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捉蟲)

2024-08-16 21:33:48 作者: 栗舟

  第 112 章(捉蟲)

  感受到殿內一道道或嘲弄、或探究、或憐憫的目光如有實質般地投射過來,魏琛卻依舊一臉淡然,絲毫未見半分驚慌、無措。

  坐在上首的元豐帝將他的一舉一動盡數納入眼底,心中罕見地生出幾分惋惜。

  有才學、有氣魄、有定力,只是可惜了。

  這樣的人才倘若不做出今日如此荒謬之事,日後加以栽培,假以時日必是肱骨之材。

  見魏琛規規矩矩地行過禮,他終於掀開眼帘,坐直了身子,面上瞧不出喜怒,道:「朕記得你,今科狀元。傳臚那日朕還親自誇贊過你,若真要論,你也能稱得上一句『天子門生』,怎麼,你今日此舉是要打朕的臉嗎?」

  這話說的便有幾分重了。

  魏琛連忙垂首,一板一眼地回話:「回稟陛下,臣不敢。只是陛下乃昇平之主,為將我大胤治理成如今這般朗月清風之盛世而日日殫精竭慮、宵衣旰食,臣便更不能放任這天底下有如此大的冤情。還請陛下明察。」

  

  不得不說,這番話說得極有水準,但也極為冒險。

  果不其然,元豐帝當下便臉色微沉:「你如此說,是在威脅朕麼?」

  「不敢,臣只是如此想,便如此說了。在天子的赫赫威嚴面前,臣自然不敢有絲毫欺瞞,也不敢有任何別的心思。」

  「呵」,元豐帝不以為然地冷嗤一聲。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小子看著老實,說話時不卑不亢,瞧著像是生了一副直腸子,可實則鬼心眼子多得很,就跟個滑不丟手的泥鰍似的,一言一行嚴絲合縫,不留絲毫錯處。

  但如此一來,他便更想不通了。

  這樣一個聰明人卻非要跑來殿上敲什麼登聞鼓。

  不得不說,此舉,甚蠢。

  頭又隱隱作痛。

  擡手捏了下額角,元豐帝沒了再繼續糾纏下去的興致,道:「既如此,那你究竟要狀告何人,所為何事,還不快些一一道來。」

  魏琛眸光微動,一撩衣擺,膝蓋重重地砸在太極殿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聽得人心頭一顫。

  舒王立在一側,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起來。

  「陛下,臣要狀告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許國公許璋。十六年前山東多地大旱,蝗災四起,許璋勾結地方官吏,貪墨賑災銀兩,後為免此事暴露,遂私通外敵,致臨江侯秦朔安戰死,秦家滿門負罪被誅。通敵叛國、殘害忠良,置百姓安危於不顧以致朝綱動盪、生靈塗炭,如此罪行,樁樁件件、罄竹難書,還請陛下明察!」

  他言語鏗鏘,每一個字都似千斤墜地,幾有翻天覆地之能。

  原本一臉倦意、高坐階上的元豐帝一瞬間勃然色變,雙目圓睜,「騰」地一下從御座上站起身來:「你說什麼?!」

  與此同時,晉王亦忍不住向前踏出一步,疾言厲色道:「你胡說什麼?!」

  魏琛卻並未理會晉王,只是擡頭看向了元豐帝。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見元豐帝臉上因病痛而本就不多的那點血色頃刻間褪了個乾淨,唇瓣微微抖著,身子前後打了個晃,險些一頭栽倒下去。

  「陛下!」

  一時之間,驚呼之聲此起彼伏。

  幸好沈續站得近些,及時從背後托住了他的脊背,戰戰兢兢地將他扶回了御座上。

  周圍人或多或少投來探究的目光,許璋只一味低著頭,一言不發,然而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那雙黑沉的眸子裡滿是陰鷙,猶如擇人而噬的猛獸。

  「陛下,要不今日便先散了吧?」沈續瞥一眼階下那幾列密密麻麻的腦袋,再看一眼元豐帝如紙一般蒼白的臉色,第一次忍不住僭越道。

  這裡這麼多人,只有他最清楚,陛下此刻雖正坐在龍椅上,但明黃色衣袍下、衣袖中的那雙指點江山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好不容易喘勻了這口氣,元豐帝望著階下那個青年清瘦而挺拔的背影,卻忽然借著沈續的力又端坐了起來,眼神中昭示著某種決心:「不,此事朕必要親自問個清楚。」

  「魏琛,你既如此說,那可有人證物證?」

  「回陛下,臣手中已有部分物證。只是因此事已時隔十餘年,當年與此事有所關聯之人皆或死或散,故而並無人證。」

  此言一出,劉淵心頭一震,難以置信地望向魏琛,額角甚至有冷汗開始冒出。

  怎麼會?

