母后,兒臣求您了,您一定要活著,無論來日如何,您一定要活下去才行……」

  許皇后還要開口呵斥,裕王卻忽然唇角微勾,道:「皇兄,許國公,你們二人的要求,怕是本殿一個都不能答應。」

  迎著二人的目光,他慢條斯理地道:「許國公方才所說的,實則並不能威脅到本殿不是麼?你既猜到本殿手中有真正的詔書,那便應當知道來日必是本殿繼位,所以今日宮中所發生之事,若無本殿的允許,又有何人敢傳揚出去呢?」

  「所以……」他雙眸微眯,倏然冷聲道:「今日你們幾個,必死無疑。」

  他對許家人和劉淵的恨意,恐怕在場任何一個人都難以想像,許國公竟還敢揚言要他放過?

  憑什麼?

  即便他答應,他的外祖母,他的舅父舅母和母后,還有秦家上百條性命以及當年枉死的百姓和將士恐怕都不會答應!

  眼下他只恨,當年舅父故去時他還太早,沒能學全了舅父的本事,否則今日,他必衝進亂軍之中,親手砍下許國公的頭顱!

  素來鎮定的許國公聞言有一瞬間的錯愕:「你,你當真不顧惜陛下的性命?那為何陛下要給你兵符,還將詔書送給了你?」

  聽他這般問,裕王卻忽然笑了:「既然國公已是將死之人,那告知你也無妨,本殿便讓你做個明白鬼。」

  「國公是否不解為何你們步步籌謀,明明未曾走漏絲毫風聲,卻還是被陛下知道,提前送了兵符與詔書與本殿?國公是否更加不解,陛下明明一直處在昏迷之中,你們的謀劃也不過是近兩日的事,他又是何時命人將這兩樣東西送與了我?」

  說到此處,他忽然轉眸與魏琛對視一眼,笑意更深。

  再看向許國公時,他臉上笑意不減,眼神卻冰冷,竟有些駭人:「自然是因為你們如今走到這一步,盡數在魏琛與本殿的謀劃之中。說來,起初魏琛向本殿建言時,本殿還覺得此舉太過冒險,不當試,但沒想到對付你們這般從來隻手遮天便自認可以肆意妄為之人竟如此好用。」

  「其實說來魏琛當日指控你的那些罪狀,吾等至今都沒找到全部的證據,只是尋到了可以證明你當年夥同地方官員貪墨賑災銀兩的那一部分罷了。所以起初本殿只打算將這些證據公之於眾,要讓你與劉淵心中慌亂,更要讓你許國公在天下人面前名聲掃地,而本殿再從中推波助瀾,任傳言愈演愈烈,你便會從此失信於天下,亦會讓陛下對你心生隔閡,一點一點地冷落了你。如此,吾等便可以一步一步地扳倒你與晉王。」

  「可卻不想突然從寧妃口中得知陛下中毒的消息,魏琛便決定鋌而走險,引你狗急跳牆。於是他親自上殿敲登聞鼓,讓你二人心中惶惶不安,時刻擔心被陛下審出什麼,又擔心魏琛如此有恃無恐,是否手中握有十足的證據。此時,吾等令林老太師親自進宮將那些足以說明你貪墨了賑災銀的證據呈給陛下,陛下本就心存疑慮,見此便會理所當然地下意識相信了魏琛的話,認定當年秦朔安戰敗之事亦是你所為。在這之後,陛下徹底昏迷不醒,寧妃令孫太醫將陛下再次醒來便是最後一次的消息告知皇后,再聯想到那日陛下下令將你與劉淵押送刑部大牢的消息必會有所作為。至於那日國子監學子的請命,便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它讓你們真正下定了決心,殊死一搏。」

  眼看許國公的臉色再也不復先前那般平靜,裕王心中愈發暢快:「至於今日……你們又怎知孫太醫早已是寧妃的人?陛下確實是今日才醒,然而卻比許皇后得知他醒來的消息的時間早了數個時辰,至於後面那些,想必你自己也能猜得出。不過你也不必覺得冤枉,畢竟你我心知肚明,許國公你真正犯下的罪可不止貪墨賑災銀這一樁。為遮掩這樁罪責,通敵叛國,勾結北彧,致使秦將軍與其部下盡數慘死,此後為徹底扳倒秦家又將戰敗的責任盡數推到秦將軍身上,致使秦家滿門被誅,間接害死我母后……這些想必足以讓你心虛。倘若沒有犯下過這諸多罪行,你又怎會如此慌不擇路了呢?」

  孫太醫按許皇后的吩咐用藥令元豐帝醒來,卻比她交代的時間早了數個時辰。元豐帝醒來後,他對其說明了一切,讓他有些詫異的是,元豐帝竟毫不遲疑地就相信了他的話,而後倉促之間親自擬定了遺詔,並托他將其與調令三大營的兵符一併送出宮去給裕王。

  然後他按照提前與寧妃約定好的,藉口命人送藥,將東西交給了前來接應之人。

  而後這兩樣東西先是輾轉到了寧妃手上,最後又到了裕王手中。

  這個過程中,竟無一人發覺有何異樣。

  想明白這一切,許皇后對寧妃頓時恨之入骨,還未等許國公說些什麼,她便似瘋魔一般地嘶吼道:「寧妃!竟是寧妃那個賤人壞了我的好事!我要殺了她,我要去殺了她……」

  說著,她似失了神志一般地就要向外衝去,卻被晉王死死地攔腰抱住。

  她雙目血紅,布滿鮮紅的血絲,髮髻因大幅的動作而散落下來,一頭烏髮凌亂地披散在腦後,擋住大半張白皙的面容,宛如夜裡索命的女鬼,絲毫不見往日母儀天下的華貴風姿。

  裕王冷笑一聲,對此全然無動於衷。

  她今日之痛苦,不過是陰謀敗露的痛恨,又如何比得上母后當年心中悲苦的萬分之一?

