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2024-08-16 21:32:34
作者: 栗舟
第 57 章
林夫人醒來時,已是月上柳梢。
她朦朦朧朧間轉醒,才睜開眼便看到林殊的熟悉的身影依靠在床榻另一邊,雙手環抱胸前,正在假寐,一看便是已待在這裡許久。
心頭一暖,先前因他隱瞞她阿芸下落的那幾分氣惱一時也被壓了下去。
於是她開口輕輕喚了一聲,想叫他去休息一會兒。
她喉嚨里乾澀,聲音喑啞。
林殊聽到這一聲幾乎是立刻起身湊到林夫人面前,問:「清兒,你如今覺得覺得如何了?可還有哪裡難受?你先等著,我去替你倒杯水來。」
他拿著水杯,一口一口地餵林夫人喝下。
見林夫人搖頭,他才將茶盞放到床邊的矮几上。
看著她依舊蒼白沒有血色的面容,林殊心底揪痛,她此刻就仿佛一朵乾枯的海棠花,再也不見往日的艷麗,仿佛一夜之間便被人抽走了養分。
猶豫片刻,他終究還是開口:「夫人,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但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否則來日該如何為秦家洗刷冤屈,揪出與北聿人勾結、暗中謀害阿姐和雲州的幕後真兇?」
聽他再次提起阿姐和秦家,林夫人唇瓣微微顫抖,但神色還算鎮定:「你查到什麼了?阿姐和姐夫的死,果然不單單是北聿人的手筆對不對?」
林殊對她的敏銳並不奇怪,他點點頭:「這些年,我與姜沖一起分析、探查了許久,已經有了一點線索。只是……眼下仍不算明朗,現在還不能說。」
沉默片刻,林夫人還是忍不住問:「連我也不能說嗎?」
「清兒,此事太過兇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是。
林夫人心底知道他說的是對的。秦家之事早已蓋棺定論,他們若要查,便不僅會惹來幕後之人的追殺,還得冒著觸怒陛下的風險。畢竟當年聖旨是陛下親自下的,若想有朝一日為姐夫洗刷罪名,那勢必要讓陛下同意為秦家翻案。
可如今的情勢……
難。
先皇后去世後,陛下對秦家成見更深,就連先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脈、那位元後嫡出的六皇子殿下都不怎麼過問。
林殊他們所要走的,是一條荊棘叢生之路。稍有不慎,便會墜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她幫不上他們什麼。而知道的人越多,反而會增加走露消息的風險,致所有人於險境。
這也是為什麼她明明那麼渴望聽阿芸喚一聲「姨母」,卻遲遲不敢與阿芸相認。一旦認回阿芸,若被有心人知道,將她的身份泄露出去,那不光阿芸會因秦家遺孤的身份陷入險境,林家也必將受到莫大的牽連,被扣上「窩藏罪臣之女」的罪名。
林夫人終究放棄了先前的念頭,選擇不再過問,轉而卻對林殊道:「我想見見姜沖。」
迎著她帶了幾分懇求的目光,林殊抿了抿唇,沉吟片刻,終於答應下來:「好。待你把身子調養的再好些,我便帶你去見。」
林夫人蹙眉,似乎對他的答覆依舊有些不滿。
可她嘴唇才翕張了一下,便隱隱約約聽見外頭傳來兩道喋喋不休的聲音。
「舅舅,你說你這次到底犯什麼大事兒了?怎麼能直接將舅母氣暈過去了呢?」
她擡眸靜等了片刻,那屏風後果然沒一會兒便多了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崔雲落一進來便目光炯炯地瞪視著林殊。
而她身側那隻臉上還掛著嬰兒肥的奶糰子也跟著小腦袋一撇,抱起肩膀附和:「就是!爹爹壞,欺負娘親,松兒以後不理你了!」
看著兩個小輩,再聽他們口中說的話,林殊一陣頭疼,不由扶額。
他指了指崔雲落,才要數落她些什麼,擡眼便迎上外甥女氣勢洶洶的目光,頓時又啞口無言。
先前他什麼都沒跟落兒交代,只說待松兒下學回府後讓她先幫忙照看一會兒,務必不要讓他知道娘親暈倒的事,接著便將她支走了。
可也不知倆孩子從下人嘴裡聽了些什麼話,竟連落兒也跟著攪和起來。
而林淮松雖素來比同齡的孩子成熟些,可終歸也只是個七歲小孩兒,再加上頭一次從下人口中得知父母爭執,且聽說娘親就是被爹爹氣暈的,所以心裡難免有些害怕。而他又性子驕矜、做不出哭鬧撒潑的事來表達自己的不滿。不過好在他比旁的孩子聰明許多,三言兩語便挑動了崔雲落與自己同一戰線,帶著他來找爹爹娘親了。
正在此時,崔雲落看看林殊、又看看個頭小小一隻、才到自己腰際的小表弟,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難以置信地問:「舅舅,你不會除了松兒,還在外頭養了個私生子,被舅母發現了吧?」
舅舅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可松兒才七歲,他出生那年舅舅年已三十有餘,比起東都那些二十多歲就當爹了的世家子弟,舅舅是當真與他們差太多了……
當初他們還都以為是因才來儀封那幾年,舅母身子太差,舅舅顧惜舅母的身體所以才遲遲未要孩子。卻原來是在外偷香,早就跟旁人好上了,所以才不急著做爹?