  國公爺分明說他派人盯著,未曾讓任何人查到什麼東西,又怎會有證據落到此人手上?

  若是早知如此,前些日子嫣兒那丫頭說要招他為婿時,他不管怎樣都會將他收入門下,如此一來說不定還可免去今日這場變故。

  只是這魏琛,區區一個翰林院修撰,此前也不過是個毫無背景的落魄書生,又如何有那等本身請得起幫手去查探此事?

  他背後必定另有其人,只是,那人究竟是誰?

  晉王攥了攥拳,終究還是忍不住替許國公辯白說:「父皇,此人純屬胡言亂語。舅父為朝政盡心竭力、對您忠心耿耿,又怎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分明是此人受人指使,故意陷害舅父,還請父皇明察啊!」

  他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然而元豐帝卻只是斜斜地乜了他一眼,語氣極為淡漠地道:「你住嘴,此處沒有你說話的份兒。」

  僅這一眼,晉王便又訕訕地縮了回去,不敢再多說一句,只是憂慮的眼神卻一直落在許國公身上。

  他這般情狀,元豐帝盡收眼底,面上雖不顯,但心底卻又多了幾分不快。

  身為皇子,卻把區區一個許家看得如此之重,成何體統?

  「許愛卿,你可有什麼話說?」

  不再去理會晉王如何,元豐帝轉而看向一直從容立在一旁、至今都未曾出言為自己辯解一句的許璋,語氣不咸不淡地問。

  說這話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忽然屈起一指,一下一下地扣著御座一側的扶手。那聲音落在人耳中,只會叫人愈發緊張。

  「回陛下,臣實在不明白這位魏修撰何故要污衊臣至此啊」,許璋上前一揖,而後看向魏琛、深深嘆了一口氣,語氣間竟還帶有幾分沉痛,「魏修撰,老夫實在不知你受了何人的挑唆,竟將如此重的罪名盡數安在老夫身上。你年紀尚輕,許是還不知道如此攀誣同僚會是什麼下場。老夫看你青年才俊,有大好年華,若是折在此事上實在叫人惋惜,不如就此收手罷!倘若你迷途知返,老夫必竭力為你向陛下求幾分寬宥。」

  此言一出,魏琛眉心一跳,眼底流露出幾分詫異。

  老狐貍。

  倒是他小瞧了許國公。

  果然,能做成當年那般縝密的謀算、還能在犯下如此大罪之後逍遙法外十餘年之人,確實不是一般人。

  「許國公一口便咬定是在下攀誣,不過實情是否如此,還需查過之後才能下論斷。許國公若是心中無鬼,不如就讓此事查個清楚,如此,若是當年之事當真與國公並無干係,那也可還國公一個清白,豈不更好?」他頓了頓,又道,「至於在下,便不勞您費心了。」

  說完,魏琛並未再理會許璋的反應,逕自撇過頭去,不再與他對視,越發顯得固執而狂悖。

  身後眾人一時間暗暗咂舌。

  許國公在朝中專權霸道這麼多年,人人都敬之、畏之,還從未有人敢當面給過他臉色。即便是看不慣他行事、不曾依附於他之人也不會在面上表現得如此直接,卻沒想到今日這一個小小修撰,竟會有如此膽量。

  許璋為官這麼多年,早已練就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無論遇上何事,從來都是波瀾不驚的,可今日卻罕見地生出一股名為「憤怒」的情緒。

