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旱
2024-08-15 17:13:09
作者: 蘇佚
次日晚,北苑稀客王孜忽然找上門來。
「聽說,你今日帶著十四皇子去逛東市了?」王孜沉著臉,甫一進門就問道。
「這才剛井水不犯河水多久,就又忘了教訓原形畢露了?」顧傾墨一邊練字,一邊頭也不抬地回他。
「阿離勸小叔還是忍耐些,狀元宴一事鬧得有些難看了,阿離可不想再有第二次,太皇太后也不會樂以見得。」
王孜的表情變得有些狠戾。
「阿汲!端碗綠豆湯來。」顧傾墨叫道。
沒一會兒,阿汲就進來送早上顧傾墨特意叫他燉了,存在冰鑒里的綠豆湯。
「給小叔,」顧傾墨聽見腳步聲靠近,直接說道,「讓他去去暑熱焦躁,省的又惹出人命官司來。」
阿汲被顧傾墨說的心跳紊亂,又一見來者是王孜,忙恭恭敬敬地將綠豆湯放到王孜面前,忽然有些後悔沒讓廚娘也準備一份綠豆湯冰到冰鑒內。
王孜給阿汲使了個眼色,阿汲便畢恭畢敬地退下了。
待阿汲走後,顧傾墨笑道:「畢竟是小叔府上養了好幾年的,不管服侍的是誰,小叔仍舊使喚的動。」
王孜沒有回話,而是盯著那碗綠豆湯沉默良久,才問道:「你今日將十四皇子帶去東市了?」
「嗯,小叔連這些事也要管嗎?」過了一會兒,她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抬頭問道,「小叔不要那麼無聊,只要小叔你不來妨礙阿離,阿離必定安分守己。」
「你怎麼能帶十四皇子去那種地方?」王孜冷聲質問她,自認已經壓得夠平緩了,但語氣中仍舊滿滿都是責怪意味。
顧傾墨好笑道:「他一個小孩子去看個熱鬧也不行嗎?況且也不是我偷偷帶他出來的,他可是獲了太皇太后首肯。」
王孜正色道:「你別拿太皇太后壓我,東市那麼亂,萬一遇到居心叵測之人怎麼辦?而且還那麼遲才回宮,十四皇子如今還未自行出宮建府,若是宮門下鑰了你又如何?」
顧傾墨滿不在乎:「能有誰認識他一個長在宮裡的小皇子?而且我們兩個男子能遇到什麼居心叵測之人。」
王孜譏笑:「兩個男子?你心裡不清楚你是男是女?」
顧傾墨撇撇嘴,終於被他的碎嘴說的有些不耐煩:「東市本就是戌時開張,丑時關門,去的遲了回來自然也就遲。」
「而且我算好了定會趕在宮門下鑰之前把小十四送回去,再不行,將他送到他哪個皇兄、哪個皇叔府里就成,再再不濟!給他帶回咱們家不就好了。」
王孜怒不可遏,甚至沒注意到顧傾墨方才說「咱們家」。
「若叫朝中哪位大人知道你帶著十四皇子亂跑,出了什麼事你擔得起嗎?到時連累我們琅琊王家看你如何收場。」
不待顧傾墨回話,灌了一口綠豆湯後又道:「還有!你還妄圖將他帶回我府里來?你還真是不怕人說閒話啊,就你這身份,避著嫌也有嫌能討上門來,你還敢如此肆無忌憚不知收斂!」
顧傾墨撂下筆走到他面前,瞪著一雙鳳眼:「他一個孩子從小就憋在那全無半點真心的皇宮裡容易嗎?那些小公主們我也恨不能通通帶到東市去吃喝玩樂一整日,再通通帶回咱們家來!」
「他已經十五歲了!已在那種地方待了十五年,你能改變什麼?」王孜怒不可遏,「還有你竟然想把公主們也帶出來?還想帶回我府里來?你當我們家是客棧啊?你可真是膽大包天,不知禮數!」
顧傾墨賭氣似的沖他嚷道:「我就是如此又如何?但我看,比我更膽大包天、不知禮數的,是你吧!」
「你什麼意思?」王孜忽然沉了眉眼,狠戾地瞪視面前一臉怒氣的顧傾墨。
顧傾墨故意冷眼瞧他:「我什麼意思,小王大人心裡不清楚?」
王孜眯了眯眼睛,眼裡露出危險的光:「顧傾墨——」
「你就是叫我名字也沒用。」
顧傾墨故意氣他道:「誰讓我沒死在九年前又沒死在你手裡?誰讓我現在被王孤大人允許住到你家來占山為王?誰讓我——」
「顧傾墨!」王孜果然被她三言兩語激怒,全然不顧他平日裡對別人裝出的一派翩翩君子,賢士名流的作風,跳起來狠狠瞪著顧傾墨。
「王容離!」顧傾墨不甘示弱。
可無奈,即使她比別的女子高出半個頭,仍舊是比王孜矮些,於是她插著腰踮起腳,揚起頭拼命斜視他。
他們兩人這樣子,真是好不搞笑!