越想越覺得這個想法站得住腳,崔雲落柳眉倒豎,看向自家舅舅的眼神越發不善起來。
而一旁的小奶糰子聽見這話,再也憋不住了,他癟了癟嘴,兩顆豆大的淚珠子頓時撲簌簌地掉落下來,一粒粒晶瑩的珍珠墜在濃密而纖長的睫毛上要掉不掉,可憐極了。
下一刻,他扯開嗓子,哭得驚天動地:「嗚哇!爹爹有別的寶貝了,爹爹不要我和娘親了,哇……」
林殊叫這一大一小頓時鬧得一個頭有兩個大,他忙不疊地試圖解釋:「不是,落兒松兒,你們聽我……」
聲音卻盡數都被小奶糰子的哭喊聲掩蓋了下去。
崔雲落還在一旁憤憤地為小表弟助陣道:「舅舅,你完蛋了!我要寫封信寄去東都!讓外祖和娘親好好教訓教訓你!」
林家家風甚嚴,又是大胤有名的清流人家,因見慣了寵妾滅妻、嫡庶不分,以致家宅不寧之事,故而一貫主張家中子弟如非必要不可納妾,除非主母因身體緣故難以生養,才允准由家中長輩做主納上一房妾室。納妾都要求如此之嚴,更別說是養外室了,若真叫林老太師知道林殊在外有私生子,非得用拐棍揍到他生活不能自理為止。
想起老父親板著臉訓話時的嚴肅表情和手頭那根小臂粗的拐棍,林殊就不由地一哆嗦。
但他與清兒交談的內容、清兒怒急攻心之下驟然昏倒的原因他又都不能告訴這倆孩子。
正當他對倆熊孩子焦頭爛額、束手無策之時,林夫人在旁看著兩個孩子胡鬧,心頭卻湧上陣陣暖意,連帶著先前因知道阿姐的死而產生的鬱結都消散了些許,更不若昏倒前那般難受了。
只不過就是害林殊受了無妄之災。
但是又想起他一直將這麼些事都瞞著自己,林夫人心底對他的那點子同情也頓時煙消雲散,心安理得地看起熱鬧來。
於是,下一刻,林殊便整個人被擠開來,可憐巴巴地夾在兩個熊孩子和身後的床撐之間,連林夫人的光潔的額頭都瞧不見了。
不光如此,他的大孝子還不忘得意地回頭瞥了他一眼,沖他吐了吐舌。那般神情,似乎在說:「爹爹,就是你把娘親氣暈倒的,娘親不待見你,你還是哪涼快哪待著去吧!」
兩個孩子一疊聲地噓寒問暖過後,林夫人才終於開口替林殊解釋:「別擔心,我沒什麼大礙。此事也不是你們想的那個樣子。我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加之這些日子一直頭痛、心頭燥郁難解,才一時不察頭昏了一會兒。你們這倆孩子,可不許再信口胡說了,聽到沒?」
崔雲落半信半疑地轉頭瞧了自家舅舅一眼,見他一臉誠懇地拼命點頭,這才道:「哦,好吧。」
她這才退後一兩步,側身向林殊執禮:「舅舅,是落兒錯怪你了,還對你出言不遜,請舅舅責罰。」
林淮松見此,也跟著她垂下頭,乖乖地道:「爹爹,我錯了……」
看到衣袖上那一團被濡濕的水漬,他還不好意思將手偷偷往身後縮了縮。
好丟人哦,他都是男子漢了竟然還在爹爹面前哭鼻子,爹爹會不會笑他啊?
