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捉蟲)
2024-08-16 21:33:19
作者: 栗舟
第 90 章(捉蟲)
二月初九,五更一到更夫便踩著深重的寒氣敲著梆子從巷口走過,那聲音透過窗紙,直直地傳入阿芸夢中。
她猛然睜開眼,望著眼前渾然一體的這片黑暗木然地靜默了半晌才定住了神、徹底清醒過來——
這輩子她還從未起得這樣早過。
於一團漆黑中摸索著拿到了外衣,動作極輕地披上後阿芸悄然離開房內。
今日是春闈第一場,卯時一到貢院便會開門,開始允准所有應試者入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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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貢院之中,每間號舍都並未提前分配給這些舉子,而是需要自行占位。如此一來,正式的春闈開始之前,這些舉子們便已要有一番爭奪了。
起初知道這事時,阿芸頗有些詫異:如此一來,難道不會因為兩名考生同時爭奪同一間號舍而引起爭執混亂麼?
但魏琛繼而便笑著向她解釋了一番:「號舍里除了有負責巡視看管的考官之外,還有兵部官員帶人維持秩序,如此一來自然不敢再有人造次。」
不過即便如此,往年也依然有舉子為了爭奪號舍而險些鬧出亂子的事。比如,為了搶先一步進貢院而你推我搡,發生踩踏,險些有人在其中丟掉性命。
畢竟號舍的好壞實在對這些舉子在考場上的發揮有莫大影響。
如今只是二月,天氣依舊寒涼,若是搶上一間背風的號舍那自然這幾日都要比旁人好受許多;除此之外,舉子們一連三日兩夜都要待在貢院裡做文章,期間不可離開半步、期間吃喝拉撒亦都是在貢院解決,也因此貢院裡建有茅廁,若真是不得不在一間靠近茅廁的號舍待上三日,那這三日的艱辛可想而知。
而倘若真的要在極為惡劣的環境中應試,任才學再出眾恐怕都無法全數發揮出來。
好在春闈這日素來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但凡非孤身一人前來應考的舉人都可命家中之人待貢院大門一開便衝進去替自己用考籃搶占號舍,這些舉子本身便可在門口監門官處等待核查身份。
因此,前兩日阿芸便早已同鄭五說好,初九這日鄭五早早便帶上魏琛的考籃去貢院外候著,先占上一個絕佳的位置,只待貢院大門一開便沖將進去。而阿芸則負責為魏琛做一頓極豐盛的早飯,之後再檢查一番還有沒有其他落下的物件,待一切都收拾妥當便陪魏琛一道前去貢院。
而此刻阿芸剛起身,鄭五卻想必已然在出發去貢院的路上了。
至於魏琛,阿芸已特意提前同他說了,要他安心睡著,什麼都不必擔心,等寅時正刻她自然會來叫醒他。
輕輕閂上廚房的門,阿芸先在身前系上抹裙,又將袖口向上捲起,露出兩條藕節似的小臂,拿出兩根細細的帶子乾淨利落地將衣袖系在了上臂。
她昨日已提前備好了這三日魏琛的飯食,大多都是胡餅、火燒這種抗餓頂飽的吃食。
考試這三日不能吃些好的,阿芸便想著今早這一頓定然要做得豐盛有營養些。
先做一道羊肉蒸餅,將提前醃好的羊肉放入香料和佐料翻炒出肉香,而後倒入鍋中加進幾塊冰糖再用文火慢煮。不多時,濃郁而熟爛的肉香便裹著燎人的熱氣緩緩溢出,顏色深紅的肉汁均勻地飽蘸在每一根細嫩的肉絲上頭,再一齊被填入綿軟的蒸餅中,看得人食指大動。
羊肉咸香,但吃多了會有些油膩,阿芸便又做了一道雞絲豆腐湯和一道清炒口蘑。
口蘑清鮮爽口,可解葷膩;而豆腐則軟嫩爽滑、入口即化,又帶著幾分雞湯的鮮美,一口下到胃裡叫人舒爽得不由發出喟嘆。
除此之外,阿芸還特別備了一道此刻做來再合時宜不過的糕點——定勝糕。
先前她做定勝糕是為了售賣掙錢,這次卻實實在在地是為求個好兆頭了,所以阿芸頭一次在那定勝糕上用手親自一筆一划地劃出了「定勝」二字。
她的字並不好看,即便已經在這裡生活了不短的一段日子,也依然沒有多少長進。但即便如此,她仍希望她的心意能表現得真誠些、再真誠些。
她從前不信神靈,可此刻卻有些迫切地渴望著有神靈存在——最好能聽見她的祈願,保佑魏琛蟾宮折桂、所願皆成真。
阿芸坐在提前幾日雇好的馬車上,陪魏琛一起來了貢院。馬車踩著越行越緩的步調,停在了街口。這條街本算得上寬敞,但隨著舉子陸陸續續地候在了貢院門口,也變得擁擠起來。
「外頭冷,你留在車上,就別下去了。」魏琛擡手替阿芸緊了緊身上的大氅,溫言叮囑道,言語間並未露出分毫緊張的神色。
阿芸卻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搖頭淺笑:「不,我想親眼看著你進去。」
雖然知道依魏琛的才學,考取功名應當不是問題,但阿芸依舊不由得緊張。畢竟魏琛先前沒直接接下二皇子拋來的橄欖枝,不知是否會惹來這位殿下的記恨。
不過會試這般要緊的考試,若真出了什麼岔子,連禮部的主考官員都要被牽累,想來那位殿下應當還不至於如此瘋狂吧?