  這個年輕人,仿佛就是為了克他而生的。

  對上他那副清冷的眉眼,他竟頭一次生出幾分異樣的情緒,甚至隱隱約約有一絲不安。

  他還要爭辯,元豐帝卻忽然道:「此言倒有幾分道理,那此案便交給三法司來辦,朕親自主理,你二人可有異議?」

  犀利的目光自兩人面上掠過,但顯然最後一句詢問並沒有第二種答案。

  待二人應下,他忽而又轉向魏琛,問:「你既有膽量來敲登聞鼓,那這敲登聞鼓的規矩,該是知道的吧?」

  「是,臣知道。」魏琛答得毫不遲疑。

  敲登聞鼓者,無論有無冤情,一律先廷杖三十。

  「既如此,今日便先散了罷。一會兒廷杖過後,朕便著人直接將你送去刑部問話。至於許愛卿,這幾日便累你多跑幾趟,配合刑部調查此事了。」

  此話一出,朝中大多數人都一臉瞭然——果不其然,陛下依舊還是偏向許國公的。

  晉王和劉淵臉上甚至不約而同地露出一點喜色。

  此案若交三法司審理,那任憑此人手中有多少證據都無濟於事。三法司,那可是他們的天地,落到他們手中,諒他有七十二般變化也定翻不出他們的手掌心去。

  這些即便魏琛背對他們未曾瞧見,亦心知肚明。可縱然如此,他也依舊面不改色,一派從容。

  除此之外,與那些人和魏琛都不同的是,舒王的表情隨著元豐帝的這番話倏然間變得極為難看。他低下頭,勉力忍住即將溢出喉間的咳嗽,面上甚至因此而難得顯出幾分血色,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成拳狀,在旁人不知情的地方,隱忍得很是辛苦。

  眸色卻晦暗如雲翳。

  「不好了,不好了,公子出事了!出大事了!」鄭五駕著馬車一路趕回來,路上有幾次都險些撞到人,好不容易趕了回來,不等馬車停穩,他便急急地從車上跳下來,連奔帶竄地奪門而入。

  阿芸正在廚房試做新的甜品,聞言連忙迎出來,一眼便瞧見鄭五急得滿頭大汗朝院內奔來:「鄭五,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鄭五那張黝黑的臉上滿是細密的汗珠,還來不及喘口氣便焦急萬分地道:「姑娘,出大事了。咱們公子今日去敲了登聞鼓,如今被押進刑部大牢去了!這可怎麼辦啊?!」

  「什麼?敲登聞鼓?!他難道不是去了翰林院麼?」阿芸「唰」地白了臉色。

  她雖不知道大胤律法究竟如何,可憑著從前對古代社會的一點了解也知道敲登聞鼓乃是越級告官,定然是沒有什麼好果子吃的。

  而能讓魏琛去敲登聞鼓的事……只能是秦家!

  她雙腿一軟,就要癱倒下去,幸而被鄭五一把扶住。

  良久,她才似終於緩過神來一般,看向鄭五,強自鎮定道:「鄭五,你細細與我說一遍,究竟是怎麼回事。」

  昨日表哥那樣晚了還叫他前去議事,她便知朝中定然出了什麼大事,可沒想到竟然是秦家那件事。

  他一貫心有成算,為何此番突然行事如此莽撞,竟然去敲登聞鼓?他們先前不是說好要徐徐圖之的麼?

  「今日一早,我們行至官署時公子卻忽然說要轉道入宮。我當時還以為是陛下召見或是公子要去當值,畢竟自公子開始入宮上值以來,進出宮中的次數怎麼說也有個三五次了,故而我並未放在心上,依言便改了道。可誰知等入了宮才知公子竟然是要去敲登聞鼓!之後,陛下便召見了公子,然後公子就,就……未能隨我一同回來,被關進了刑部大牢。」

  說完,鄭五羞愧地低下了頭。

  此事他也有錯,若非他未能及時察覺,將公子送去了宮裡,也不會出這麼大的事。

  「無妨,你不必覺得自責,此事與你無干。魏琛做事一向有自己的道理,他若是打定了主意這麼做,即便你提前知道也是勸不動的,所以你無需放在心上。」

  眼前的少女透露出在她同齡人身上鮮少能見到的鎮定。她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可目光卻沉著而冷峻,讓鄭五慌亂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姑娘,那咱們眼下該怎麼辦?」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阿芸一邊默念,手心中已攥出了一把冷汗。

  她遠沒有鄭五看到的那般冷靜,然而此時此刻,她只能強迫自己表現出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

  「此事你先不要告知他人,若是讓我阿爹和大哥大嫂知道,說不準還會惹出其他亂子。若他們問起,就說這幾日上頭交代了許多公務,魏琛需得在官署里忙上幾日才可回家。現在,你先陪我去個地方。」

  此事若說有誰知道的最清楚,那定然是她那位如今已貴為裕王的表哥!