  不再遲疑,他唇角微勾,擡起那隻骨骼分明的手,揚聲道:「殺,救出陛下和孫太醫,其餘除晉王外,一個不留!」

  裕王一聲令下,太極殿前頓時陷入慘烈的廝殺中,飛濺的鮮血、濃重的血腥氣味和滿地的斷臂殘肢,看得人不由作嘔,裕王卻只是面不改色地冷眼看著。

  墨翎覷一眼他的神色,有些擔憂地遞上一塊潔白的帕子:「殿下,您掩一掩,此處血腥氣太重,您聞不得。」

  然而裕王卻推開了他的手:「不必。」

  縱然此刻胃中翻湧,令人難受,他心中卻只覺得快意。

  一刻鐘後,整個太極殿前的羽林衛幾乎未曾剩下幾個活口,濃烈的血氣似一場濃重的大霧,壓得人心頭喘不過氣來。

  元豐帝已被人救了下來,只是沒想到,彼時已死到臨頭的許皇后,見他即將為人所救,竟還心心念念著要取他性命。

  她從地上拾起一併打鬥中掉落在地的劍,試圖從背後向元豐帝刺去,卻被人從背後一劍穿胸,當即斃命。

  裕王冷眼看著,只覺得有些可笑,這天下如此多的怨偶,最多的怕是就在帝王家。

  被人扭送到裕王跟前時,晉王的形容極為狼狽。

  他臉上與手上滿是血污,那血還溫熱,是屬於許皇后的。那身屬於親王的袍服上已被劃開了幾個口子,露出內里的皮肉,甚至有幾處已滲出了血絲,可他卻渾然不覺,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一點,口中低聲喃喃著「母后」。

  「皇兄,你可知我為何要留你一條性命?」裕王似乎並不期待他能做出什麼回應,只是自顧自地道,「只因當年秦家出事時,你我尚還年幼,我且算這一切都與你無關。可當年我母后仙去之後,陛下冷落於我,你見我失勢,便唆使幾位皇弟將我推入池中,以致我此後一直病痛纏身,甚至再也張不開弓、拿不起劍。這筆帳,我自然是要與你好好算一算的。」

  他落在晉王身上的眼神變得格外陰翳:「墨翎,去,將皇兄丟入九州池中,好好地泡一泡。不必太久,三個時辰即可,切記,勿要傷了皇兄性命,本殿只需他日後都同我一樣,日日飽嘗病痛之苦!」

  看著墨翎帶著晉王遠去的身影,裕王終於長舒一口氣,轉而看向魏琛,那眼神與方才看向晉王時的眼神大相逕庭。

  他含笑道:「魏琛,這段時日可苦了你了,如今大事已成,本殿要與你把酒言歡三日三夜!當然,本殿需以茶代酒。」

  魏琛同樣微笑著頷首:「好。」

  只是話音剛落,他卻忽然想起什麼一般,看向被擺放在一處的許皇后和許國公二人的屍首,皺了皺眉。

  而後他又看向四周那些尚未被清點的屍體,似乎在尋找些什麼,良久,他迎著裕王困惑的眼神,蹙眉問:「為何不見劉淵?」

  裕王一怔,亦四下打量起來,卻同樣未曾找到劉淵的屍首。

  此處死去的除了來自三大營和金吾衛、羽林衛的士兵,便應當只剩許國公、許氏和劉淵三人。

  可此刻許國公和許氏的屍首已被擡了出來,剩下的劉淵若是還混在士兵之中,憑藉他身上與眾不同的衣衫也應當很好辨認,不會找不到。

  裕王與魏琛同時面色一變。

  裕王當即命令道:「逆臣劉淵趁亂逃走,給我關閉宮門,搜!一旦抓獲,格殺勿論!」

  然而五軍營的人才離開不久,被派去折磨晉王的墨翎卻忽然一路疾奔而來,甫一踏進宮門,他便一臉焦灼地大喊道:「不好了殿下!劉淵挾持了姜姑娘,此刻正在角樓之上,眼下為著姑娘的安全,無人膽敢靠近,您快去看看吧!」

  這幾章應該都會比較長哦~

  註:

  ①文中所用是明代的中央軍制,明代實行的是衛所制,自中央至地方皆設衛、所。其中中央親軍二十六衛,分別是:金吾前衛、金吾後衛、羽林左衛、羽林右衛、府軍衛、府軍左衛、府軍右衛、府軍前衛、府軍後衛、虎賁左衛、錦衣衛、旗手衛(以上舊為上十二衛)、金吾右衛、羽林前衛、燕山左衛、 燕山右衛、燕山前衛、騰驤左衛、騰驤右衛、武驤左衛、武驤右衛、武功中衛、武功左衛、武功右衛(此三衛為軍匠,隸屬工部管轄)、永清左衛、永清右衛);

  ②京營即明朝三大營,分別為:五軍營﹑三千營和神機營;

  ③文中遺詔內容參考明代帝王遺詔,其有定製,主要內容則包括「回溯在位治績、檢討缺失、宣告病篤將終、認定繼位之君、囑託嗣君善為政事、叮嚀內外臣工輔佐嗣君、規定喪禮原則、撫定地方諸王、軍政大員」等(參考文獻:張之佐《明朝詔書規制考:以皇帝遺詔和即位詔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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