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捉蟲)
2024-08-16 21:33:19
作者: 栗舟
第 89 章(捉蟲)
正月初六日,一大清早南市七千多家鋪子便大多都陸陸續續掛起了旗幡,各色旗幡被颯颯寒風吹得獵獵作響。
年節剛過,街市上不比往日那般熱鬧,多少顯得有些冷清,不少鋪子門前都門庭冷落。
阿芸這間酒樓的生意相對來說卻還不錯,只因年節之前她就曾提前做了預熱,在門口立了個「年後開店前五日凡進店飲食者削價五成」的牌子。
不過即便如此,比起年節前那段時日,她依舊還是清閒了不少。於是阿芸便盤算著提前替魏琛準備著下月春闈之事。
鄉試過後的第二年二月,便是春闈。春闈共考三場,卻足足要持續九日,分別在初九、十二、十五日,每三日一場,但每場的這三天期間卻始終不允許出貢院,需得一直待在號舍之中。號舍本就條件簡陋,還要一連待上三天兩夜,不許挪動,如此一來自然更耗人心神,比那般一口氣考完的要更煎熬許多。
阿芸原本對科舉的了解僅限於從普通的生員到考中進士所要經過的這幾場重要考試,卻並不知道真正要上春闈科場的士子到底都需要準備些什麼。
前兩次院試和鄉試因考的時日短、也沒有春闈這般重要,所以她只是提前為魏琛準備了筆墨,甚至就連買什麼樣的筆墨都是從筆店和墨齋的掌柜那兒問來的。
此番春闈卻不同,若說科舉是青雲梯,那這春闈便是那最後一步。
一步邁過這道門檻,此後便是另一番廣闊天地。
想了想,阿芸特意請了崔雲落一同置辦那些春闈所用的物什。
她想著崔姐姐雖也不是讀書人,但好歹是世家貴女,想來各種貴重的東西她應當都是見過的,總比自己一竅不通的好。
這幾日阿芸特地同常來酒樓的那些文人名士提前打聽了些春闈要準備的東西。一問才知原來自己提前一月著手準備已是不算太早的了。
只因春闈不僅需要準備筆墨紙硯和筆洗、水注這樣一些必備的文具,還需避免考卷摺疊和污損油布卷袋、油燈、考籃、挖補刀、漿糊、小凳、衣竿、水筒和門帘等,就連吃食都需自備。且二月雖已開春,但還需提防倒春寒,必須備上厚衣、護膝、手圍這些禦寒的物件,否則萬一著涼受了影響可不是小事。
如此一看,這個時代的舉子參加科考確實要比後世學子的考試更艱難許多。
阿芸掀了帘子率先下了馬車便自然地轉過身朝馬車內的人伸出了手,想著接應一把。
然而她一打眼,卻忽然無意間瞧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宋大哥?」
此刻這家鋪子門前來往的行人並不多,所以即便阿芸這句話的音量並不怎麼大,宋既明卻依舊聽見並轉過了頭來。
然而他一打眼,看見的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眼前的女子身上罩著一襲寬大的月白色狐裘,衣領處鑲著一圈白色絨邊,襯的那張臉瞧上去還不足他巴掌大小。她穿著考究,只是面容生得卻不怎麼精緻,唯獨那雙眸子亮得驚人,讓人過目難忘。
但再細細看一眼,宋既明心下忽然生出幾分怪異之感——倘若忽略掉這雙過於出眾的眼,這女子的面容乍看十分平凡,放在人堆里必是「泯然眾人」的那一類,哪怕是方才見了也會轉眼就忘,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刻意將她的樣貌模糊掉了一般,可正因為如此反倒讓人生疑。
然而當她臉上露出一抹神情令他頗為熟悉的笑,唇邊亦隨之顯出兩個乖巧的梨渦時,宋既明靈光一閃,忽而恍悟。
他年節前才去過他們家宅邸,可當時弟妹的面容還不是眼下這般模樣的啊。
彼時宋既明見到阿芸的第一眼還晃了下神。
自老魏院試得了頭名之後,這還是他頭一次再見他家這位貌美的小娘子,而這之間足足隔了一年多。