阿芸心底隱隱有些不安。
二月的風依舊吹得人有些發顫,她剛下馬車便被寒風拂亂了鬢邊的幾縷髮絲。
魏琛擡手輕輕替她將髮絲撥到耳後,附耳上前,卻只低低說了兩個字:「放心。」
她仰起小臉,對上他那雙漆黑狹長的鳳眸。從這個角度去看,他眼瞼微垂,斂去了上挑的眼尾隱約透出的鋒銳,目光柔和而堅定,讓人不由安下心來。
阿芸似乎略略思索了一瞬,忽然一手搭上了他的緊實的肩。那雙清透的鹿眼微闔,櫻唇在下一刻印上男人的唇畔,一觸即離,快得險些讓魏琛以為是他生出的錯覺。
「我等你」,少女柔嫩的嗓音似貓兒軟軟的肉墊倏然蹭上了他的心尖,惹得他心頭一顫。
似乎是那一句讓她「放心」的保證起了作用,阿芸打消了親自目送魏琛進場的念頭,紅著耳根匆匆上了馬車。不等魏琛再說些什麼,她便催促著車夫調轉車頭原路返回。
*
月色如水,重重宮闈之中那些隱匿在暗處的角落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仁壽宮卻依舊燈火通明。
層層疊疊的裙擺曳地,描金緞面上頭滿繡華貴的鳳羽,青花卉紋八角燭台上微微搖晃的光將明暗交織的翎羽映照得宛若活物。裹在寬大衣袍里纖細的身影安靜地伏在几上,露出一半白皙的側顏。
外頭更漏聲「滴答」作響,接連不斷。守在殿門口的兩個宮女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看了一眼殿內那道身影,對視一眼,又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無奈與心疼。
「你說娘娘何必要如此固執?自從出了那事……陛下幾乎夜夜留宿永寧宮已是人人都心照不宣的事了,偏咱們娘娘這般固執,明知道陛下不會來還日日都要等到近子時才肯回去歇下。娘娘如今已是後宮之主,又何必要如此自苦?即便陛下不怎麼來,只要娘娘還是中宮皇后便沒人能奈何得了咱們仁壽宮,既然如此咱們安安心心過自己的日子不好麼?」那瞧著年紀更小些的宮女蹙起眉,眉宇間帶著說不出的愁苦。
同樣穿著宮女服制站在她對面的女子氣度卻明顯要更沉靜些。
藍瓔輕嘆一聲,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娘娘對陛下的痴心,否則當初也不會做那種事了。且娘娘自幼便性子固執,聽不得旁人勸,她打定主意的事誰來說都是無用的。先別說了,既然娘娘要等,那咱們候著便是。」
終於等來子時,兩人連忙朝殿內走去。
藍瓔輕拍了拍許皇后的肩膀,柔聲輕喚:「娘娘,已是子時了,您去歇著吧。」
她連喚了數聲,眼前伏案而睡的人才終於朦朦朧朧地睜開眼:「唔,已經這麼晚了?」
她擡起臉來,那張臉因生得有些過於艷麗而甚至比常人更多了幾分侵略性,掩去了方才她身上難得一見的恬靜柔和,如春日裡那一樹桃花灼灼,讓人移不開眼。
她家世好、又生得好看,所以自幼性子也倨傲,總是比尋常閨閣女子更強勢些,出閣前還常常與兄長們一較高下。
可恰恰就是這份爭強好勝,讓她一直為元豐帝所不喜,哪怕他們自幼相識。
剛醒來,她聲音還有幾分低啞:「今夜陛下,又宿在永寧宮吧?」
看身側兩個宮女不約而同地沉默著低下頭,許皇后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儘管早就再清楚不過,她仍舊心底有些發涼。