偷偷瞅一眼、再瞅一眼,見林殊臉上沒有戲謔、嘲笑的表情,他這才偷偷鬆了一口氣。
林殊心底暗爽,面上卻淡淡道:「無妨,我又怎會跟你們這些小孩子一般計較。」
頓了頓,他又不忘一臉正色地道:「落兒、松兒,你們記住,以後切不可在沒有憑據的情況下就隨便說話。可能你覺得自己只是說出了自己認為合理的推論,但有時卻很可能給旁人帶來無妄之災。」
崔雲落聞言羞得漲紅了臉,垂下頭低聲應是。
松兒年紀還小,他不知道這個道理是應當的,可自己卻也一起跟著他胡鬧,實在是不應該。
見狀,林夫人冷哼一聲。
崔雲落這才想起什麼,轉過身關切地問:「舅母,您方才說是因想起了舊事才昏倒的,是什麼舊事惹您如此不快啊?您同落兒說說,說出來就不會那麼難受了。」
她話音剛落,林殊便臉色驟變,急忙去看林夫人的面色,口中低喝一聲:「落兒!小孩子不該問的就不要問,帶松兒去書房習字去!」
崔雲落被他嚇得心頭一跳,緩過神來只覺得委屈。
舅舅還從未這麼疾言厲色地同她說過話,可她不覺得她方才說錯了什麼啊,她只是關心舅母,想替舅母排解一下煩惱而已。
林夫人擡眸,瞪了林殊一眼,而後溫言安撫她道:「沒事的落兒,你舅舅他就是太擔心我了,才如此大驚小怪,你莫要怪他。你的心意舅母都明白,不過舅母眼下確實有些乏了,你帶松兒去習字吧。這段時日舅母大概也沒什麼精力,還要請落兒幫我好好督促弟弟的功課。」
她實在沒有林殊想像中的那樣脆弱。
先前雖因乍然知曉姐夫和阿姐死前所遭受的一切而一時難以接受、怒急攻心昏了過去,但此刻她心底替查明幕後黑手、為阿姐和秦家所有人報仇的信念那樣強烈,反倒覺得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精神百倍。
崔雲落點點頭:「那舅母你好好休息,落兒明日再來陪你。」
說著,她沖小表弟招招手。
小奶糰子戀戀不捨地看了娘親一眼,收穫了一個愛的虎摸。
他跟著擡手摸了摸頭頂被林夫人撫過的地方,乖乖地牽住崔雲落的手,跟著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臨走到門口,他突然又頓住腳步,轉過頭來看向林殊,神情很是認真、甚至還故作兇狠地道:「爹爹,你以後都不能惹娘親生氣!不然,要是被我知道了,我就……我就罰你一個月不許吃紅燒肉,還得抄一百遍《孟子》!」
紅燒肉是後廚的廚娘最拿手的一道菜,一向很得他的喜愛。而《孟子》則是他最近在學的,也是他入學以來覺得最難背的東西,若是背不下來,就要被罰抄。
因此不吃紅燒肉和罰抄《孟子》便是他目前能想出來的最嚴厲的懲罰了。
林殊聞言,擡起手狀似摸了摸鼻子,實則是為了擋住自己崩不住的嘴角。
他忍著笑意道:「好好好,爹爹怕了!松兒可千萬別罰我,我保證絕對不惹你娘親生氣。」
小奶糰子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自認為已經震懾住了自家老爹,志得意滿地昂首離去。
林淮松:我要罰爹爹不許吃紅燒肉,罰爹爹抄《孟子》!
林殊:你可真是個大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