這一年裡,阿芸早已不像剛穿來時那般需要節衣縮食,自然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瘦弱;且隨著年紀的增長,她不僅身形抽條,五官也張開了。肌膚欺霜賽雪、身姿纖穠有度,雙瞳剪水、面若芙蓉、艷如桃李,端的是嬌妍大方。如此容貌,實則與秦夫人只有五官上相似,和她溫婉柔美的氣質大相逕庭,反倒更肖似林夫人些。
當時驚艷過後,宋既明便私下裡頗有些艷羨地對魏琛說他撿到寶了,這般樣貌的美人即便是放在東都城的一眾貴女之中都是不落下風的。
魏琛知道阿芸身世,頓時心中冷嗤——倘若不是秦家遭難,否則東都大半的貴女怕是都無法與阿芸相提並論。
可他面上卻只是噙著淡笑,即便宋既明從他眼底捕捉到了幾分自得。
見宋既明張了張口正要出聲,阿芸忽而擡起食指抵在唇邊,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知道宋大哥想問什麼。
但雖然此刻周圍人並不多,可畢竟是在街上,還是小心些免得被有心人聽去了的好。
宋既明瞭然地頷首,他正要走上前去,馬車上卻忽然又下來一個少女。
崔雲落順著阿芸目光的方向望去,疑惑道:「阿芸,你放才在喊誰?」
阿芸正要開口,她卻突然錯愕道:「宋公子?你怎麼也在這兒?」
宋既明看清她的面容,雖也有些意外,但卻並未像崔雲落這般表現的這樣明顯。
他笑著上前一揖:「原來是崔姑娘,我來東都書院求學,沒想到在這兒還能再碰到姑娘。」
看著兩人自發地寒暄起來,阿芸多少有些詫異。她對崔姐姐和宋大哥兩人相識之事頗感意外,她認識崔姐姐和宋大哥的時日都不短了,但一直不知道此事。今日三人卻一起在此碰見了,緣分當真奇妙。
只是不知為何,她隱約瞧著崔姐姐這樣素來活潑、從不在人前露怯的性子此刻卻竟似有些拘謹?
見此,阿芸那雙清凌凌的眸子忽而看向了宋既明:「宋大哥,你和崔姐姐從前便相識嗎?」
宋既明輕笑一聲,解釋道:「我有兩個侄兒,如今都已是十歲左右的年紀,前幾年剛到了開蒙讀書年紀我父親便專門延請了先生在家中坐館。後來縣裡有幾家適齡的孩子也來了我家聽先生講習,林大人的小公子也在其中。崔姑娘來府上接小公子散學歸家時,我們曾有過幾面之緣。」
崔雲落附和著輕輕頷首,為他的話佐證。然而阿芸卻敏銳地從她低垂著頭、斂眸沉默不語的姿態中讀出了幾分失落的意味。
她眼底閃過一抹深思,意味深長地看了宋既明一眼。
方才她便覺得崔姐姐一擡眼瞧見宋大哥的那一瞬,眼神都亮了亮,神色間不僅有驚詫,更夾雜著喜色。
只是若真是如此,宋大哥又真的會傾心於崔姐姐嗎?她聽魏琛提起過,宋大哥雖然不是那等眠花宿柳的好色之徒但卻也有一些紅粉知己,都是清一色溫柔體貼的佳人,崔姐姐這樣的性子卻恰好與之相背。
不過眼下也還不著急,陛下那邊遲遲未再聽動靜,想來也還在思量當中。等陛下再次同崔伯父提及此事時,崔姐姐再定下親事也是來得及的。
低聲用「先前在儀封遭遇了齊盛帶人搶食方之事,如今自己容貌過於惹眼恐招來是非」為由同宋既明解釋了一番她為何在外要改裝之後,阿芸還順帶著請他幫了個「小忙」。於是,宋既明莫名其妙地就加入了「置辦魏琛春闈用品」的大軍。
阿芸找他倒確實是找對了人,他雖不像魏琛那樣一心向學,但實則在學塾里一貫也不算是差生,只是因為為人憊懶所以不願意在讀書這件事上多花心思,可其實學問做的也是中上的。再加上他素來不是節儉之人,即便課業不是最出眾的,在筆墨紙硯這些文房用具上也一貫都要挑最好的,自然知道裡面的門道。
有了宋既明這個「行家」,阿芸頓感省心不少。最後一天下來,除卻晌午去酒樓用飯的那一個多時辰,統共不過花了兩個多時辰的功夫,他們竟就已買齊了三樣東西,這比阿芸之前預料的情況好了太多。
月上柳梢時,宋既明與兩個姑娘家告辭,自己一個人往與崔府相反方向走去。