不知王孜在內的阿霧忽然推門而入。
「?」阿霧尷尬地看著屋裡這兩位以這樣不入眼的方式較勁,溫聲道,「兩位這是在鬧哪出?」
阿霧面上和顏悅色勸著,心裡卻無奈嘆道:誰說「雙惠」之爭必是一派清風明月,君子博弈的出塵景象?
這兩位分明就是互看不順眼,先打嘴炮,嘴炮不過癮就跳起來大眼瞪小眼,若不及時拉開,怕是要像街頭瘋狗一般撕咬瘋打在一起。
「王大人說要和我比誰不眨眼的時間長,」顧傾墨繼續撐著自己的身體,保持著這樣高難度的站姿,瞪著王孜惡狠狠地說道。
「呵~」王孜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顧傾墨見王孜先別過眼去,開心地一躍三丈高:「你先把眼睛移開,你輸了!你輸了!」
王孜氣得嘴唇發紫,可那張蒼白的臉上仍舊絲毫沒有血色。
阿霧像是沒眼看顧傾墨一般,無奈地遮了自己的眼睛,然後對王孜道:「實在不好意思,身為令侄的老師,卻沒有教好她。」
阿霧勸好這兩位祖宗,便回了自己房間。
王孜靜坐片刻,又喝了一口綠豆湯,忽然問道:「你的這位老師,究竟何許人也?」
顧傾墨繼續寫那張未寫完的字,聞言上下打量他一眼:「黎安名不見經傳的窮酸書生,說過幾次了還記不住?我都懷疑你究竟是不是王孜了。」
「你!」王孜剛下去的怒氣又差點被激上來,緩了好一會兒才略微平穩心態,「我看他氣質不俗,不像是你口中的窮酸書生。」
顧傾墨有些無語:「你能看得上氣質俗的?」
「我——」王孜一時不知怎麼接她的話。
王孜坐了一會兒,一邊喝綠豆湯,一邊問道:「說是老師,他能教你什麼?」
顧傾墨隨口道:「賺錢啊。」
「咳咳。」王孜聞言,一個沒留神差點兒被那綠豆湯嗆死。
顧傾墨抬頭一笑。
那一笑,有些促狹,卻又有些嫵媚,引得王孜心下一顫,忙別開眼去。
這回,不知是這天實在太熱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王孜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上,終於透出了點兒血色。
顧傾墨一笑之後,立刻又低下頭去寫字,故而未曾看見有些局促不安的王孜。
還真是可惜,不然憑顧傾墨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本事,一定會說些諸如「你的臉怎麼這麼紅?怕不是病入膏肓?」等話讓人尷尬。
王孜忙道:「你知道平襄王在西北幹的好事嗎?」
顧傾墨頭也不抬,心裡想著他攀扯了這麼好半天,終於把來意說出來了,面上卻一本正經,語氣隨意:「平襄王剿滅西北沙匪,的確是好事。」
王孜譏笑兩聲。
顧傾墨聽見他笑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小叔難道看不得平襄王打勝仗?」
王孜這回也不對顧傾墨發作,只道:「朝廷需要安撫難民,於是撥了賑災款一趟一趟地送去西北,可——」
王孜頓了頓,喝了口綠豆湯後偷瞧顧傾墨的反應。
可顧傾墨像是根本沒在聽一般,一直在寫字,也不知在寫些什麼,寫的極認真。
仿佛是燈太暗了,她的頭低得很低,那燈就明明滅滅地晃著顧傾墨的半邊臉。
於是王孜便瞪著顧傾墨,不說下去了。
豈料等了半晌,顧傾墨好容易寫完了一張,然後仔細地吹乾了上面的墨跡。
王孜以為她總該停下問他「可是怎麼了」,可是!顧傾墨她又換了一張新的繼續寫了起來!並且未曾發覺王孜早已止了聲。