藍瓔離得更近些,隱約聽見她喃喃了一句:「陛下,你便那麼喜歡她麼?就連一個贗品都讓你這般重視?」
她不由心頭一顫,慌忙低下頭。
她是娘娘當初從許家帶去的王府的,跟著娘娘已有二十多年,自然知道娘娘口中的那個「她」並非如今永寧宮的主位,而是十幾年前便已仙逝那位——
永寧宮那位主子生了一雙好眉眼,像極了先皇后。
否則,即便她再受寵,娘娘當初也不會對她一個小小的昭儀下手。
只是若要她說,娘娘當初那步棋實在是走的太險。而倘若沒有那件事,陛下也不會像如今這般冷落娘娘……
她正暗暗出神,許皇后忽然擡起手,淡淡道:「走吧,回去就寢。」
藍瓔連忙回神,攙起那隻塗了蔻丹、顏色嬌妍的一向被精心養護著玉手,緩緩向寢殿走去。
重重紗帳放下的那一刻,永寧宮內殿裡那個溫婉柔美的女子正安靜乖巧地依偎在元豐帝懷中,細聲細語地同他說著話。
「陛下,年前臣妾同您提起的那事您考慮的如何?可得給臣妾句準話呀。臣妾那侄女如今年已十八,若是再不定下親事怕是都要在家待成老姑娘了,臣妾斗膽,求陛下能眷顧一二。」
她入宮的年歲晚得多,比許皇后要小十多歲,更比元豐帝小了將近二十歲,如今也不過才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再加上她本的長相本就顯得年輕些,此刻在元豐帝面前撒起嬌來竟也不讓人覺得違和。
看著懷中女子烏黑的發尖,元豐帝自心底發出一聲輕嘆,眼底的溫存忽而被波瀾不驚的漠然替代大半。
然而他說出口的話卻依舊帶著狎昵:「姝兒說笑了,崔家丫頭有你這樣才貌雙絕的姑母,又怎會一直待字閨中呢?朕這些日子猶疑不決,就是覺得將崔家丫頭許配給老六那不爭氣的怕是委屈她了。他性子太軟弱,身子又不怎麼康健,哪裡算得上是良配?」
元豐帝本就生得俊朗,一雙似笑非笑桃花眼總是瀲灩多情,加之他並不顯老態,如今看上去也不過四十上下,所以即便已是天命之年,說出這樣的話依舊能擾動人心神。
果然,寧妃仰起頭,柔美的下頜微微擡起,看向他的眸光中滿是情意。
元豐帝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露出滿意的神色。
寧妃斂去眼底的冷意,柔聲懇求道:「哎呀,陛下說的是哪裡的話,六殿下是陛下之子自然不會差。即便是身體孱弱了些,宮中如此多太醫名手,細細將養著便是,總有一日能康健如初的。只是……
她話音一轉,依舊不曾鬆口:「落兒的婚事卻不可再耽擱了。陛下,您便看在她一片痴心的份上成全她的心意吧,她一個姑娘家都親自求到我這兒來了,我這當姑母的實在是心疼。」
「罷了,你既說是崔家丫頭有這份心意,那朕回頭便挑個好日子,同崔侍郎知會一聲,就為他們擬旨賜婚吧。」他眸子精光一閃而逝,然而寧妃只顧著為辦成此事而欣喜,全然未曾看見。
倘若六殿下婚事一成,便可順理成章地讓前朝為他請旨封王了。
明明六殿下早已加冠兩年有餘,陛下卻遲遲不下旨封王,反觀僅比六殿下年長了兩歲的二皇子卻早在及冠那年便被賜了封號,封為晉王。
正是如此明顯的冷落和厭棄才讓前朝那些早已被六殿下的寬厚、仁孝和才幹所折服的大臣仍處在觀望之中,遲遲不敢站隊。
也正是如此,他們才不得已想出了這個法子。
只是如此一來,她便要對不起落兒那孩子了。
如今她只求將來有一日她知道了真相,還能寬恕她、認她這個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