年節之前三日,宋員外和宋家大哥一行才終於趕在元日之前匆匆回京。前幾日新年大朝會,朝中有不少人才第一次見到這位新任僉都御史。許多人都以為是朝中多了一名新貴,只有年紀略大些的官員才知道他是多年前因病辭官回鄉下養病去了的那個宋僉事和永寧伯次女之子。
因東都地價一貫奇高,有些官階較低、俸祿較少又並非世代累居東都的官員甚至還要靠租賃宅院才有宅邸可以棲身。而宋員外本也是靠科舉才走上仕途的寒門士子,自然在東都沒有什麼房產。
即便後來他官至正五品,也只能買下一個三進的普通宅院,要想多寬敞氣派顯然是不可能的。幸而後來他與宋夫人成婚後,永寧伯給次女陪送了不少嫁妝,後來宋夫人便將原先的宅院賣了又添錢買了座新的宅邸。
如此不易才得來的宅子,前去儀封之時宋夫人自然是捨不得賣的,更想著將來若是再回東都還得回來住著,所以還專門留了人看顧。果不其然,他們一家在儀封待了四五年的光景便回來了,也多虧了宋夫人當年想的如此周到,否則一家人恐怕真的要拖家帶口地去住客店了。
宋員外一行人一到東都,宋夫人便帶著兒女一起回了宋家。此刻宋既明去的方向,便是宋家在善安坊的府邸。
自上了馬車,崔雲落便一直低垂著眉眼,一言不發。
阿芸心下對先前的猜測愈發肯定了幾分。今日自宋既明同她解釋完他為何與崔姐姐相識後,崔姐姐便一直有些低落,想來是對他輕描淡寫的一句「有過幾面之緣」有些介懷。
正當阿芸思索該如何委婉而又不動聲色地勸慰幾句時,崔雲落卻忽然抿了抿唇、有些難為情地問:「阿芸,你可知……宋公子是何時回東都的?」
「唔」,阿芸略略思索了一瞬,道:「應當是去年秋天?我聽魏琛說他與宋夫人和宋家姑娘先來的,似乎是要為外祖母永寧伯府的老夫人祝壽。宋員外和他兄嫂、侄兒都是元日前幾日才進京,且魏琛還告訴我說宋家大哥此番是回京任職的,想來日後宋家便會一直留在東都了吧。」
「永寧伯府老夫人壽宴?」
聽到此處,崔雲落將這幾個字在口中緩緩咀嚼了一遍,一時間看著前頭掛著的車簾愣愣出神。
她心頭堵了一口氣,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原來他是永寧伯府老夫人的外孫,那想必那日老夫人壽宴他定然是在等吧?可她卻因怕母親又藉故為她引見一些京中年輕的世家子弟而稱病婉拒,只讓母親一人去了。否則那日她就該見到他的,說不定還能同他說上幾句話。
可是——
她忽而又想起今日他說他們只有過幾面之緣,於是這念頭又散了。想必即便是見到了,他也只會對自己笑笑而後便轉身利落地離開吧?
不知怎麼,她忽然想開口同阿芸說一說。
她道:「阿芸,你知道嗎?其實我同宋公子並非只是像他說的那樣僅有數面之緣,我……我從很早之前便認識他了。只是那時我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那是舅舅被貶至儀封之後,她從舅舅家小住回來卻在京郊遇上了一夥賊寇。
他們起初只是想搶奪財物,可後來見她坐在馬車裡便動了歪心思,想將她擄去。而那次她身邊帶的護衛並不多,只有七八人,自然難敵一夥經驗豐富的賊人。
就在她心生絕望之時,宋既明正巧路過那裡,卻毫不遲疑地選擇出手相助。
後來想想那日他穿的勁裝和肩上背著的弓箭以及身後隨從的馬上那些紮好的麻袋,彼時他大約是剛從郊外的獵場打獵回來。
她那日的運氣真是好,倘或他再早一步或晚一步,她大約都是活不成了。
那日仿佛從天而降的宋既明,於她而言簡直就像天神一般。所以即便後來她再次在儀封遇見他,知道他是縣裡宋員外的次子,也知道他為人浪蕩不羈、身邊從不缺紅粉佳人,卻仍然對那一日救她於水火的那個少年念念不忘。
聽完這些,阿芸一時間十分詫異。
沒想到崔姐姐和宋大哥之間還有這般淵源。她更沒想到以崔姐姐的性子,如此愛慕一個人卻會選擇憋在肚子裡不向任何人吐露,她還以為她會和其他閨閣女子不同,爽快地坦誠心意然後直接追求呢。