「咳咳。」王孜忍著,清了清喉嚨。
顧傾墨仍舊一筆一划極認真地寫著字。
「咳咳!」王孜又重重地清了清喉嚨。
顧傾墨仍舊無比認真地寫著字。
王孜怒了:「你到底聽不聽?」
顧傾墨頭也不抬,隨口回道:「聽聽聽,我這不是在聽呢麼!送去西北,然後呢?你講來好了呀!」
「你!」王孜氣得一口喝完了一整碗綠豆湯,深呼吸了幾口氣,才忍住氣道,「送去西北!可——」
顧傾墨又寫完了一張,吹乾墨跡,然後開始寫新的一張。
王孜拼命忍住他滔天的怒氣,拼命回想他在人前裝君子的那股仿佛渾然天成的出塵氣質是怎麼來的,拼命保持和顏悅色。
「可,可西北的難民竟多到了逃到中原來了,他們根本一分錢也沒拿到,而且西北的沙匪仍舊時不時打!家!劫!舍!」王孜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吐出了最後幾個字。
「顧小七,你有什麼看法嗎?」王孜已是火冒三丈,那語氣仿佛要生生燒死眼前這個「兩耳不聞王孜言,一心只寫手中字」的顧傾墨。
顧傾墨這才終於擱筆,將案几上那張紙拿起,輕輕吹乾上面的墨痕,放到了方才寫的那摞紙上。
她笑道:「晉承伋...這是在送死。」
顧傾墨原本引王孜來這兒,就是為了和他談論此事,誰知又猛然得知晉承伋還侵吞了賑災款,好容易壓了半晌怒火把字寫完,她終於也沉不住了。
「哦?」王孜冷著一張臉,挑了一下眉。
顧傾墨笑道:「小叔應當比阿離更了解朝中的形式吧?晉承伋新立戰功,難免遭人眼紅,更何況...這已經不一定是真的戰功了。」
王孜一言不發,只緊緊盯住顧傾墨。
顧傾墨黝黑的眸子像深不見底的黑洞,她輕聲道:「西北如今的守將,是刑部尚書柳善的幼子柳陸生。」
王孜凝眉:「柳陸生,六年前因參與陷害太子一事,被國子監除名,永不得參加科舉的柳陸生?」
顧傾墨眨了眨纖長卷翹的睫毛:「西北的流民逃往江北,可這麼熱的天,江北真的能接手那麼多流民嗎?」
王孜察覺顧傾墨意有所指。
可顧傾墨只是冷冷一笑,朝王孜道:「時候不早,阿離要休息了,小叔也請回吧,沒事少來找不痛快,阿離還是更喜歡小叔人前那副裝模作樣的謙謙君子德行。」
說完,她就自顧自地走了。
王孜見她竟然就將自己孤零零地丟在了這裡,氣不能言,憤憤地站起身,剛要出門時,忽然鬼使神差地回了頭,將目光落在了那疊顧傾墨方才一直在寫的紙上。
紙邊的燈明明滅滅。
暑熱難耐,多地大旱,皇帝晉誠決定祭天祈福求雨,滿朝都忙得不可開交。
因過幾日就是顧傾墨慣例進宮給太皇太后請安的日子,於是這日她便來了東市,想給太皇太后挑些小玩意兒帶進宮。
「難為你有這份心,這大熱的天還來這人潮密集的地兒。」阿霧跟在顧傾墨身後為她撐著傘,目光溫柔地看著她在前頭挑挑揀揀。
當午的太陽有些扎眼,縱是顧傾墨這樣體寒的人,額上也已經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顧傾墨拿起一個人偶,笑著問阿霧道:「你看這人偶好笑嗎?送這個成不成?」
阿霧看了一眼顧傾墨拿著玩弄的人偶,溫柔地注視著顧傾墨:「每次都淨挑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兒,你若真要送這個,那還得學人偶戲直接表演才好呢。」
顧傾墨歪著腦袋,盯著手中的人偶想了一會兒:「那好像有些難。」
原本一直紅著臉盯著顧傾墨的攤主忙道:「不難不難,小人娘子曾是偶戲師,若是客官想學,小人娘子可以教您。」