  馬車在那片熟悉的樹林外停下,然而此次阿芸卻無心再去欣賞周圍的景致。

  她提起裙擺匆匆下了馬車,丟下一句「你先在此處等我」,便循著記憶向樹林深處跑去。

  然而竹屋門打開時,她卻大失所望。

  開門的人是徐先生,裕王並不在此處。

  聽到這個消息,阿芸臉上瞬間露出失落的神色,當下便要轉身離開。徐先生卻忽然叫住了她:「殿下叫我轉告你,你且放寬心,魏琛自會沒事。這段時日你也勿要來找殿下,否則恐會為有心之人所察覺,反倒對魏琛不利。」

  她說完,便打算闔上門,阿芸卻忽然一把將抓住了門框:「那殿下可有說,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牢中必定又髒又亂,他那樣愛潔的人定然吃不好也睡不好,能否求殿下幫我想想法子,讓我進去見他一面,給他送些東西?如此我也能稍微安心一些。」

  看著少女眼底幾乎要溢出來的擔憂,徐元霜輕嘆一聲。

  她還從未見這個丫頭如此慌亂過。

  她素來都是那般從容鎮靜,似乎不論遇到何事都有主意,又何曾像現在這般?

  「此事不是我所能決定的,我只能替你問問殿下。你放心,殿下說了他不會有事那便定然不會有事,你只管在家候著便是。」

  頓了頓,她又低聲囑咐道:「近日朝中不太平,恐要出事,你近日若無事,定要安安分分地待在家中,切不可隨意四處走動,記住了沒有?」

  她說這話時,神情不復平日裡的淡漠,顯得有些凝重。

  阿芸點點頭,然而實則卻並未聽進心裡去,心底依舊掛念著魏琛眼下的處境。

  拐過一條長長的、漆黑的甬道,前頭忽然多了許多星星點點的光亮,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是兩列牢房外吊著的油燈。

  燈上草芯潦草地斜插著,幽幽的光亮晦暗得似乎隨時會熄滅,遠遠望去越發叫人覺得可怖。

  即便已來過幾次,劉淵還是不由覺得腳下生寒。

  一邊走著,他一邊問:「那人眼下如何了?」

  獄卒諂媚地伏低了身子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答道:「那人身子弱著呢,忒經不起折騰,今日廷杖之後便燒起來了,至今仍昏迷不醒,您看……要不要給他請個郎中?」

  他們這些人雖一貫阿附上官,但此案畢竟是陛下親自交代下來的。倘若陛下還未親自提審,裡頭那人便被折騰死了,那他們這些人也必定脫不了一個失職的罪名。所以即便能為了討好劉淵而按他的心意多折磨那人一些,可也得顧忌著這中間的度才行。

  正因為如此,眼下他心裡正惴惴著,生怕劉淵命他們不許叫郎中給那人看診,再弄出個好歹來。

  幸好,他正忐忑,便忽聽得劉淵意味不明地道:「郎中自然是要請的,畢竟是朝廷命官,你們怎可怠慢?即便真要躲懶兒,也該等陛下提審他幾次之後才是。」

  這獄卒早已在這刑部大牢看守了不知多少年,此刻瞬間心領神會,臉上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多謝大人提點,小的明白了。」

  「唔,冷,好冷……」凌亂的草垛上,一人形容狼狽的蜷縮著,明明是酷暑天氣,他卻冷得不住發抖,墨發因額角的冷汗而緊緊地貼在鬢邊,越發顯得他臉色無比蒼白。

  那雙燦若寒星的眸子此刻並未睜開,一雙濃密的劍眉痛苦地緊鎖著。

  今日行刑之時,魏琛在殿上所穿的官服已被勒令褪去,此刻身上只剩一件純白的裡衣。

  如今正是仲夏時節,裡衣本就做的單薄,此刻他背後的那塊白色已盡數被大片大片的殷紅掩蓋,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那般深紅,灼得人眼生疼。

  今日朝會一散,便有宮中侍衛將魏琛帶至太極殿前行刑,那般粗重的刑棍,看得裕王一瞬間便紅了眼眶。

  那些人得了元豐帝授意,更是卯足了勁地將板子往他身上招呼。

  男子小臂一般粗的刑棍高高揚起再重重落下,每一下都發出沉悶的、撞擊皮肉的聲響,聽得人頭皮發麻。

  裕王眼睜睜地看著他身上的白裳一點點被染成穠艷的鮮紅。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偶爾控制不住地自喉間逸出幾聲悶哼,縱然額角已青筋暴起,也未曾喊過一聲痛。

  他最後險些忘了他們此番謀劃的大事,想要不管不顧地衝上前去,然而卻在那一刻,看到那人勉強半睜著那雙幾乎被汗水糊住的鳳眼,無聲地對他道:「此事切勿……讓阿芸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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