阿芸抿了抿唇,還是有些不解:「可是……崔姐姐,若是如此那為何崔伯母這兩年提及你的婚事、讓你與那些世家子弟相看時你卻不告訴她呢?崔伯母如此疼愛你,想來也不忍心看你明明有所愛之人卻不能得償所願的。」
「阿芸,你不懂。崔家在東都也算顯赫,但就是因為太過顯赫所以我與他才更加不可能。崔家如今的風光全靠世代累積,且越是風光便約需要小心經營,所以不論是當初的姑母還是如今的我,我們的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爹娘疼我、寵我,或許也因此而私心裡想讓我嫁一個自己歡喜的人,可實際上就連他們也沒辦法全然決定我的婚事。所以當我知道他家世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和他……是沒那種可能的。我如今不願意聽從我娘的話去相看、去議親,只是任性地想再多拖幾年而已。」
崔雲落深知她如今年已十九,即便東都有身份的貴女大多都比平民女子出嫁的年紀更晚些,她也已經算晚的了。所以從她回東都起,崔夫人便私下裡打聽各家子弟。就算寧妃沒有起念讓她嫁給六皇子,想來她離定下親事的那一日也不遠了。
而她說那番話時,簡直通透得讓人心疼。
「即使……宋家大哥如今已官至正四品僉都御史,也不行麼?」
她輕輕搖了搖頭,長長的睫羽輕顫了顫,似被雨水打得左右搖動的花枝,脆弱可憐。
倘若如今升至僉都御史的是宋既明本人,大約還能試上一試。可宋既明素來自由浪蕩慣了,於仕途本就無意執著,他當初讀書甚至都是被逼無奈,如今打著來書院求學的幌子更多的也是為了與魏琛在一處。
若說他多少有些興趣且擅長的,大約弓馬騎射還算得上一樣。他還跟宋員外提過要從軍,被駁回後也便作罷了,這興趣自然也並沒有多麼濃烈。
宋家大哥曾經便直言,他這般性子實則最適合出家去做和尚——無一事執著,無一事用心。
當真是心無掛礙。
宋既明聞言卻只是渾笑兩聲,道∶「大哥,這可不行!出家人不可食葷腥,那我這人生豈不是少了許多趣味。」
險些氣得宋員外一個仰倒。
這樣的性子,要他能掙出幾分功名簡直比登天還難。即便他有意求娶崔雲落,崔家又怎麼能看得上。
阿芸一路思索,臨下馬車時卻倏然轉過頭來對崔雲落正色道:「崔姐姐,我還是覺得你需得試一試,說不定宋大哥會對你產生情意呢?且他也算是官宦子弟,能蒙父蔭,無需走科舉一途便可授官任職。萬一他雖然無意科舉但卻頗有實幹,不出一兩年便能有些實績,受到朝廷重用,讓崔家青眼了呢?」
「這……」
阿芸如此一說,崔雲落竟真的有幾分動搖。雖然理智告訴她這種可能簡直微乎其微,不亞於自欺欺人,可是萬一呢?萬一上天真的又眷顧了她一次,就像當初她於絕望之中等來了宋既明一樣,她真的能得償所願呢?
「崔姐姐,倘若你連嘗試都不嘗試便順從了家裡了安排,嫁給一個素未謀面、毫不了解的人,你難道不會覺得遺憾、來日不會後悔嗎?」
倒不如試一試,若是不成也好徹底死心,畢竟長痛不如短痛——
這是阿芸沒說出口的話,崔雲落卻接著她的話便想到了。
是啊,若是不成她也好徹底死心了,總好過日後每每想起此事都備感煎熬。
馬車停在坊門口,阿芸從車上下來,才轉身要走,車簾卻突然被掀開。
崔雲落從馬車內探出身來,眉眼彎彎,臉上終於有了多日未曾顯露過的明媚笑意:「阿芸,我想明白了,多謝你。」
阿芸暗暗鬆了一口氣,亦笑著同她擺了擺手。而後她提起裙擺,轉身朝坊里走去。
宋既明:我和我的擺爛前半生~( ̄▽ ̄~)~
註:古代鄉試其實也是三場,每場考試時間為三天三夜,合計九天。文中因為時間節點的需要,所以更改了一下設定,寶子們千萬不要被誤導呀(拜謝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